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题目不详 |
第三个城市
这是我的第三个城市,我永远游移在第三个城市里,至此为始,为止。因为“四”是我的命数,我不能轻易地让“四”出现。我暗中地,把自己的一世托付给了那“第四个”。所以永远只有第三,没有第四。
从生到死,经过无数个地方,遇见无数个人。
这个城市很大,很空,每一幢建筑都像是搭在干枯枝桠上的破败的鸟窠,旧的是,新的也一样是。这里的太阳总是脏的,不明朗的,像它的红色土壤,像醉酒的人脸上的红。偶尔天是蓝的,大朵的云被风推着漂移,透过太阳的时候在地面上留下投影。一块块的阴影在地上滑动,很迅速的。想起宫崎峻的动画片里那些很美的场景。那个时候心情开朗,不再阴郁。
坐在一块石凳上,小桃坐在对面。我咬着嘴唇,噙着眼泪,前后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像摇摆的秋千,像动荡的心。我听见眼泪滚落下来的声音,喉咙里咕噜噜的声音。泪是自主掉出来的,没有外力,它有了思想。小桃擦我的眼泪,我不喜欢你哭。她没说心疼,可是那些泪水越擦越多。
我会心疼你,怕你不好好吃饭,酒喝太多,晚上睡觉咳嗽得太厉害窒息死掉,怕你睡觉不盖好被子着凉感冒,也怕你又被车撞。我想你牵着我的手,一起散步,一起走,想晚上梦醒有你帮我擦汗,搂着我我才不会害怕。想有你陪着吃饭,一同生活。
一边说,眼泪像喷泉般涌出。小桃看着我,她什么也不说。
我为这个城市后悔过。可是在这里我认识城析,胭脂,小桃。我说,这不是我的目标,我要走的,离开这里,什么也没有。下一个城市,才是我生活开始的地方。可是我却不知道哪一站才识我的,是可以容纳我的。
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我再不会一个个地数过来,一,二,三。曾经以为爱是一对一的对垒,现在才知道,感情只与自己有关,所有的对方,都是投影。可以是城析,可以是小桃,也当然可以是胭脂。
与我最亲近的,是在路上的公交车。从一辆车上下来,上另一辆车。上车,透币,下车。从这到那,没有疲倦。坐每一个座位,身边的乘客换了一个一个再一个,看着和不同的人坐过的地方,记忆当时的光线和场景,回想起她说过的话。我把退蜷起来,手臂圈起腿,脸靠在膝盖上。有一盏灯在城析的头发上,昏昏黄黄,摇摇晃晃,城析的脸上有深深浅浅的阴影。我仰头看她,那些阴影像《东邪西毒》里那个竹制鸟笼投射的光影。嗒嗒嗒的声音,像胶片转动。城析的脸渐渐不清晰,渐渐变成别人的样子。我看出了神。那天下雨,淫雨霏霏,雨像针尖一样细密,扎在城析城析的头发上,若有若无。
小桃握着我的手,我们彼此什么都没说。小桃带我走很多路,很多很多路,一言不发,她很瘦,清癯地只剩下一根根的肋骨。我冰冷的手在她的肋骨上一根根地摸过去。像扬琴一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小桃,你死了,我只要你的肋骨。我将它们抚摩地发亮,然后做成琴。就像摸着你一样摸那架琴。小桃,你不会死的。小桃的手掌很粗糙,并且有茧结成。她的手抚弄着我的脊背,我的身体就缩紧,一下一下地紧,最后缩进小桃的胸膛里。
又开始刮风,风很大,我把手放进小桃手里,她的手掌是粗糙而温暖的,手指却冰冷。我用手掌温暖她的手指,小桃看着我。城析的手也曾放在我的手里取暖,很多人的手放在我的手里取暖,或者撩起衣服把冰的手放在我的皮肤上,于是从头皮开始缩紧,很冷。我很冷,寒冷的冷。但我一直在温暖着别人。
能认识你,是最美好的事。小桃说。
能认识你,是最美好的事。我说。
小桃是第三个城市里的第三个人。老天真是作弄人,她指指头顶,我不懂。我问她,为什么说是捉弄人?她除了会说随便,就是会说不知道。
初初见到小桃的那天,是我假期工作的最后一天,可是彼时我却不知道那是the last day。我工作的地方到她工作的地方,用她的话说是很近很近。我没丈量过。大概要五百步,或者一千步。下了班和朋友去吃饭,他请客,问我要吃什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小桃在的地方。
请问你需要些什么?
唔......吃套餐合算还是自己点合算?
你是吃饱还是吃着玩?
吃着玩。
那单点吧。
小桃戴着眼睛,穿制服,神采奕奕。目光凌利并且透彻。看着别人认真的样子,总让我心甘情愿地积极生活。但事实却是小桃的神采奕奕只会在特定的时间表现给特定的人群。我那时以为小桃肯定是一个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人相处,也定然是一件有趣的事,而我的生活,是多么需要一些又一些有意思的人来充实。我以为小桃是我想象中的那般,与人为善,健康生活,微笑灿烂地像一树阳光。抬起脸来,斑斑的树影落在眼睑上,眉心里,嘴唇边。
可是生活是一本小说,处处充满了变动,也处处充满的玄机。我的生活尤其是。曾经我向往着我的生活很厚实,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现在我的向往实现了,却压得我喘不过气,重得让我无力负担。我是很想摆脱,但用的力气越大,被反弹的力度也就越大。
你觉得自己像一只陀螺,高速地选状,你很想停下来,但已经失控了。
胭脂的一句话,像一记闷棍敲中我的后脑,可我没被敲晕,反而清醒了。我和胭脂都是理性的,如果我早一些遇到胭脂,或许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地为难自己,但偏偏,小桃在胭脂之前出现了。搞不清楚是注定还是巧合。每个人的出现,都是有道理的,我们不该逃,只有接受,即使接受会让自己伤痕累累。
两个理性的人,大概是无法相处的,就像我们期待阳光,那阳光就透不过我们的身体,在地面上,墙壁上,任何实在的物品上留下了阴影。阳光越强烈,阴影也就越浓重。我想,我期待的是一个阳光的胭脂,却留下了一道深黑色的小桃的阴影。我是中间那道不透光的实体。
很有趣,的确很有趣,一点点地看着我们在合适的条件和环境里反应,聚变,故事未到结局,我不知道明天是在零点到来还是其他什么时候。我的周围埋伏了一支并不按理出牌的军队,我被折腾地不再相信绝对的事物,就好象太阳不一定是从东边升起,也不见得天天都升起。
小桃是,城析是,胭脂是,我也是。
小桃餐厅的纸巾上我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姓名,我并不确定她一定找我,但我必须赌一把。我想,大概我本就不是一个按理出牌的人,所以周围才会靠近更多的那样的人。这大概就是吸引。我喜欢“血浓于水”这个说法。我们是一粒粒的血分子,才会在水里相聚在一起。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拉紧,让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干系。而在水里,却无法与那些水分子凝结。大概就是为什么周围的人那么多,真能相处的却没几个。
我发现自己开始喜欢打比方,并且那些比方越来越恰当,形容得越来越贴切。
我不停地走到前台小桃站的机位去,问她要一些纸巾,还有一些冰块。小桃给了我很多纸巾很多冰块。我把那些冰一块块地放到嘴里去嚼,等待合适的时机。小桃在柜台里进进出出,我在等她停下来,然后把那张写了我姓名和联系方式的纸巾递给她。像在等待猎物那样地有耐心。看着小桃拿着纸巾的惊愕表情,我笑了,我那样满足,捉弄了别人之后的那种胜利者的表情。我贪玩,却为自己的贪玩付出了代价。这很公平,我认了。
小桃对我的贪玩很不放心,她为此不肯离开这个偌大的,空洞的,破败的,贫瘠的城市。她怕我落单了之后,又会换另一种方式去认识更多的人。我想,自己应该是不敢再这样玩了,迟早有天我会落败在自己贪玩的脾性里。我保证,我不会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为了一件想要的玩具而不计代价。而我也终于明白了我父母为什么从不无缘无故地满足我的要求。这是个公平的世界,想得到一些,必须牺牲另一些为代价。也终于明白了“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
小桃,我想念你,真的想念。
我想,我失去了一种童贞的笑,一种童贞的喜怒无常,一种童贞的贪婪,一种童贞的无理取闹。我一直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以成年人的方式,驯养着我自己,现在我却是真切地身处于广博的天地里,感受着风声呼啸。
我右肋里总有针扎的疼,一阵阵地,抽搐着,每次疼起来,都用右手手指顺着右肋压扣进去,直戳内脏,就像那次胭脂戳中我的痛处。这样的用另一种疼来制止一种疼,我笑说这是以毒攻毒。小桃说她在吸食毒品,戒不掉,她也不想戒。她抽着烟,目光游向别处。
你的毒品是我。
小桃的下一句话,由我来说。小桃看着我的眼睛,我凑到她嘴边,用嘴唇压住了她。我只喜欢接吻,和喜欢的人接吻,喜欢别人薄的嘴唇,很细很软,用尖的犬齿轻轻一扎,就有一颗细小的红点。我的犬齿有生命还有灵性,因我总是去舔它,添得多了,也就富有感情了。小桃的嘴唇有些厚,身体不好,所以嘴唇的而言色偏深,可是亲吻过,吮吸过后就会呈现一种漂亮的绯红色。小桃的身体需要爱,需要被爱,很多很多的爱。她的不健康只有爱才能消除。可是我仿佛没有那么多足够的爱给她,因我本身也是一个需索爱和温暖的空洞。奇怪的是,两件破衣服,却的确能够温暖对方。和小桃一起,很少觉得冷,小桃的吻浅尝辙止地,让我觉得不够深入,不够全情投入。我一下下地逮她的嘴唇,她一下下地闪躲。她说,北北,你像一个欲求不满的女人。是的,我需要很多很多的亲吻,额头,眉毛,眼睛,脸颊,嘴唇。很多很多。我是一个没有亲吻就不能活命的人,并且贪得无厌。
小桃有时候很乖,静静地听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那么多的话要对她说,其实最初我会想认识小桃,就是为了找一个可以听我说话的人,而且我以为胭脂会是带着我在街上一直走的人。可事实正好相反,胭脂变成了我的海螺,小桃成为我的手边人。也许,一个能与自己交流的人,并不会是一个爱上去很舒服的人。有时我觉得小桃是从我身上分裂出去的孩子,失散多年,找到的时候,她已经让她自己定型了,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长大,我想让她向着我的方向走,却苦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法。她把自己弄的很邋遢,像一个流浪儿,事实也的确,小桃是一个流浪儿,身体在流浪,心在流浪。也许她见到我,觉得亲切和熟悉,如我感觉她是我失散的孩子一样地自然而然。我在很短的时间里,让小桃有想要一个家的感觉,想停靠下来。小桃比我大三岁。但我却无法确定,我们彼此要等的人,是不是真的就是对方。
小桃在黑夜里点着烟,火机亮着,她照着自己的脸,为了让我看见。我歇斯底里地,她亦然,她想让我看见她。她的烟一燃一燃地。夜很短,从来没在不睡的时候觉得夜色很短。和小桃一起的时间,是过得很快。
我指着天上一颗星星说,这是我。指着另一颗星星对小桃说,这是你。我们隔得多远啊。肉眼看有很多光年,实际上有二十三年。我的手握着小桃的手,十个手指接触初冬的寒冷空气,呼吸在赤裸的天地间,凝成一道白雾。我们紧握的手,只有掌心位置是温热的。小桃一言不发,她随时切换着自己的品质,分寸拿捏得恰倒好处。小桃吸引我,是她不静止的品质和连空,我吸引小桃的是什么?小桃又指指头顶,说,它知道。我说,什么?谁?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肯德基爷爷。刹那间明白,这世界没有绝对的事,就好象肯德基爷爷可以是上帝。我发誓,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是一百万个认真严肃。
小桃静静地洗脸,刷牙,然后坐在我躺着的床边。我放下书,看着她的脸,她皮肤很白,五官生得清冽,也很清秀。她皱眉的时候,像一把锉刀一下子划过心脏,汩汩的血就流出来了。她很乖,让我感觉她是真的愿意为我。虽然这种感觉很快就会小时,难得一现。但那时候我一眼看到了她的心,她柔软的孤独。那时的眼睛里,没有玩世不恭,也没有桀骛不驯,就是清澈的小桃,清香的,干燥的白色花卉。小桃问我喜欢什么样的花,我告诉她,像姜花,栀子那样大朵纯白的却有这干燥凛冽辛辣清香的花。小桃送过我一束花,一束紫色的,有翠绿欲滴的枝干和浓郁芬芳的睡莲,用紫色的绵纸包裹着,她记得我喜欢紫色,我在别的文字里写到过。我用清水养这,但是那些睡莲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盛开,放肆地开,开的整间房子芳香漫溢,毫无顾忌,不怕失掉生命,用尽力气。等了很久也没有。我便将它们丢掉了。一朵花枯萎了发出的腐臭味,比任何一种臭味都让人不能接受。感情也是,越是轰轰烈烈,死了之后,就越是残破得不堪入目。
小桃搂着我,把被子压在我脖颈间,是我最喜欢的。只有和小桃一起睡的时候仍然可以睡得很塌实,不会中途醒来帮她盖好被子,或者怕挤着她而挪身子,甚至连翻身的次数都很少,却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动了会影响她。早上天还黑就会醒来,朦胧地看到小桃,她会呓语,用我听不懂的话,也会要求我抱她。我像一个母亲搬揽着她,轻轻拍她的脊背,用手指抚平她的眉,她皱着的眉.小桃真的是个成长里缺乏亲吻和抚摸的人,她不停地去寻找别的人,流连在别人的身体里,都是没有温暖感觉的表现。她说自己需要一个家了,把我放在家里,每天都看得 到,睁开眼睛就摸的到,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我没有能力给她这些,我只是希望在我这里,她可以学会怎么样地爱自己,更好地爱自己。即使未来仍要一个人生活,也可以像有人在身边一样的整齐。就像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穿制服戴眼睛的她,那般地神采奕奕,而不是用落拓的气息,吸引和她一样落拓的,可以结伴漂游的人。
城析说,我该找一个心灵可以停靠的地方。应该是。但我现在很糊涂,自己到底是应该找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还是不一样的人一起生活?我不懂,自己想要什么,曾经我明确,可是我又迷失了。
阳光很晴朗的时候去看小桃,在她上班下车的车站等她,看着每一辆她可能在的车上,希望这一辆上下来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可她却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我忘记了,小桃,不应该用对待常人的方式对待她,她的出现,永远是出其不意,料想只外的。她牵我的手,像跳跃的弹子,快乐的欢愉的。工作日在没有很多人的街市上,看到的全是带着孩子的女人和老人,那些孩子或者很漂亮,当然也有丑的。蹒跚地走动,咧着嘴,露着小牙笑。我和小桃都喜欢孩子。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城市,却不讨厌这城市里这些或者漂亮或者难看的小东西,我会很纯真地笑。小桃也是。他们是阳光下最干净最明亮的颜色,初生的小牙,粉嫩的牙床。我开始亲吻小桃。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桃不再挣扎,不再彼此这么,而是用一种平和的心态相处,安静的,清淡的,没有争吵的,也许还是......幸福的。
小桃说要带着我走,做她一辈子留在身边的人,可以带走的人。我不言语,只是看着别处。第四个城市么?终点?我没想国“跟一个人走”。只是在我走的时候,身边总有人送,然后把自己留下,一个人开始一段路。终于我鼓起勇气说,
想带一个人走,需要很大决心,而跟一个人走,需要更大的勇气。
我告诉小桃,带一个人走,挣扎的过程已经过去,剩下的就是结果,可是跟一个人,是一直在挣扎,不知道是否该放弃。一个有了结果的人,等待一个没有结果的人,这等待太漫长,也太煎熬。我们都是一直一直在建立目标,又不停不停地推翻目标的人,从起点出发,却不一定走到重点,而什么是重点,我们也不知道。
胭脂,晚安。
|
|
|
|
回复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