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与黛玉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看得出,《京华烟云》中的红玉,就是姚府的黛玉。病弱、爱哭、聪慧、痴情。连名字都相似,只是“红玉”远不及“黛玉”飘逸。与阿非的关系,也如宝黛,是姑舅兄妹。 曹公把一位“风露清愁”的才女写尽了,写绝了。后人向往、羡慕,但再无才力加以创作、发展,只能模仿。且模仿得坦白,近乎抄袭。对作家来说,是莫大的悲哀,却欲罢不能,可见他们对黛玉的喜爱。林语堂的红玉,巴金的梅,都又是一黛玉。曹公塑造黛玉,完全将人物放进生活的真实,遵循着生活本来的轨迹,通过人物日常的言行、自然的流露,多侧面、多角度,层层晕染,不求全、但求真。不评价、不说教,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去想象。所以,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黛玉。后人,则用大段说明式的叙述,和人物独白,妄图把黛玉微妙的心理、丰富的情感,集中表现出来。似乎只有如此,人物才鲜明、完整。不免失之造作、笨重,更缺乏艺术震撼力。林先生、巴老,皆是大家,犯此低级错误,只因慑于黛玉的美,想要个一模一样的黛玉,方法、技巧全顾不得了。 梅似黛玉,因身世凄凉。她与觉新青梅竹马,两情相许,却劳燕分飞。婚后不久又守寡,可谓红颜薄命,多愁善感亦是情理之中。梅着墨不多,只算有黛玉的影子吧。 红玉的多病多愁,就有些牵强了。 红玉与阿非虽无“木石前盟”,也两小无猜、情投意合。阿非对红玉,亦如宝玉对黛玉,温柔体贴、情意绵绵。虽对宝芬有过迷恋,也情有可原,毕竟宝芬的美,姚老爷都吃惊。变革年代,每个热血青年都有种使命感。阿非没有宝玉末世的颓废,不会在红衣翠袖中寻求安慰。他的爱更健康,红玉也该快乐健康。 首先,红玉居住姚府和黛玉寄居贾府有质的不同。黛玉是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无依无靠投奔来的。正如宝玉所说,“曾经离丧”。寄人篱下的无助和不安,使她敏感、多疑。而红玉父母双全,还有两个弟弟,父亲冯舅爷既是姚家产业的经理人,又是合伙人,颇受器重。既拿工资,又分红,经济独立、家道殷实。住在姚家,是亲戚情分,是工作需要。作为冯家长女,红玉应底气很足,傲,是当然,孤,却无由。经济地位虽不能决定一切,但对人的性格、情绪有重要影响。清高如黛玉,也因一草一纸皆靠贾家而担心被嫌弃。 其次,姚府和贾府的氛围也迥然不同。贾家是官宦、是贵族,礼法森严。“爱情”被视为洪水猛兽,必除之而后快。难怪黛玉有“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恐惧。而姚家是商人,姚老爷不仅不是贾政之流的腐儒,还信奉道教,崇尚顺其自然、无为而治。阿非是姚老爷亲手培养的,父子亲密、和谐,不似贾氏父子,势同水火。书中多次提到,姚家气氛轻松愉快,适合女性生活。红玉和阿非在这方自由的天地里,尽可享受爱情,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来阻止他们。退一步,姚冯联姻,也符合家族利益。姚老爷要继续潇洒,就离不开冯舅爷这个精明的管家,冯舅爷更想做那万贯家财的亲家。亲上加亲,何乐不为?更何况,一个是独根苗,一个是掌上珠,不到万不得已,长辈是不会伤害他们的。红玉的“不放心”,从何而来?就算是初恋少女特有的娇痴,也不至于整日哭哭啼啼,弄出一身病来。 诚然,性格具有先天性,但后天的遭遇、环境也不可忽视。 从黛玉在诗社中的活泼,教香菱作诗的耐心,与紫鹃相处得融洽,可见黛玉天性是愉快、随和的。 因命运多舛,才变得忧郁孤僻。爱情,给她凄苦的生命带来了温暖和光明,成了她脆弱生命的唯一寄托和奉献。当时,爱情是不允许存在的,更不允许表达,他们也不会表达,只能掩饰、隐喻、试探。宝玉又有“爱红”的毛病,是专注的黛玉不能认同的。黛玉就显得尖酸、刻薄。作者看到的不只是表面,但模仿的只能是表面。 红玉自溺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一句不祥的签语“芬芳过后尽成空”。她因绝望而投水。就这一点,把红玉比作黛玉,简直是对黛玉的污辱。宝黛爱情,从开始就笼罩在“金玉良缘”的阴影下。面对可怕的宿命,黛玉想的是“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很难想象,这闪耀着人文主义光辉的思想,来自二百多年前,一位深闺弱女。多么自信,多么勇敢,多么惊世骇俗。人是最重要的,情是最珍贵的,真挚的情感足以战胜一切。所以,她无怨无悔地爱了,在“存天理、灭人性”的时代。时至民国初年,上过洋学堂的红玉竟自戕于迷信。“莫怨东风当自嗟”。这是境界的根本不同。 也许,因红学界有黛玉死于自溺的说法,所以,林先生安排红玉投水。不过,她的死完全出于误会。只因无意中听到阿非说,男人会因怜香惜玉而娶一个病弱的妻子。阿非是说别人,她以为是自况,对阿非的感情产生了怀疑,以为阿非对她是“怜”不是“爱”,再加上那支签,所以自杀。这一点倒与黛玉有几分神似。黛玉要的也是一份纯粹的爱情,而非廉价的怜悯。但黛玉之死,绝非此因。宝玉人前人后早已表明,他敬重黛玉,是因黛玉自幼不曾劝他扬名立身,不曾说那些“混帐话”。“你既为我之知己,我亦可为你之知己”,他们是红尘中,彼此唯一的知己。 通观全书,红玉性格的形成,唯一的解释是,精于古典文学,爱读小说。从好处说,是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学青年,从坏处说,是个被优裕生活宠坏了的,被爱情小说毒害了的小女孩,是个把生活戏剧化了的“小资”。 黛玉,禀赋神仙气质,执着尘世真情的“谪仙”。模仿从来只形似,形似更见神离。作者想为读者再现黛玉,却让读者生出了黛玉不可再现的遗憾。也许,作者无意模仿,但要塑造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儿,就不得不模仿。黛玉的美、雪芹的才,独步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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