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要忘记(一)[转载] |
小时候,妈妈说聪明的孩子记性都很好的。长大了才发现,真正聪明的人,往往是那些记性不好的人。因为,他们很轻易地就学会了遗忘,活得比较幸福。
我从小就是一个记性很好的孩子,而我,唯一记不得的,却是怎样去忘记。
认识大P的时候是大一的暑假。
那时候我从珠海回到湛江。喜欢整天骑着高中时候上学用的一辆破烂的自行车拐过9条街来到大P工作的地方,也就是后来被我叫做第十大道的地方买鱼。
我买各种各样的鱼,金鱼,锦鲤鱼,热带鱼……甚至有时候连鱼苗我也会买,我对鱼这种生物并不拒绝,也算不上特别的有好感,只是喜欢捧着它们的感觉,滑溜滑溜的,一不留心就似乎要从手心里逃脱的样子。
那时候我并不认识大P,大P更不可能认识我,因为我真的是那种一走进人海就会再也找不出来的女孩。我习惯于这种平凡,尽管这种平凡一定会造就向左走向右走的爱情,又或者根本造就不了爱情,无所谓拉,在我19岁的那年夏天里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会发生什么。
每次买完鱼我都会经过大P的店子。忘了跟你说,大P那时候是一个面包师傅。按照数学上的概率来说,我和大P遇见的几率是0.1%,而我们遇见后认识的几率简直就是0!
大P整天在里间做面包,人们在门口吃着他的成品。
而我不喜欢吃面包。
我和大P的相遇现在想来还是不可思议的。
那天我买完鱼往回走,刚到大P店子的门口迎面就冲来一辆大东风,为了躲避,我扭转车头,结果撞进了大P的面包店。我和袋子里的鱼一起瘫跌在店子里,大P被响声(我瘫跌在地上造成的震荡)吓了一跳,用围布擦着沾满奶油的手从里间走了出来。我一边向店主赔不是一边慌忙地收拾地上的鱼儿。大P蹲下来帮我,却怎么也捉不稳那尾青色的热带鱼,直围着它转。我一手按住那尾鱼然后一捏就进袋了。大P惯性地用围布摸搓着双手,脸上一阵红。
我推着车出了店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大P,大P给了我一个这辈子也无法忘记的笑容,那是属于一尾热带鱼的笑,笑里有我永远也企及不了的自由。
我狼狈而逃。
在我住的那栋楼有个天台,黄昏的时候这里是这个城市唯一能看到日落的地方。上学的时候我很少有机会能上来,可一到暑假我就每天都上来看日落。你也许和很多人一样喜欢看日出,因为日出代表着新的开始,代表着希望。但我不是,我身体里有太多的悲观因子,我就是喜欢日落那种凄艳的悲壮。我时常会折几只纸飞机然后看着它们飞出去,顺着风,有的飞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更多的是风力不足的坠落。
就在认识大P的那个夏天里,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太多的不可思议也就被认为是习以为常了。
我再去买鱼的时候在鱼市场上看见了大P,大P在卖鱼,卖的全是热带鱼。
我在他的摊子前面蹲了下来。
他用鱼捞子在水里晃来晃去,似乎想把一尾橘色的热带鱼捞起来。我的到来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你不是卖面包的吗?怎么跑来卖鱼了呀?”我突兀的问话带着几分的拘谨。
“呵呵,那面包店不是我的,我不卖面包,我做面包,哦,不,我面包也不做了,我现在卖鱼呢。
他头也没抬,似乎在和一个熟人在交谈,脸上始终是一种孩子气的执着。
“你喜欢鱼?”
“不,但我喜欢贩卖自由。”
“贩卖自由?”
“对啊,和出售自己的梦想一样,我现在有很多的自由可以贩卖。”
我觉着和大P的对话象是梦呓,但没有了先前的拘谨。
“我不需要自由。”
“可你一直在买。”
“你怎么知道?”
“感觉!”
我无法向你描述大P的一切,就象我无法描述幸福一样。
大P有时候看起来象个孩子,象一个会为了自己心爱的玩具欺骗大人,得手后会嚣张的孩子;有时候看起来又很沧桑,他的脸上总会挂着落寞的表情,是那种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回去的落寞。我和大P似乎从来不认识,却又象是很久以前,也许是前世就相知的朋友。
那天我决定帮大P开市,从他那里买了两条热带鱼--两条自由。我问大P多少钱,大P说随便你给。我给了他两块钱,他看也没看就收下了。
后来我明白,他根本不在乎自由的贱卖,他在乎的,是我对自由的不珍视。
有时候我疑心大P是不是开个鱼摊子来专门骗我的钱,因为在他的鱼越来越少的时候,我家里的鱼缸却越换越大,里面游满了各式各样的鱼,好多都是从大P那里买回来的。我一一给他们起了名字,可转眼就忘记了哪条打哪条。鱼儿们在一次又一次地变换主人的过程中是不是也记不清了主人哪个打哪个呢?
我想,有些事情,如果你真想用心记得的话,又怎么会忘记呢?
某日清晨,当我睡眼惺忪地开着我那辆破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到达第十大道的时候,街边卖油条豆浆的小贩们的吆喝声已经此起彼伏,早锻和上班的人熙熙攘攘地挤在大街上。我尝试在满大街飘舞的包子粉面粥饭香中寻找大P的踪影。后来发现他竟然在街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支起了一个小摊,专心致志地在捏泥娃娃。
我捧着一缸热带鱼经过他的摊子,他正在捏一个孙悟空,架子上已经插满了各种各样的娃娃。摊子前有很多小孩,一个个把头仰得高高的,专心地看着大P手中的活儿。我第一次发现大P除了笑容以外好看的地方--他的手。他的手很大,手指却很长很细,没有烟熏的痕迹,干净。
我捧着鱼缸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4次。他在孩子们散去的时候才发现了我,但是他没喊我,任由我在长长的街上做着往复运动。第6次来回的时候我好奇地走到了他身边,发现他在捏一个娃娃,不大好看,胖胖的,手里捧着什么。10分钟后我才知道他在捏我的样子。
“你怎么不贩卖自由了啊?”
“你是说卖鱼吧?不了,那玩意儿不赚钱。”
“这个也不赚钱啊。”
“但是它可以欺骗小孩。”
“他们没钱供你欺骗呢。”
“但是他们有快乐的童年。”
收摊后数了数才卖出了3个泥娃娃,剩下12个,包括我样子的那个娃娃。
“能把这个卖给我吗?”我指着我样子的娃娃。
“不能。”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快乐的童年可以交换。”
我不知道大P的真实名字,我管他叫大P是因为顺口,他管我叫小鱼是因为他总是记不得我的名字。
大P喜欢唱歌,但是他唱来唱去就那么一首邓丽君的南海姑娘。还要每次唱到“她在轻叹,叹那无情郎”的时候就严重跑调。我很喜欢邓丽君,特别是这首南海姑娘。《燕尾蝶》里古力果还没出名之前就喜欢坐在沙滩上缓缓地唱这首歌,那时候人还未去楼也未空,听着都能感受天堂的气息。
大P连续摆了6天捏泥娃娃的摊子,渐渐地有些姑娘小伙子,老大爷也来光顾了。大P把所有的泥娃娃全都卖了出去,大赚了一笔。
“你不是说只欺骗小孩吗?怎么连老大爷都欺骗了?”
“大姐,我这可是做生意啊,怎么就欺骗了,得赚钱呢。”
“那我的那个娃娃呢,我也买。”
“呀,刚才全卖光了。”
认识了大P以后,我带上我不同的鱼天天骑着自行车拐过9条大街来到他摆摊子的地方。第十大道成了我那段生命里的一个短暂的驻扎地。我多希望它能象美国的星光大道那样,起码也给我留个脚印在上面,让它来抵御记忆的飘渺。
我想那时候我是个挺无聊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也不懂得怎样去制造快乐。但是我喜欢和大P在一起的感觉,就象我虽然不懂得怎样种西瓜,可是我依旧可以通过很多途径吃上西瓜。这是个不大好的比喻。
大P卖光了泥娃娃以后就开始卖起了翻版CD。
大P的摊子不象别的卖翻版CD的摊子那样用一个箱子摆开,CD全在里面,如果有警察来的话两边一对合拿起就可以走人。他的摊子只有一块红色的布,布上只有两张CD,有时候一张。我问大P为什么不摆多一点,那样可以卖多一点啊。大P说人不可以让他有太多的选择,选择一多,他就很难做决定了,况且我挑的都是精品,只卖给有缘人。
果然大P的生意还是挺不错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每次有警察来,他也用不着跟着那些小贩到处乱跑。
大P做生意有个原则,晚上6点准时收摊。
有几次我想跟着去看看他的家,可是都给他在半路成功甩掉。然后我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回去。
我不知道,那时侯的感觉,其实是一种失落。
说说大P的翻版CD经营。
大P每次摆的两张CD都是他自己在家里精选来的。大多是外国打口,乱七八糟的英文和封面。有次我发现他一整天就只摆了一张CD,那是一位台湾女歌手的,叫温岚,CD的封面写着〈〈地狱天使〉〉。一直到下午才卖了出去。
那天回家我经过CD店就进去试听了温岚的这首歌。
“你带我上天堂,又推我下去,我拥抱着遗憾,坠落在天际……”音乐是R&B风格的,温岚的声音让人听完如同做了一场梦,而梦醒了,一切成空。
你知道为什么地狱会有天使吗?因为天堂遗弃了天使,而地狱却收留了它。
大P不是地狱,我也不是天使。
一切都很好。
大P的生活说出来你也许会觉得他无所事事,只会赚点小钱,瞻了前顾不了后。但是我不敢说,那些整天穿戴整洁,拿着个公文包出入摩天大厦的人一定就比他过得更充实。佛说:众生皆苦,迷梦未醒。到底谁睡着了,谁又清醒?
我们坐在路边卖CD的时候大P跟我讲很多很多的话,我全都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只记得他说他喜欢吃冰糖葫芦,还记得我问了他关于幸福的问题。大P说幸福就是一尾热带鱼能生活在热带的海域里。我说要是被大鱼吃了呢?大P说那也是幸福啊,许魏不是唱“我们的一生只有两天的时间,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吗?死亡,也许对某些人来说,会是一种幸福呢。
我说有些人吃半碗饭就能饱,有些吃4碗才能饱,幸福,就是要吃4碗的人捧着半碗饭饿死。幸福--是一种无声的妥协!
大P笑着说妈的,俺得吃8碗呢。
关于大P的所有事情我都不问,因为即使问了,大P也一定不会说的。
有一天晚上我再次偷偷跟着大P回家,本来以为可以知道他住的地方,可是他却到了一块大大的麦田地埂边呆坐。我知道他是发现了我,我就乖乖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天黑得更浓的时候,麦田上隐约地有星星点点微弱的光。
“我喜欢每天晚上来这里看萤火虫,你知道萤火虫为什么会发光吗?”大P问我。
“生物课上有教,我忘了。”
“传说开始的时候世界上只有两只萤火虫,他们本来是不发光的,后来其中的一只走失了,另一只就整日整夜地去找它,一到了晚上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另一只就会绝望地哭泣,哭着哭着,最后每当它哭的时候它的身体就发光了,这样它在夜晚也就可以继续寻找走失的那只萤火虫。”
“传说都是骗小孩子的。”
“或许吧,但是我相信。”大P第一次流露出以前我没见过的软弱,我想大P他幸福吗?
那只哭泣的萤火虫最后找到了另一只走失的萤火虫了吗?
鱼也会哭泣吗?
我捧着鱼缸跟着大P消磨了大半个暑假,我想大P应该让我回家学习的,但是他没有。他知道我和他一样的固执。固执很容易就成为一种习惯。
习惯固执。
在暑假严重打击翻版的那段时期里,大P卖起了冰糖葫芦。卖一串他自己就吃一串,我吃一颗。我不大喜欢甜食,我喜欢辣。
大P看起来就是这样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知道,他不想长大,他在逃避着某些事情。我堕落于跟从别人逃避。无药可救。
我们沿街叫卖冰糖葫芦,在街角处发现了一张最新的电视剧〈〈似水年华〉〉的海报,上面是黄磊与刘若英的拥抱,还有一句话:我们都不相信这样的宿命,可是我们无法对发自心底的声音置若罔闻。我和大P站在海报前呆了13分钟,然后继续沿街叫卖。
我们无法对发自心底的声音置若罔闻,大P是不是也记住了这句话?
似水的年华里,有很多人相遇了,很多的人在离开,生命并不短暂,只是快乐的时间太少。未曾拥有已经失去,未曾热恋已经失恋,未曾轰烈已经平淡。生命如一场生生不息的恶作剧,当我们抬头忏悔的时候,泪水欺骗了泪腺。
我和大P在大楼投下的阴影里蹀躞,然后在一间有落地玻璃的哈根达斯前停了下来。
大P看着广告牌上写着的“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笑了起来,说要不咱们也做个牌子挂在葫芦棒子上吧。上面就写“爱他,就请他吃冰糖葫芦”,一定要写男的他。我就挤兑他说就你这一棒葫芦还没人家里面一块方糖贵呢,你要委屈也别这样委屈自己的同胞吧?大P说你小孩子懂个屁,俺这冰糖葫芦里才是真正的爱情。然后踢踢踏踏地向街的另一边走去了。
后来我也终于明白,当你很开心地跟着一个男人在哈根达斯里吃着雪糕时,那开心可能无关爱情。可是,当你很开心地跟着一个男人在吃冰糖葫芦时,那开心,一定源自爱情。
很可惜,在这个欲望的都市里,人们只渴求雪糕融化的速度,没人等得起冰糖的融化。
大P的冰糖葫芦在快过期的时候自己吃了一半,一半给了那些平时没几个钱有事没事跟着大P的棒子走的小孩子。
大P说,其实应该还有人欣赏冰糖葫芦的,只是我们没遇上。
他不知道,我在那根棒子上的葫芦全部消失了以后,怎样疯狂地爱上了冰糖葫芦。
有时候我觉得大P就象我鱼缸里养着的那条热带鱼,他的生活就是鱼缸里的水,很透彻,没有隐瞒。可有时候,我觉得他现在的生活只是一缸新换的水,那他以前无数次的浑浊,都是谁给他换的水?
我一无所知。
大P用他赚的钱请我吃了一次兰州牛肉拉面。他说饭是一种慢性毒药,吃着吃着,几十年过去人就被毒死了,偶尔还是得吃吃拉面的,拉面多好啊,让人想起细水长流。
我一股脑地在拉面里放了好多的辣酱,吃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大P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笑我打肿了脸充胖子。
“大P,你会不会离开这个城市?”借着辣气攻心我问了藏在我心里很久的恐惧。
“你说呢?”大P扯着面条反问我。
“我猜你会去阳朔,那里很适合你。”
“阳朔现在太多洋人了,感觉象块殖民地。”
“那你会去哪里?”
“谁知道。吃面吧,凉了就粘了。”
大P一直低着头很努力地吸着筷子夹上来的面条。我忽然发现,虽然我在现实中跟大P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一碗兰州拉面,可是在精神上,我们相隔了几个光年。
我和大P就象是地上一群觅食的蚂蚁中的两只,茫茫蚁海中,有一天我们相遇了,互相碰了碰触角后我发现他知道有个地方有食物,于是就跟着他走了。在此之前,我们从未碰面。可是最后我们又再次在茫茫的蚁海中丢失了彼此。
又或许我们是生活在大海里的两尾鱼,又或许是两只生活在森林里的蝴蝶,又或许是生活在沙漠上的两只骆驼……
可是,谁知道呢?
|
|
|
 |
回复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