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3年冬天,姒仁游荡在北方的城市--哈尔滨.这是她一直喜欢着的城,空气凛冽而颓败,象个没落的贵族,容颜斑驳却依然自然而然的散发出高贵的气质.许多东欧风格的古老建筑,陈旧的味道如同褪色的胭脂,余味苍白.
她喜欢去索菲亚教堂,红色的砖墙已被时光磨损的失去光泽,教堂顶部是一个倒扣的墨绿色半圆形球体,古典且使人心生眷恋的温暖.那里成群的鸽子在灰蓝色的天空不断盘旋再降落,翅膀扑楞楞的声响,寂寞,非比寻常.
常倚在红砖墙上,静静的看北方枯树的枝桠如千万把大大小小的利刃直刺向灰色天空,她知道天空的某处必定有着人所不知的伤口,只是她看不到.
以写文字和拉大提琴为生,每天化着精致的妆容往返于大大小小的酒吧之间,或者听着宫骑峻的在电脑上敲一篇篇散发着寂寞气息的文字,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那些文字里游离着另一个她自己,是曾经,是过往,就象开在废墟上的玉兰花,清白无邪.
很容易感到疲惫,喜欢仰卧在床上,把头自床沿垂至床下,长发一直垂到地板上,所有血液涌至头顶,喘息渐渐粗重,是活过来的感觉.
她常常会在深夜里想起阳寞,那个阳光而俊美的男子,有着花瓣一样柔软干净的眼睛,温暖倔强的灵魂.他离开她3年了,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为了救她.她每次拉大提琴的时候就会想起阳寞一身鲜血,静静的闭上眼睛,孤单而落寞的去另一个世界,不留任何使她寻找的线索.她抱着他的身体,很用力很用力,只是没有一滴泪,直到现在,纵然喝很多水,依然流不出泪.那样的悲伤悲伤就象多年以前,父亲在煤矿遭遇粉尘爆炸,尸体化做飞灰,找不到一丝存留下的血肉时的钝重,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点.
无论怎样,到了最后我们都只能剩下一个人,她想,她始终参不透自己来这世间的使命,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亦或将抵达何处.
她在BBS里自言自语:"什么都没有了,唯一能握牢的是关于那个夏天的庞大记忆.篮球场上阳寞来回奔跑,白色T恤,发白的牛仔裤,短发在风中飞扬,象一只矫健的鹿,而四周的杨树叶子深绿闪亮,高草荒凉."
会无端恐惧,无休止的沿着铁路暴走是排谴恐惧的方式之一.喜欢风的空灵自由.当它穿越铁路两旁的田野温和的摩挲过润滑的肌肤时.心底会泛起淡淡的愉悦.双脚小心翼翼的踩到黑色的铁轨上再抬起.寻找下一次平衡.时而因掌控不够而掉到枕木之间的石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和轻微的惊呼.在那样细致的感受中心是自由的.
会长久的坐下来凝视铁轨消失的地方.那沉默的延伸给人的意象是永远.是地老天荒.而世间有什么是可以起于刹那止于永远的呢。
阳寞说过,清醒的人会对铁轨产生恐惧.因为他们知道命运善以假相欺骗人心,一切都是我们自以为是罢了.所以铁轨在他们心中是容易生出绝望的东西.铁轨的尽头空无一物.我们永远是漂泊在路途上的灵魂。终结。只是一种假说。阳寞说这些的时候眼光定定的看着远处.忧郁的神情于他眉宇之间若有若无.如今想来,阳的话不过是在验证着这个形销骨立的世界.
(二)
姒仁将大把大把的抗抑郁药藏起来,或者丢进马桶,从不相信一个人的心智可以被一些无用的药物轻易控制.
林康说这些药丸将使她长时间睡眠,以思维的空白来隔绝记得的痛苦,最后遗忘.可是她那么爱的阳寞怎么舍得忘记?
虽然林康是阳寞生前最好的朋友,答应过阳寞要照顾她,但她依然要违背他.林康的父母在他年幼时,因商业诈骗罪,被判入狱,夫妻双双自杀.但为他留下一幢华丽的大房子与大笔财富.他经常来姒仁这里,两个人都不一定要说什么话,只是想知道有个人在陪着自己.
她习惯不开灯,电脑中的音乐缓慢倾泻于黑暗之中,是法国大提琴家尚 菲利浦 奥丁的的大提琴曲,她忘记了谁说过,大提琴最象人的哭泣,象男人的哭泣,大提琴很少做主旋律,所以男人很少哭,抵缓,浑厚,沉郁,往往轻易的给人以心灵的重击.她想这是她之所以迷恋大提琴的原由,无人知晓她的大提琴就是她的哭泣.
林康在另一个房间专心的画着一幅插画,眼神阴郁专注,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在画布上自由移动,一朵洁白的栀子花开在潮湿的空气中,四周白壁森严,那样的孤绝,他是在以灵魂作画的男子,她知道,他们都只是游荡在世间的鬼魅,寂寞恍惚,同类稀少.象两个寂寞的海盗,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彼此看得到心底溃烂的伤口,却无力拯救.
20:00,姒仁煮了一杯热的牛奶,端至康的身边,看着他一口气喝完,说:"我今晚去"七世书"酒吧!
"林康寂寞的笑:"你又将药扔掉了!"
她点头:"你该知晓,我将与这段记忆共存亡!"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漂浮在空气中,象咒语,发出金属的声响.
林康看着她,眼中有黑色水草纠结,他知道,有些疼痛来源于记忆,而记忆来自灵魂深处,如同一条铺满花骸的河流,由于时光的死亡而无法再次获得起伏,我们只能在岸边观望,无法涉足而入.所以他不强求.
她穿上很厚的棉衣,拿起大提琴,转身出门,又下雪了,漫天漫天的大雪铺天盖地,整个世界陷入荒芜,无处不在的风,凛冽的,凛冽的刮过心头,黑暗中大片大片雪花轻盈的旋转,悄然落地,她想他们是不能够相爱的,他们是太相象的人,象两株染了疾病的植物,无药可救.若是一起行走,不会共生,只会共毁灭.
(三)
七世书酒吧,幽暗的空间里屋顶有淡蓝色的灯光缓缓旋转,很多的客人却没有一点喧闹的声音,四壁雕满东欧风格的装饰画.一个半圆形暗蓝的木质表演台上,琴手专心弹奏着一首忧郁的曲子,如泣如诉的调子自白色键盘上流畅倾泻出来,心底便添淡淡伤感,她是喜欢那些暗淡的寂静音乐的人。
21:00,她坐在那台上拉大提琴,换了一身衣服,穿着很随意的黑色真丝缎唐装,一双黑色缎面的绣花鞋,上绣一朵粉红色玫瑰花.皮肤苍白,有很阴郁的笑容,长发如水般倾泻在灯光中,妩极冷极,温婉而坚持.
靠窗的位置,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依然在,连续一个月,他坐在固定的位置,听她的大提琴,那男子眉眼之间象极了阳寞,连笑起来的神色都象的无可挑剔.她想,若有什么发生,谁都无力阻挡.
21:30,她疲惫的走下台阶,换上棉衣将回家,一只手伸过来:'我叫商,一起走走好么?"她不必回头亦知是谁,很快的回答:"好,但地点由我定."
"可以!"一切象预定好了的对白,对答的如此顺利,姒仁忽然有世界末日之感.
这世界上诸般世相,她皆有预感,她想,这是一个大的悲哀.
他们走出酒吧,姒仁在街头买了许多烟火,然后上了商开来的一辆黑色轿车,二人坐进去,她说:"恒河墓地."
商很安静的坐在一旁看着她笑,笑得她晕玄起来,恍惚记起想起这一路走来的酸甜苦辣与沧海桑田般的细节,阳寞一样的爱笑,很温暖干净的笑.
当他们站在墓地是,商看到墓碑上那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与自己如此的神似,依然是惊讶了,他一瞬明白这个看似女子因何如此轻易接受他的请求.
姒仁手中大把的烟火破空绽放,墓地的野草枯黄,有风声暗涌,他们仰起头看漫天的妖娆瞬间化做铺天盖地的寂寞,满目的溢彩流光.
姒仁忽然问商:"这个世界上,你最想去的是什么地方?"
商答:"最心爱的人的心里."姒仁心里有一瞬的波光荡漾,似有夙契,然而转瞬即生凛冽.
她想:'这是个熟悉爱情的男子,他熟知通向爱情的每一条途径,在感情里游刃有余,而久了,便生麻木,没了真爱."
沉默良久,她说:"可是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上演一个人的电影,那是属于灵魂隐匿的段落,自觉杜绝观客.当黑色的幕布缓缓拉开,唯一华丽的是无法退场的记忆,那是只属于一个人的对白.商,你可知,记得一个人是很苦的事情."
她向着商深深的看过去,接着说:"商,当手指触到坚硬的石碑,你便会感受到来自隔世的温暖."
商忽然觉得心疼,很久没有人可以使他这样疼过了,他想,原来疼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每日里周旋于各色人之间,早就忽略了人间至情,并且不相信爱情,可是她的大提琴,使他想深入她灵魂的更远处,很想很想.
她拉着他转过坟墓向远处走去,顷刻间商看见一个秋千架,旁边有着一坐雪雕的城堡,有窗,有门,可以容下两个人的身体.她伸手自衣袋中取出两根红色蜡烛,点燃后放进雪房子的窗,他看见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景象,雪簌簌的落在身旁,红色烛火在她眼中摇曳,如同两朵桃花,灼灼的盛开在黑色的水波之上.
她转身跳上秋千架,用力的荡起来,锁链咿呀咿呀的响,长发飞扬在风雪之中,神情从容自若,仿佛这才才她真正的活着的世界,她在这个地方是那么自由,一切都可轻松应对,她飞在高处看着他微微轻笑,知道这一切他永远看不懂,只是,她迷恋他如阳寞般的容颜.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女子可以这样惊艳,亦未曾想过一个人的温暖可以如此稀少,在阴郁的风中,细若游丝.他只是被父母长辈宠爱惯了的孩子,生活富有,不需要去承担什么.他想这女子是非人间的么?一切恍如梦境,却忽然想要抓牢一些什么.
(四)
凌晨6:00,她疲惫的回家,林康还未曾离开,接过她的大提琴,触到她冰冷的手指,便以温热的手将她的整个圈在里面,拉着她坐在地板上,审视着她苍白的脸,说:"你知道不服用药物的后果么?"
她点头:"最后会疯掉,失去对自己的控制."
他说:"你坚持?"
"是!"她不再言语.姒仁赤足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眼神空洞,神情木然的打一杯热的清水,坐在大理石窗台上,看着自己寂寞的十指反复的蜷起再展开,良久,忽然就落下泪来.
康递来一条白色毛巾,说:"你在无止尽的滑向深渊,你没有拯救."
"是,不想挣扎,就如你一样."康惊讶的看着她,她笑,"你的眼睛骗不过我,我知你就如知自己."
他有些恼火,因为被人看穿的羞耻."我该走了......"
"林",她喊他."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只呼你'林'么?"
"说说看."他坐在她身旁."因为林字是两个木字并肩而立,永不分离的样子,而且有植物的颜色与气味,很舒服."
他愣了一下,扳过她的肩,低下头看着她,"若是可以以死亡的方式在一个人的心中获得一席居留之所,也可算是一种幸福对不对?"她避而不答,"林,我们都在滑向深渊,底处是黑暗无间,而黑暗中会有属于我们的光么?"他的悲哀无端汹涌.
(五)
姒仁与商的交往多了起来,她因为陌生所以不在乎,在他面前可以肆无忌惮的哭,或者笑.他说她太瘦,会逼她吃许多东西,为她买许多饰品,可她手上依然只戴那只阳寞送的纯银镯子,只有阳寞知晓她只爱银的,因为它的不张扬,隐忍,温暖,而金饰太过张扬耀眼,象一种握不住的繁华.
慢慢的,他们走的越来越远,咫尺天涯.
她是任性的天蝎女子,凡事不会按照他的安排而行,并且不同流俗.他是狮子坐的男人,自尊看的比生命重要,他常因她的任性而离开.她不问,不寻,就象不曾遇见过.可是不久他又会转来,他到底是厌倦了那些为爱丧失掉自我的女人,平淡乏味的令人厌恶.而她一早便知,他只是她荒凉路途上偶尔获取的一段日光,短暂温暖,倏忽散去,皆属应当.它无法使她荒废的灵魂花朵繁盛.他看不透她是早已丧失等待欲望的人,以为她总是在原地等待他的归来.
这样的反反复复,来来去去,时光便过了暮春,离花落落的时节.
(六)
黑暗中,她忽然想念林康,他2个月不曾出现了,她两个月无心写字.她想林康是唯一一个与她灵魂相通的人,若是注定要毁灭,那就毁灭吧.
她去林康的家,看见林康见到她时的讶异,他越发清瘦了,眼睛很深深的陷进去,象两口井,没有声色.
她心里忽然就疼起来,她说:"我忽然很想念你."
康无语,沉默的拉着她的手,走进房间,他看着她说:"你终于肯说这句话了."
(七)
夏天,商再次回来找姒仁,他说我回来了.姒仁倚在门上,很淡的看着他,"可是我有爱的人了."
他的自尊使他不能再说什么,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空气中,转身关上房门.
(八)
第3日深夜11:00,她象往常一样去林康家,她为他买了最爱吃的奶油蛋糕.
远远望见一个人从26层楼上飞身而降,落地时发出钝重的声响.她看见他鲜血四溅,在黑色巷道中绽开妩媚的花......
林康还是死了.他看见商与姒仁已不止一次......在生命失去支撑的时候选择死亡就如同选择一条温暖的归路,那真好.
而她来不及告知他,她有了他们的孩子.
(九)
姒仁决定离开这个寒冷的城市,听人说丽江最适合伤感的人居住.
临行的前一个深夜,她一个人去索菲亚教堂,告别这个她存活了20几年的城市.
靠在教堂红的砖墙上看寥落的星,她瘦小的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面,双手插进口袋,身边静得可以听到风吹过附近杨树的叶子,发出哗拉拉的寂寞声响。一对慈祥的老夫妇从她面前缓缓走过,她忽然很想走过去拥抱他们,她从来不晓得躲在母亲怀里哭是怎样的安详.
凌晨时她拖着大大的行李袋,走向机场.头顶有日光照耀,她眯起眼仰望天空,,这日光苍白寒冷,就象阳寞离开后的日子,充满了恐惧与不确定.
飞机稳稳的穿行在天与云之间,她长时间看那汪洋般的云朵和大片大片的蓝,象郁结的悲伤,看的想要落泪.想起中的对白:"从崖上飞身而下的感觉不是晕眩,而是滑翔."若是从云朵之上纵身投向地面,是不是便可以体会到最极至的自由?忽然就能够体会到张哥哥那惊艳的一跃,从此自由无往.快乐与悲伤,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堕落呢?
(十)
几个月后,姒仁在丽江产下一个男孩,有干净寂寞的目光,阴郁的笑容.姒仁没能活下来.她在最后的日志中写道:"一个人也可以去天涯么?.......终于明白,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好的情节,我们都在倾心上演纵情投入,最终回过头来,每个人都只是流浪的路途上遇见的一段日光,给予温暖,留一段记忆,之后死去,不留任何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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