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白水相遇的时候，我正拿着DV对着窗外各式带有宗教色彩的建筑猛拍，倏然，那个黑发黄肤的中国人就闯入了我的镜头。
　　 她说，你好。
　　 她说，我叫白水。
　　 于是我们各自花了0.77欧元，跳上了自特米里开出的66路公车，驶向叫做梵蒂冈的地方——上帝的房子。
　　
　　 三天前，我只身从越南来到罗马，在地图上画了一个斜行的线条，然后花了两天的时候在罗马的小旅馆中睡眠和忘却，不碰烟不喝酒。我并非有意寻求罗马假日中的柔情，只是习惯在陌生的地方安睡。第三天，遇见了白水。
　　
　　 车上，一座座我不知道名字的古迹和教堂跃入眼帘，然后再飞快地消失，到处是重金属色的墙壁和细致的宗教雕刻，一路看来忽然有点麻木。
　　 景色如同时间一样，来了，去了，不留痕迹。白水看着呆呆的我说。
　　 相视一笑。
　　 我想有些事情，我们都不必交待，在某一个空间有了交接，那么便自然的开始吧。
　　 Les Nereides，她说。一串长长的珠环项链。
　　 其实这串项链本来没有珍珠，不过是Les Nereides的花环项链，只是我每到地球的一个角落，便穿上一颗珍珠，几年过去，它便成了珠环项链了。白水解释道。
　　 很美，我说。
　　
　　 车停在梵蒂冈的站台，我和白水下车各买了一瓶矿泉水，Auqa，冒着细小的气泡，大口喝下去，口中仿佛腾起无数的化学分子，让人蠢蠢欲动。
　　 我和白水并排走着。我们明明来自不同的上一站，带着各自不同的目的来到这里，此刻却毫无约定地走到了一起，好像彼此漫漫长途唯一相伴的鞋子，早已熟知和默契。
　　
　　 宽敞的圣彼得堡教堂广场，两个隐匿心事的中国女子。那刻，阳光明媚。
　　
　　二
　　
　　 其实，那画面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否真地在那个空间出现过。
　　 易天将脸痛苦地埋在双臂，不停地颤抖。我把医院走廊的窗户一一关上，可是还是那样的冷。他抱着我，把脸贴进我的颈窝，冷。冷。只有一个字，不停地重复。只是我的身体比他还要冰冷，竭尽全力，仍然无法让他温暖。
　　 黑夜从未如此让我们恐惧，我们如同两个罪孽深重的犯人，不知如何面对上帝将给的惩罚。
　　 易天，请你勇敢，请你勇敢。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张张嘴，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那一刻我清楚了一个世纪是多么长的时间，我们承受着时间地煎熬，只是希望医生在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可以如释重负地对我们微笑。
　　 我抚摸了一下易天的头发，仿佛安慰自己一般。那些头发曾无数次在我指尖缠绕，像是打架的恋人，怒挣挣地扭在一起，但不想分离。我熟悉他身上的味道，得益于我们很多次长久地拥抱。他说，夏天，连叶子都在相爱，为何我们不可。于是我们拥抱在一起。那天阳光灿烂，树上的绿叶在阳光下油亮亮地摇晃着。从那天开始，我爱上了夏天，并且爱上了易天。
　　
　　 五个小时以后，天开始蒙蒙亮起来，易天的孩子和怀着他的女人也停止的呼吸。
　　
　　三
　　
　　 我站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广场上，猛然觉得视野实在不够利用，因为这里比我曾经到过的任何一个广场都要开阔，而且毫无遮蔽的建筑。这是一场酣畅淋漓地豁然开朗。
　　 走入圣彼得大教堂，我麻木的神经终于有了一次彻底地震撼，我想此刻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美轮美奂。从中殿到后殿有一条长186.36米的长廊，我慢慢在此踱步。长廊上方的天花板上挂着无数精美的雕刻，张着翅膀的天使，等待赐福的人们，细致的宗教花纹……色彩以金黄为主，搭配朱红点缀和丛林绿色，一派安详和谐。顺着天花板两端垂下来的廊柱，装饰着和天花板相同风格的浮雕，自然也带着浓厚的宗教风格。
　　 我想，我从没有象此刻这样，那么的接近天堂。
　　 忽然，白水拉起我向教堂五门跑去，我们甩开接踵的人群，象两条不安分的小鱼穿梭到大殿面前。
　　 白水说，可惜不是一个25年的圣诞，不然我们可以从圣门进入天堂，现在只好从善恶门进去。
　　 我还没来得及弄清这五个门的名字，就已经被白水拉到宽敞的教堂内部。
　　 我简直要叫出声来，米开朗琪罗手下的圣母，贝尔尼尼的的青铜华盖，圣彼得宝座，它们，它们就这样立入我的眼帘。这里足足可以容下五万人一起祈祷。白水，白水，我口中反复唤着她的名字。我说，你看，你看。而她却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说，你听，你听。
　　
　　 听。
　　
　　 地球上有数十亿人口，此刻只有我们并肩站在天使的翅膀下，洗尽铅华，览尽沧桑，最后剩下的只是，只是一丝空气经过的气息。忘了泥泞和荆棘，甚至清风甘霖，只有，只有，和上帝静坐一起的安宁。你感到了么。
　　
　　 我不记得那天我们是在何时离开圣彼得教堂，只记得我们从中门闯了进去，后来白水告诉我，旁边还有两座门一个是圣门，一个是死门。她说，我们再过20年便可以走一遭圣门，而死门，善良的我们是永远不会有机会踏入的。
　　 还有，我们一起体会了万物无我的感觉。后来，应该说那是我余后的人生都无法抹去记忆。
　　
　　四
　　
　　 夏天，总是那样不安分，在我所有的文字中，日子中，总是这样。
　　 白色的棉织桌布，淡淡的香水百合，零碎的阳光，错落的纸笔，随时起航的背包。这是我全部的生活。可是就在夏日的寒冷中我想到了放弃。孤单一人的寒冷。
　　 也许，正如张爱玲所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我遇见易天。
　　 我们各自背着沉重的背包，疲劳乏力。我们都有过年少冲动所带来的叛逆和追求，离开家，徒步走很远的路程，为了那些终究不能实现的梦想，不肯低头。 曾经我们以为，美梦是一场轻松的游戏，想了梦了，就能实现，可现实的我们只换回筋疲力尽，空无而已。
　　 站在慌乱的站台，我和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演员，忘了伪装，却不知道怎么面对真实。可是，我知道，自此，我们不能分开。
　　 他说，夏天，连叶子都在相爱，为何我们不可。
　　 于是，盔甲散落一地。我们停止漂泊，开始相爱。
　　
　　 仲夏的星光，七夕的烟火。我躲进易天的外套，贪婪地取暖。
　　
　　 可是，夜深的时候，我总看见易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吸烟。Marlboro。很有纠缠感的烟丝缭绕过来。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可言，不可究。天明醒来，易天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我他一夜未眠。他俯下身子，把脸靠在我的枕边，轻轻地说，你愿意为我停留么。停下行走的脚步。
　　
　　 爱情不是一场谁对谁的等候，而是彼此的相守。
　　
　　五
　　
　　 回国后，我经常邀白水到我住的地方吃饭。因为她总颠沛流离，朝夕不饱。而她也乐意常来，彼此没有陌生，或者说成了至交。
　　 白水一边吃着我做的咖喱饭，一边责问我为什么不跟她去LA。
　　 我说，冬天不想旅行。
　　 她嗔道，你不会是为了什么魔力感情才不想走地吧。
　　 我笑，嗯，就是那盆香雪兰喽。
　　 她咬着勺子跳到花盆面前，什么时候开花。
　　 圣诞节。
　　 嗯，好日子。那我就圣诞节回来，看你和你的香雪兰。
　　
　　 白水摘下那串珠环项链，套在花盆的腰间，她说，珍珠越多，越成了负累，不如舍弃。
　　
　　 她太爱自由。
　　
　　六
　　
　　 我开始为了圣诞而忙碌。我想把家装扮得温暖，我想让回来的白水感到温暖。
　　 我拉着易天四处购买圣诞装饰，连圣诞树也被我搬了回家。闪光的亮片，缤纷的拉花，还有荧光烛火。我在人潮汹涌的夜市穿梭着，兴奋异常。易天捧起我的脸，笑盈盈地说，真象个孩子。
　　 是呵，久违的开心，象个孩子。我爱的男人，还有将要回来的我爱的女人，这个圣诞怎能让我不兴奋。
　　 我数着一晚上的收获，只差一瓶上好的红酒。易天却拉我走到了路口的梦·莱茵，那是一家精致的婚纱店。
　　 他问我，美么。
　　 我冲他点点头。可是……
　　 进去试一下。他不由我说完就推我进了店门。
　　 里面的店员是美丽的小姐，典雅而温柔。她说好多人都想要在圣诞结婚，然后热心地向我推荐新款的婚纱。易天则在一旁笑呵呵地说，我们也是的。我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却很无辜地单纯笑着。
　　
　　 一路风雨，两个有缘之人能否走到一起，不过是看你是否肯为爱停留。当我们还为一个梦境去孜孜不倦地四处飘流的时候，没有资格谈论爱情的悲喜。因为你不曾为爱驻守，那么也不能获得爱的眷顾。我想，我要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放弃四处漂泊的未来，而变成守在他身边的女子。
　　
　　 幸福美满。
　　 童话收场。
　　
　　七
　　
　　 那天，圣诞的前一天，我忽略了一个情节。
　　 我和易天站在梦·莱茵婚纱店前，我梦想到了和他相守一生的未来，只是我们刚要踏入婚纱店，就被背后的惊呼声晃了视线。一个女人被呼啸的汽车撞倒在马路中央，红色的鲜血染湿了她的衣服，头发。
　　 白水。
　　 白水。
　　 两个声音同时呼出口腔。
　　
　　 我记得半年前，我和白水站在圣彼得大教堂里，双手合十，我们承诺，彼此幸福。我记得两个月前白水爱吃我做的咖喱饭，吵闹着不肯回家在我家住宿。我记得上个月她飞去LA，说圣诞的时候回来看我。
　　
　　 还有一些情节。
　　 白水有她深爱的男子，她说希望可以至死不渝。男子让她停下漂流简单相爱，一生不再分离，她却不肯放弃游走的快感，一次又一次的飞离男人的怀抱。于是那个男人背弃了她，还爱上了她的好朋友，一个愿意和他终身相守放弃奔跑的女子。
　　
　　 还有，还有……
　　 泪水。
　　
　　八
　　
　　 原来白水有了孩子，或许她不知道，不然一定不会独自离开。
　　 原来白水看到她生命中两个重要的人在对街牵手是那样心痛，不顾一切地冲出马路。
　　 原来，我和易天不能忘却白水的存在，是一场童话，不过也要悲情收场。
　　
　　 夏天，仍然只是时光走过的一段路程，人们在其中走动，览尽了繁华，亦成就了孤寂。而最后的结局则是曲终人散。我们自以为战胜了时间，成就了彼此，熟知一切都在命运的掌握，我们都没能改变。
　　
　　 白水自带着被背叛的伤痛走去天国，留下那串项链，告诉我她曾经多么无忧地飞翔。而我们也终究没有机会再等上一个轮回，从圣门走入天堂，我把项链压进背包，换回终生的沉重，现在的我已经可以从死门而入，承接上帝的惩罚。
　　
　　 二零零二年，春。站台。拥抱。转身。分别。自此，终生不见。
　　
　　 二零零五年，冬。我回国拜祭白水。
　　 回到久违的家，空荡，散着落魄的味道。窗台的香雪兰早已化作一培泥土。我搬起花盆，看到一封信压在下面，纸色泛黄。
　　 是白水。
　　
　　九
　　
　　
　　 亲爱，请原谅我伪装了那么长时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易天爱上了你，但是我的自私让我不想失去他却又不愿为他停留，我知道，其实那不是真正的爱，而是一种占有。真正的相爱，是象你们那样，愿意为了彼此抛弃自我，愿意为了爱情不再离开。我想我不会责怪你们，因为我已经想得很清楚。那串项链送给你，希望你们可以携手到老，不再分离。而我终究不能放弃漂泊的人生，宁愿放弃爱我的人，也请易天原谅我的离弃。亲爱，希望今年的圣诞节，我们三人可以在一起，快乐地在一起。等我回来。
　　
　　 信纸飘出窗外，泪已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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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远行 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