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发现,是在一个深夜。开着的窗子,窗外有一轮上弦月。夜深的时候任何一点细微响动总是招人厌憎,可我多么喜欢,因他的发现,我在月光之间重现。
重现。这个词真好,是重现吧,我在那个古旧的柜子里,已过五年。我是一粒石头,好看的,圆润的石头,于山明水秀的河流边被拾回,也曾摆放在华美书桌,也曾媲美于玉石,因我的光泽略半透明,若就着日光月华,会隐隐闪烁---
正是这闪烁光华吸引了他。他的掌心极温软,触摸我时,他将掌中弯刺小心翼翼收起。那晚我看见他的眼睛,大而亮,充满对我的好奇。
我和他不属同一物种。彼此如同哑巴。惟一庆幸的是,我可以听得见他,听得懂他。虽然他不懂我,也已足够。
那晚他一直对着我自语,说的是:“你是谁?这么好看,却一直不说话?”
我的沉静感染着他,我听见他的朋友在说他:“你怎么啦?怎么今天不追逐自己的尾巴?”
原来他一直和自己嬉戏,原来他也如此寂寞,原来原来。他絮絮睡去,我静静数他长长的睫毛。
他睡在一个小小的纸盒,那就是他的家,我在纸盒的一角。慢慢地我发现他的生活极为悠闲,白天和黑夜,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在白天固定的时间,他得到一碗食物,除了这些,他有时还能得到一些零食,比如花生,饼干,偶尔还有巧克力,一种黑乎乎的散发奇异香气的东西。
因为没有什么事好做,除了我,他还收集一些东西。纸盒的另一角有一朵粉红色的毛毛球,还有一块宝蓝色的布。我注意到,他喜欢颜色浓烈的东西。我在想,他之所以收集我,半透明的灰白石头,只因他看多了浓烈的颜色。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独特,但我也知道,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期限。
白天里他追过自己的尾巴,追过阳台的蝴蝶;晚上他对一只新的纸盒发生了兴趣--可是他回来,总是用他温润柔软的掌心抚摸我,对我说:“要怎么样你才愿意和我说话?”他也叹气:“其实我觉得好无聊啊。”
每到那个时候我如堕梦中,我不肯相信他执着于我,是一种存在的真实。他说话时长长的睫毛比一个梦更美丽。都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连痛都不真实。
他的朋友也注意到他对我的迷恋,他们纷纷发表意见,说一粒石头有什么好呢?彩色的倒也罢了,灰蒙蒙的,不好看的呀。
他护着我,他说:“你们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的,可他知道。
他们--我哭了。我的泪在我的身体里结成一小颗一小颗的晶状物,到我呈现出一种灰中带黄的颜色,我和他在一起的半年,已经过去。
他长得更大,更俊美。那个春天的晚上。他跳出纸盒,跃出窗台,他没有回来。我等了他一个晚上,第二天才看见他。他说隔壁有个“她”,他说:“虽然我不很喜欢她,可你知道,这是我们的规则啊。大家都这样过来。”
我忽然间明白了。明白这就是我落泪的原因。我和他,从一开始,隔着一条时光的河。从永久以前,流向永久。我注定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看客。
又一个半年过去。他当上爸爸,他的身躯开始变得笨重。他的掌心好像厚得起了一层壳。
那个冬天非常冷。他躲在纸盒里就不想出去。我知道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的“她”了,他的孩子早已不知流落何方。他现在,比以前更加的寂寞。他真的笨重了啊,纸盒忽然间那么狭小,局促,仿佛容不下。
于是他蜷缩着,把身体弯成不能再弯,我看见他追逐过的尾巴,有毛发开始脱落,那个时候他对着我喃喃自语:“一切都改变了吧,只有你。你永远那么安静,那么美丽。我知道,你会一直陪着我。”
有一天他很晚才回来,回来就吃不下东西,被喂了几粒药之后沉沉睡去。那个夜格外地长,我好像听见我身体里有什么,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裂了。
他再也没有醒来。之后的日子里我被人从纸盒里拿出,放到华美的书桌。
我开始接受赞美,人类说,好美的石头。
而从前的,他的朋友,他们悄悄讨论:“她还记得他吗?那只倒霉的猫?”
我不记得了。
自此我要全心全力去忘记,忘记他如何痛苦呻吟,忘记他如何与我诀别,忘记他如何被放在一只袋子里拎走......
猫的一生很短,我好高兴,我陪他走过了。
------------------------ 青风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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