绿水晶
　　
　　
　　 一
　　
　　 那年夏天，想去山里住段日子。便说服老公，打起背包，去了百里外住在山里的老姨家。
　　 老姨是外婆同父异母的妹妹，五十多岁。对山里女人来说，五十多岁依然健硕，依然能上山扛柴，下地收麦。她有五个儿子，前面四个都已成家，只剩最小的，大概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不过也已定过亲。我去的时候，他们家正在翻新房屋，说是打算收割完庄稼便给小儿成亲。
　　 到了山里的第二天，我起个大早。背起装了照相机和干粮的包挽着水壶一个人去了不远的山梁。临出门前，老姨又拿了几个大蒜头嘱咐我咬破后在鞋上蹭几下。据说山里蛇多，大蒜的味道可以趋蛇。生性怕蛇的我赶紧如法炮制，一切妥当后便整装出发了。
　　 一阵山风吹来，清凉爽快。我贪婪的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尽情的阅览着山间郁郁葱葱的景色。枝头的鸟儿在清脆的唱着山歌，脚边不知名的小花和着鸟儿的歌声在轻轻起舞，不远处一片野生的草莓露出被山风吹红的小脸努力的诱惑着我，这一切多么美妙啊！
　　 我使劲的走了几步，停在方才瞧见的草莓跟前尽情的采摘起来，并时不时的送进嘴里。就在我伸手去深草丛中采摘一颗硕大的草莓时，却霍然看见一条花花绿绿的蛇盘在其中。我“哇”的大叫一声慌不择路的飞跑开，直到确信没有危险才停下。
　　 喘息着抬起头，却大吃一惊。面前站着一排放羊的小鬼都像看外星人一样诧异的看着我。我想那时自己一定狼狈透了：水壶和包不知丢在哪里，帽子也不知何处栖息，就连满头的长发也在自己慌不择路的奔跑中被树枝挂得乱糟糟。那几个小鬼目瞪口呆的盯了我半天，然后一起哄然大笑起来。看着他们笑得那样开心，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够了，站在最前面的小女孩轻声的问我：“姐姐，你是从城里来的吗？”
　　 顺着声音我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孩：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穿了件白底小花的衬衣，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很整齐。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问她。
　　 小花衣服摸了摸自己的长辫子说：“在我们山里，女娃的头发都没有散开的。我们都要辫起来。要不然，我们也会像你一样头发给树枝挂住。”
　　 我冲她笑了笑，很开心的说：“行！那你也帮我把头发辫起来。”
　　 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一边任小花衣服拨弄着我的头发一边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姓吕，叫水晶。”小花衣服的很快的答着。
　　 我一愣！吕水晶，绿水晶，好美的名字！按理说，一般山里人不会起这么一个超凡脱俗的名字，便好奇的问道：“谁给你起的？”
　　 这次，水晶没有马上回答我。倒是那几个不管羊只好奇瞧着我们的野小子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她原来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女女’！”
　　 “不是！她有名字。她原来的名子就叫‘女女’！”
　　 “后来城里来了一个说是‘支教’的老师......”
　　 另一个不等这个把话说完便抢着说：“是个女的，跟你一样好看！是那个老师给她改成了‘水晶’。”
　　 水晶白了那几个小子一眼，说：“用不着你们几个多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说。你们几个还不快找姐姐的东西！”
　　 那几个小子帮我找东西去了。水晶一边辫着头发一边说：“我生下没几天，妈妈没（mo，死）了。我大（父亲）说我克死了我妈，不怎么喜欢我，名字也没起，只说是个女子就叫女女算了。后来我大又娶了。那个女人怕我也克死她，不让我叫她妈，只让喊姨娘。我到九岁才上学，还是那个城里来的老师往我家跑了好几次，我大才同意的。我刚上了两年，那个老师回城了，我也就没书念了。”说着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我一阵心酸，直起身来将这个幼小的生命拥在我怀里。我想那个老师对水晶一定特别好。否则，不会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几年后说到她时依然潸然泪下。
　　 帮我找东西的孩子也依次有说有笑的回来了。他们看到我和水晶的这一幕都默默无语起来。半晌，不知谁说了一句：“哎！水晶命真苦呀”之后，这些孩子又纷纷抱打不平起来：
　　 “都是水晶那个姨娘不让上学，成天叫水晶抱娃。”
　　 “成天叫洗尿布，烧炕。”
　　 “还嫌水晶吃闲饭，早早就给找了婆家。”
　　 我一惊！忙问水晶：“你才多大呀？真的定了亲？”
　　 水晶没有回答。旁边又一个一个的接过了话：“她今年十四。”
　　 “ 她大春上就给她定了亲，说秋罢就打发（结婚）。”
　　 “快了。听说男的家彩礼都送了，已开始准备要日子了。”
　　 水晶狠狠地白了最后说话的男孩一眼，打岔般的问我：“姐姐，你住在谁接？”
　　 我说了名字。水晶的脸一下红的像秋天熟透的苹果。旁边却都哄然大笑着说：“对了，就是他家。水晶就是给到他家了。”
　　 我这才想起老姨家的小儿子的确是定婚了，而且她们家正在翻新房屋。
　　 正发愣间，不知谁喊了一句：“快！羊跑远了。一阵儿追不上了！”大伙才“哄”的一声散去了，只留下水晶边跑边喊的声音：“山里蛇多，一个人别乱跑。明天早上我去叫你。”
　　 转眼间，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发着呆：今天早上发生了多么奇怪的事情啊！几个山里的小精灵梦幻般出现在我空旷的世界里，告诉我一些奇怪的事情，然后又在转瞬间消失了踪迹。我使劲的摇了摇头，背起包在浅草的地方（有了刚才的经验教训）倘佯了许久，直到日当正午才下山回家。
　　
　　
　　 二
　　
　　 第二天清晨，水晶如约来叫我。我背起早已收拾好的背包一起出发了。
　　 前面是羊群，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枝条快乐的行走着。直到将羊赶上山梁任凭它们边吃边走、自由活动时，我和水晶会尽情享受着那份属于山野的欢乐。
　　
　　
　　 三
　　
　　 整整一个夏天就那样过去了。
　　 每天清晨赶着羊群出门，然后一起摘草莓、采野花、编花环、收集各种不同的树叶以丰富我的收藏。会拍下那些令我心动的画面，当然也不忘将水晶和她的精灵伙伴一同收进我的相机。心血来潮的时候，我和水晶会跑去很远的大山，爬到山顶一遍一遍的大声呐喊，听着山谷里传着我们的回音。我们将各自的心情都化作一声声的呼唤喧嚣着。有时候，喊着喊着，水晶会嘎然而止，然后我会发现她已泪流满目，而我则也会热泪盈眶：多可爱的小生命啊！不知道她那小小的身体里承载了多少本来不应该在她这个年龄承受的东西啊！
　　 晚上的时候，我会在老姨专门为我安排的独立的小木屋里看书、写字、整理白天的思绪，水晶就那样默默的看着我。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渴盼，于是会常常撂下手边正干的事情给她教书认字，告诉她山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那些我们不曾走过的无边的世界也可以通过书本、电视、网络清晰的展现在我们面前。每每我说起这些的时候，都能从水晶的眼睛里读出诧异与向往，可是却也会更多的读出茫然与无助。是啊，对于一个从未走出大山的只上过二年学的十四岁女孩来说，外面的世界再大，每天所接触到的只是贫穷、愚昧、茫然与苦难，属于她们的也只是大人们早已安排好的命运啊！
　　
　　
　　 四
　　
　　 整整一个夏天真的就这样过去了。
　　 最初，以为我仅仅只是过过“隐居山林”瘾的老公见我一直不归便开始愤愤不平了，而我随身带来的手机在这个地方常常因为没有信号只能起着钟表的作用，所以偶尔接通电话老公总先是一肚子的埋怨：埋怨我撂下他许多天不闻不问；埋怨我让他一个人孤独着；埋怨我不像他思念我那样思念他；甚至会恶狠狠的骂我是个心肠狠毒的巫婆。
　　 于是，当有一天我接到这样的电话骂得正兴起却突然悄无声息时，我知道电话那头一定是哽咽了。我清楚，为了成就我的随心所欲而为五斗米折腰的老公无法分身来看我，爱我的他无法停止对我的思念。我知道，我该回去了，回到爱人温柔的怀抱了。
　　 只是，我在等。因为这几天，年仅十四岁的水晶要出嫁了，在我试着劝说再迟几年结婚无效之后。
　　
　　
　　 五
　　
　　 婚礼的那天，我很早就去了水晶家看。一个很老的回族女人在为水晶打扮。她的头发被编成很多个小辫，然后在头顶上做成一个小堆，小堆的四周在嵌入了一圈红色的绒花。额头上绕着一圈用珠子串成的珠帘，像中国古代的宫女一样。头发梳好后，身上也开始穿起了红色的衣服（据说红色象征吉祥）。
　　 迎亲的时候，水晶被两个年轻小伙子用张木椅子抬着走出家门。她一个劲的哭着，我心里也特别难受。旁边的人说，新娘子出嫁是要哭的，不然事后会被人笑话的。哭的越凶越能证明这样才是好女子。可是，我分明感觉到水晶是真的在哭。
　　 迎亲的队伍进了男方家后，左邻右舍们开始坐在桌子边听阿訇们念经，念完经后是讲“沃儿兹”（回族经典里的典故），讲完后是所有的阿訇再一起念，叫作“赞圣”（我想是赞颂圣人的意思吧），就像歌曲到最后一部分大家一起合唱一样（我也是个回族人，这样形容或许有些不妥。但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比喻了），最后大家终于可以吃了。主食是满头，然后是用牛肉、萝卜、粉条做成的各种各样的菜，而且必须做够九碗。我想那应该是希望“长长久久”的意思吧。反正，宴席直到下午五点多才结束。大家也各自散去了，只留下摩拳擦掌准备闹洞房的年轻人。
　　 这其间，大家都有吃有喝，唯有新娘粒米未进。我从厨师那儿偷得一个馒头、一小块熟牛肉兴冲冲的给水晶送去，却被早上那个帮水晶打扮的所谓“守亲”的老女人给没收了。她说：“不到晚上水晶是不能吃饭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讲究，很好奇，觉得很有趣。可是，我也很不喜欢。
　　 终于到了晚上，水晶才被允许吃东西了，是一大碗荷包蛋。这个我知道，让新娘吃蛋的意思是让以后多多“下蛋”。
　　 鸡蛋吃完了，闹洞房也开始了。小伙子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道具与刑具让新人做着各种各样难堪的动作，配合的不好便会刑具加身，然后又会重来一次。大家乱哄哄的推着、笑着，时不时的会有人趁乱握把新娘的手，摸把新娘的屁股。大家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没深没浅的闹着，空气里冲斥着一片污浊的暧昧。
　　 我不忍看着年幼的水晶遭受着这种成年女人都无法承受的蹂躏，更不能想象曲终人散后美好蓓蕾所遭遇到的摧残，我落泪了。
　　
　　
　　 六
　　
　　 第二天一早，水晶被隔离在新房内，不许外人进去。我才不管呢，趁着“守亲”的老女人和新郎去吃早饭时我溜进了新房。
　　 房里不是很亮，空气也很浑浊，水晶盘着腿坐在炕的一角。看到我进去，她忙起来拉我坐在炕边冲我一笑，可眼里却分明有着泪滴。我心一疼，颤声问道：“好吗？你！”
　　 水晶滚落了两颗泪滴。半晌，才说：“好疼！”声音那么轻，却有那么痛，那么无助而幽长。我的眼睛湿润了。
　　 忽然，水晶摇着我的胳膊，急切的说着：“姐姐，给我药吧！就是你们城里人吃了不生小孩的那种药。”
　　 我定定的看着她，一个十四岁女孩稚嫩的脸，直到自己潸然泪下：“好！我给你，但不是药。你太小了，吃药对你身体不好，我给你另一种东西。但是，你不能告诉大人是我给你的。”
　　 “嗯，我知道！”水晶说着缓慢的解开领子钮扣，从脖子上取出一串绿绿的水晶挨在脸上捂了好久，然后又拉开我的手掌放在手心，轻轻地说着：“姐姐，这串绿水晶是城里的那个老师临走时给我的。我答应过她不管有多苦都要努力的学习，可是”她哽咽了一下继续说：“可是我没有做到，看到它我会难过！姐姐，你帮我保管，行吗？”
　　 我拭了一下水晶脸上的泪滴，答应了她：“好！我帮你保管。你有多爱它我就有多珍惜它。你想念它的时候我会带来还你！”
　　 就这样，我和水晶分开了。吃完早饭（还是荷包蛋）的水晶按风俗带着新郎回门（回娘家）了。我也让老公来接我了。打电话时，我告诉老公顺便带些避孕用品过来，电话那头老公坏坏的笑着：“怎么？终于肯想我了，还有些迫不及待呢！”
　　 我留下一句：“臭美！但要坚决执行”的话挂了机。
　　 下午三点钟，分开许久的我和老公终于见面了。看到人消瘦、脸晒黑的我，老公眼圈红了。
　　 我将老公带来的我指定的东西和自己的一只玉镯悄悄塞进水晶的被子下面后，我走了。
　　
　　
　　 六
　　
　　 第二年。
　　 听说年仅十五岁的水晶生下了一个女儿，已经三个月大了，我一惊！随后便买了些小孩衣服和用品专程去看她。
　　 见到她时，她正在院子里跟几个同伴跳皮筋。看到我来，她很激动，大叫着抱住我。进到房子里，她的婆婆正抱着孩子。
　　 过了一会儿，趁着无人时我悄悄问她：“为什么不用我给的东西？”
　　 水晶脸微微一红，低着头说：“人家（指她丈夫）不用，说那像穿了袜子。”
　　 我鄂然！
　　
　　
　　 七
　　
　　
　　 再见到水晶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二个女儿，最小的是个男孩。看的出，水晶很喜欢她的儿子，已经两岁了还没断奶。不管人多人少，水晶一点不在乎的随意撩起衣服露着半个胸脯给儿子喂奶，同时没有一点点羞涩的跟壮年小伙子开着很粗俗的玩笑。
　　 我拿出这些年珍藏的那串绿水晶还给她，她很轻篾的看了一眼，不屑的说：“我不要了，不值钱的东西。拿来变卖的话也给小孩换不来一身衣服。要是当初给我的是个金的多好啊！”说着，眼睛贪婪的盯着我的脖子。
　　 我突然意识到为了配衣服今天恰巧戴了件黄金的项链。此刻，水晶正盯着我的脖子，眼里发出比黄金还要耀眼的光芒。
　　 看了看手里那串沉甸甸的绿水晶，再看了看眼前已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的水晶，我感觉自己的悲哀在慢慢扩大。可恶的贫穷与愚昧啊，吞吃了一个原本多么善良、纯洁的灵魂！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取下自己的项链给了水晶，换回了那串绿水晶走了。身后传来了一个兴奋到扭曲的声音：“哎，你真大方！比那个老师好多了。”
　　 然后，是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问：“妈妈，那个阿姨是不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