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九的存在时间 |
一
在此之前我不确定,是一般是还好,这是一个程度上的深浅、薄厚问题。这和我的故事并非有多大关系,但是我仍然把它当作一个值得追究的问题,并且值得一个小气鬼追究。一个小气鬼总是喜欢计较一些无关要紧的P事,文雅一点叫“芝麻小事”,小时候常听村民们坐在谷场上聊天,偶尔会有人从口中喷出个“P”字,听的人顿时觉得地板颤了两颤,那抑扬顿挫、掷地有声的“P”甚至可以在地板上砸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坑来,一旁玩的小孩子们学了,也在同伴中间提起这个“P”字,总觉得很是威风,仿佛已经长大了一般。
在当时我的小时侯,他一小气,就会有一群鼻涕炭灰满脸、衣着黑糊糊、拖曳的小孩子,追着他大喊大叫,具体在叫什么他好象忘了,大概似乎好象也许是,“小气鬼喝凉水……”,这些对于他来说,鸡毛蒜皮的,没什么好计较,小孩子嘛。这时候他紧握的手,也稍稍的松了些,只是头还不停地颤悠着,几乎用深情的目光,凝视着躺在手心里的这几颗小玩意儿----裹着红红衣裳,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艳目,那甜甜的味道隔着一层糖果纸直接钻心里面去。那些糖果可是刚刚从一婚宴上争来的,当时新娘穿着火红的嫁衣,一把一把地往一群小孩子中间撒糖果,他一边兴奋地嘟哝着“诶,诶,……”一边和那群孩子推着挤着争着抢着……。他已经三十有几了吧,可在一群小孩子当中,他俨然就一孩子。有些孩子因为没有抢到糖,向他讨要的时候,他总是极不信赖地嘟着嘴巴,盯着那小孩的裤兜看,是不是鼓着,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手心里挑出一颗他自以为最小最小的糖,极不情愿地递给那小孩,说,那,给…你了,可…不许…再要了啊。小孩子是很容易满足的,即使是一粒在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糖,也极其珍贵。在当时我的小时侯,没有“零食”这一时髦的概念,只要是能吃的,都想塞进自己的嘴里,“吧嗒吧嗒”吃的很香,这可是跟同伴们炫耀的不小的资本,了不起的。这样一来,难免就有对此举不公平的回应了。小孩子对于平等的理解就是,他有的我也得有,我有的,他不一定得有。于是,这边的小孩拿一颗,旁边的小个子也要一颗,另外的小孩子见着了,“哄”的一下子围过来,黑糊糊的一双双小手伸得老长,戳的、抓的、拉的,炸开了锅似的,婚宴更热闹了,亚九也没注意,他忘了,他心里只有糖果,“给我一个!给我一个!……”,可把他扯慌了,扯烦了,这么多只手,就好比本来可以分给一两个人并且有充足的剩余留给自己吃的东西,现在得把其他的全部一一补上,这一一补上的代价几乎是倾其所有。亚九慌了神,既要顾及这边,另外的却还有好几只手在他眼前乱抓,他把右边裤兜里的糖都掏光,左边呢,左边还有左边的口袋,不过已经坏了,几个小孩子已经开始帮他掏了。手心里的那几颗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淌进心里,慢慢地又从心里溢出来,溢出来,喉咙上下滑动着,他自己都还没吃糖呢。于是他假装往人群外撒东西,手一扬——“都给你们!”一群孩子顿时象一堆金子塔状的积木堆,散了架似的往亚九扔糖的方向涌过去。小孩子在童年时候团结一心的正义感是强烈存在的,这在有时是那么干净纯洁,有时又那么野蛮无理,要知道,他们是小孩子啊,这是自从他们来到人世就享有的权利。当他们发现上当受骗时,即使是手里已经分到糖果的,也会反过来追着那分给他们糖果的人。追到了,其实也不怎样,就围着叫呼一阵,最后由各自的父母领回家去。在他扔了一堆空气出去之后,就开始“奔逃”起来。他没有更多的糖。他想他只有逃了。于是亚九在这一次的奔逃中,成了“小气鬼”。只顾着糖,对于新娘的印象,也只有那般衣裳的颜色吸引人,火红火红的,跟他手里的糖果一样,烫眼。
这烫眼的火就这么每日每夜藏在贴心的口袋,晚上映得眼睛荧荧亮的。
小气鬼就小气嘛,也不至于经常“喝凉水”吧,往后一段日子他会为此而感到困惑的,在每次的自我以为的困惑里,双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坐在桥墩上,看那河水皱巴巴地向远处流,思考着“小气”的问题,在黄昏时候,也算是一个比较难得的“风景”,人们喜欢把静止不动的事物称之为“风景”,这在其他乡下是很少见的。也许是因为这个村子出了几个“状元”,人们在说一个比较“文雅”的词的时候,显示自己也有点文化,走路都会飘起来,一路上,遇着鸡啊鸭啊鹅的,抬的脚也特别高,弄得尘土飞扬鸡飞鸭叫,惟独狗不敢惹。关于状元,是有很长的话说的,很长并不代表这个村子出了很多状元,而是,在很久很久的以前,这里曾经出过状元,这状元自从中了状元,就走出山,再也没回来过。再后来,在落后的乡下里,只要是靠着读书走出去的,都叫“状元”,之后只要是出去了再没回来,也全当做“状元”。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给了状元更多的诠释,人们不知道“状元”已经不是状元。反正就认准一个理,走出大山就是状元。很久很久以前是这样的,流传到现在,也一样,不会错,就跟祖辈人立下的规矩一样,也算是规矩吧。既已然是规矩,所以就不容人去破坏它改变它,于是也就再没人改口,就叫“状元”,就象村口的那尊神像。说是神像,其实也就一块大石头,黝黑庞大的趴在荒草地上,好似一只巨大的乌龟,被奉为“神龟”。“神龟”也是不容人们去随意地攀上爬下的,古时候是这样的,流传到现在,也一样,不会错,这是祖辈人立下的,村里人都这么说。这里的村民几乎都认为自己懂“学问”。遇上外地人路过,谈起什么,都叫学问,那是他们的学问,这里的村民一说起那差别,就干瞪起眼睛来,学问学问,啥叫学问,就是懂得那些外乡人所不懂的东西;外乡人明白的那些玩意儿,他们又都懂,手用力摆一摆,不就是学问嘛,懂。然而他们始终不知道学问的更多是什么,只觉得学问这东西,也好,也不好。学问把那些读书的“状元”们送到了山外,却再也没送回来。留下了他们的家人,老人,还有女人,这里的女人在一定意义上又算不上女人,她们还未正式嫁过去,只是指了婚,到了一定年龄,这些女人们自己娘家就跟集市上的商贩子一样,讨个价还个价,把她们卖到了男人家,没有嫁妆,有花花绿绿的票子。娘家的人象征性的走趟亲家,然后一抹嘴,走人,甩下一句话,好好侍侯两个老头,把鼻涕揩在墙上,眼也不抬头也不回,就走了。第二天,姑娘们就要开始他们女人的生活,她们的头发用网兜起来,跟生活一样,以后要为她们没见过面的男人们保节守身,大门不出,二门不进。
补充一点:亚九不傻。这是我说的。
二.
那年夏末,阿玉嫁到了亚九村子的一户人家。阿玉是这 “女人”其中一个。房子不够大,但也足够她一天的打扫整理了。亚九每天都会经过阿玉家门口。站在然后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那树名至今也不记得了,好象是柳树,俗话说“无情最是台城柳”,可是每天傍晚太阳都照得它暖暖和和的,亚九每天此时的心也是。亚九几乎每天都到那树下等阿玉从那大户人家里出来,倒水。那时侯的女子是很讲究的,不仅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而且四面高墙,也挡住了外面的眼目,红杏即便再高也越不出着两丈高的围墙,当然也就挡住了闲言碎语蒜皮鸡毛,保住了清白。
天很蓝,路旁的树叶绿得发抖。穿着白底蓝绣花上衣,蓝色粗呢长裤,扎了长长的辫子,利落大方地从里屋走出来。端着一盆水,看来很使劲地泼出去,那腰身始终在亚九的心里摇摆着荡漾着,那样近又那样远,亚九的心随着水泼出去,一阵的发凉、一阵的颤动,哗哗地往肚子里钻下去又涌上来,往脑门子,往眼眶里涨。曾经他是喜欢她的,她也喜欢亚九,他们不懂什么叫爱,可是那时他们喜欢在一起,在一起心里就高兴,那种感觉就好象轻风扶柳,经不起过分的捉摸,怕是一伸手,就如烟般幻化了。
他们谈不上光着屁股窝着炕头一起长大,但至少每次上山捉迷藏,钻山洞,掏鸟窝,每次阿玉都屁颠屁颠地跟在亚九他们一伙人后头,还“哥,哥——”甜腻腻地叫个不停,每次都亚九的其他伙伴开玩笑地模仿阿玉叫亚九“哥,哥——”,亚九觉得被这么个小妮子叫得这么扭捏,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每次都很不耐烦地朝她大声嚷嚷,吵死啦,也不觉得累。即便如此,他每次都带上她。有一次回家太晚了,阿玉她娘就操起门边的竹子对着阿玉一阵猛抽,啪啪啪声一片,哭声一片,竹叶碎纸似的满地皆是,阿玉一边哭喊着“哥,哥,救我救我……”一边蹲在地上任她娘打,她娘也足够凶的,好象打的是她家那头懒驴,亚九刚开始只是呆呆地看着,后来突然醒过来一般,朝着阿玉她娘狠狠撞上去,把阿玉她娘撞了个趔趄,亚九只记得当时阿玉她娘只喊了声“哎呀,狗娘的杂种!”然后那竹条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亚九舔着嘴角,有点咸。在后来的记忆中,亚九只记得阿玉一边哭喊着叫他走,一边拉着她娘,让她娘不要再打亚九了。那天亚九是拄着一根竹竿回去的。
尽管现在亚九傻了,可到底是真的傻了还是一时糊涂了,人们都没在意,虽然也有个说法,说亚九是因为想女人想疯了,于是就变傻了,确切的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人们问他时,他只顾手里的活,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只当人们开玩笑,嘿嘿嘿嘿地朝他们笑笑,久而久之人们就说他傻了,因为他不说话。其实亚九一直坚持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傻,就象他本来不哑,人们都说他是哑巴,叫他亚九,他只是不想说话,时间一长,自己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哑巴。这点亚九很不自信,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地从南村走到北村,一路嘀咕着。有时连路过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你睁睁地看着他,他也楞楞地看你,张着老大的嘴,就是不说话,日子久了,就习惯了,就无所谓傻不傻了,哑巴与否都不重要了。每一次人家叫他亚九,他觉得亲切得很。每一次,他都傻笑着用力点点头,一边还用手挠挠后脑勺。亚九去村北,是去帮人家干活的,就是所谓的“劳力”。干活,攒钱,娶老婆。亚九这样想。在农村,说一个人穷,就是说他穷得没钱娶老婆。亚九知道,自己兜里的那点儿瘪瘦瘪瘦的不够,泛酸。阿玉呢,自从嫁到了村东,天天都是帮着洗衣做饭喂鸡养鸭,擦洗桌椅归置东西,另外,还得服侍两个老头子,整天忙得脸粉扑扑的,跟涂了“香里粉”一般,阿玉是不涂那些的,麻烦,半天不到就退了色,汗流下来,跟牛耙犁过一样,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忍不住觉得好笑,笑着笑着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女人”,她轻轻地整了整衣裳,右手小指轻轻地勾了勾耳鬓的头发,安静地去做该做的还没做完的事情去,脚步象是轻踮着的,很恬静。每天,按部就班。十六岁的姑娘是不应该这样的。可是,生活压迫着人应该这样。生活里要有男人,男人不在家的生活,可以是充满期盼的,期盼男人早点回来,也可以是艰涩的,闲言碎语鸡毛蒜皮的,这些阿玉是不在意的,可是家里还有两老人。在平时,只要不是农忙时节,她是不轻易跟村里男人说话的,一本正经的,男人们只要一望她的脸,开个玩笑的想法便消失殆尽了。兀自地各忙各的了。
每次早上亚九都要经过这里阿玉家门口,看阿玉一眼,仅仅一眼,就十二分满足地走了。边走边点头,“在,还在。……”。这时候他得去村北,大步地走着,心里满满的有股力量在往上提,人也轻松得飘起来,甩开蹄子狂奔起来。村东离村北还有段路,没多少时间就到了。一上午下来,亚九显得特别有力气,拱着屁股在田里唰啦唰啦地割,不一会儿,屁股后就留下大片大片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的麦子。“神了,真是!”人们觉得很是惊讶。人们不懂得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可是谁都没有主动问他,只要亚九多卖力,早些把麦子割完,管他亚九高兴个啥哩。当然,要是有人问起缘故,他准会一股脑地把秘密全部都倒出来。人在兴奋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把内心所想的但自认为必须隐藏的秘密说出来。这兴奋就是一股扑腾的气,亚九把这份气用在镰刀上,“飕飕”带着他拱着屁股往麦子里钻,一天下来,亚九可以赚他个七分八分的。很多了这些,对亚九来说,只要一天攒七分,十天就是七毛,十个十天就是七块,一年下来还是不少的,那再过三四年,就有老婆了。然而不是每天都有麦子割的,也不是每天村北都有人要“请工”的,亚九还找其他的事做。这样,亚九把他的老婆梦延长了“一段时间”,“再多熬一段吧”,也只能这么想。“等咱有了钱,腰里别上一捆绿花花的票子,直奔女人家里,往她家桌上一砸,‘这女人我要了!’把女人从丈母娘的眼皮底下带走。”“等回过神来,女儿早就被爷们带走了。”就这样,多年以后的情景,象桥下翠绿发亮的河水荧荧浅浅地淌在亚九的心里,反复地荡来荡去。多年以后,只不知这多年之间会发生多少喜生病逝的林林种种琐碎的芝麻大小却脆生生响的事情来。这多年以后的女人常常带着亚九不惜力气地往村东奔去,在阿玉家门前树下站上一会儿,再往村北干活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这些都是后来亚九在饭局上的“醉话”。亚九后来的最后一次“醉话”在某年某月突然静止了,原因谁也不知道。友人猜测,准是叫女人傍上了。
再后来他喝酒的时候,只是呷一口酒,满面笑容地听着,每次都是嘿嘿嘿嘿地和酒桌上的人对视着微笑,要换了别人,那感觉,是给人一种相当超然宽厚的感觉,象每个万事顺利并将更美妙的前景等着自己的幸运儿一样,倾听那些生活的可怜虫数说自己微不足道的幸福,对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回忆,就只有酒,就只剩下酒可以慢慢地体味个中滋味了。一大群人,一张张嘴,还有醉话,那只不过是寻求抚慰,寻求谅解,酒醒之后我们发现这些都是多余的,连想也他妈的都一样,酒桌上的话总是充满五颜六色,可酒桌上的话是不算数的,酒桌上的万千表情或许真实,却不现实。
可那是亚九的想不一样,他只有想,也惟有——想,他把他的所有都寄托在上面。
想是要的,不过如今重要的还是割麦,这块地不象其他,肥,而且不是连在一起的,地是顺着山坡,朝西向上延伸,一层又一层呈不规则阶梯状,微风习来,把汗吹干。亚九站直了身子,挺挺腰,立在齐腰深的麦地里,风一吹,麦浪如潮水。自下而上,向一片汪洋,漂向远方。十分醉人,那种感觉,把人托起来,又放下,亚九的心越发地透明起来。眼前这些黄灿灿的麦,金子一般。金子一般,亚九想到以后,脸上挂着憨笑。这时田里的主人会端着一碗水让亚九休息,亚九重新由憨笑,变为更为深深的憨笑。眼里流露出的希望掺杂着失望,跟着那大碗水流进了肚子里,难以回味。有一种思念,若即若离,象用粘满油的双手抓着一条滑溜溜的鱼,有力使不上,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手里一点一点滑掉消失掉,它夹杂着土的味道,迷漫遥远。那种感觉应该只有在梦里吧。
三.
窗外的雨噼哩啪啦地下了一夜,仔细听却又淅淅沥沥地轻声轻语,落在亚九的心里。亚九平静地入睡,又似乎一直醒着,细细的雨丝透过木窗洒了进来,濡湿了他的破旧的床架、挂在墙上的担子、角落里的镰刀,一些久远的记忆像雨声一样袭入了他的梦境,疲惫不堪,却极力挽留,又银铃般地向着更远的地方隐没消失。亚九想,要是个诗人就好了,可以把心里那些感觉说得动听,说给阿玉听,只说给她听,亚九张开嘴,总想吟那么几句,或者说几个深刻带点儿韵味的字,可嘴里好象塞了一团棉花,悬在半空,除了张得大大黑洞洞的嘴,其他的全漏光了。只好拍拍嘴巴,打了个哈欠,翻个身睡了。
亚九总感觉自己在千山万水之中苦苦跋涉,难以止步,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没有……,要说有,那就只有自己使不完的力,突然眼前出现了好几条路,伸向了遥远的远方,把亚九的眼睛都延伸得愣住了。
亚九在梦里想,哪条路才更接近些呢?那天他刚举手想跟阿玉打个招呼,结果,话还没出口,阿玉人就转身进屋去了,亚九嘴也就那么腾在半空中,若有所失地往村北走去,一路上又是可惜,又是欣喜的,至少又见着了,比做梦真。不过亚九喜欢做梦。
梦境里,每次阿玉都在宋坑桥的那头向对岸不远的亚九招手,一边喊着他的名字,每次亚九都是愣愣的,脚步迈不开,腿使不上劲,似乎有股无形的蛮力将他固定住,全身湿透了,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阿玉清脆的笑声飘然远去,远去。醒来发现房顶漏水了。
越想得到的,越不容易得到,在梦境里出现的就越是与希望相背的结果。然而梦境里出现的,有时却是现实的预兆。充满了宿命。每次老人们提起陈年旧事,总会感叹一句,“唉,这一切都是命!”亚九不相信命。每一次亚九都握紧拳头,转身就走,那浑身上下,有的是乡下人的倔强,有的是使不完的劲。亚九觉得自己有力气,什么东西在自己手里都可以捏成粉末,包括命。
每当想起这些,亚九就特别的卖命,越是抓不住越没把握的东西,亚九越把力气往死里下,他要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他浑身却越发地有劲,觉得心提得老高,直往喉咙里钻。
雨不大不小地下着,黄豆大小般儿一颗颗一粒粒砸在瓦砾上,发出噼呖噼呖的声响,把亚九也敲入了一片虚空当中,他竭力回想起那天在宋坑桥头的小亭子里避雨,两人刚好相遇,他似乎穿越了无数世纪的白天黑夜,经历了无数远山的跋涉,风尘仆仆,憨笑地朝她点头,发出近乎“么…么…”的声音,似乎在说,“哦,是你。”心里有无数的快乐和喜欢。阿玉明白他的意思,回道:“哦,是你。”亚九想,要是那天旁边没人,他就拉她的手了。
他想,这才是他与阿玉最完美的相遇。想着,他自个就呵呵呵呵地憨笑起来,望着黎明时候窗外朦胧的远山一座连着一座,相互偎依着。一轮圆润地月亮还是满满的,好似夜的眼睛,水盈盈的,一张温柔多情的女人的脸似的。亚九突然很想,很想他心中的那个新娘。
“啪”,一块石头似的打在亚九家的屋顶上,又嘀嘀嗒嗒地沿着屋檐滚落。亚九睡不着,睁着眼睛在想那白天里他们发生的故事,虽然仅仅相遇,虽然两人话不多,亚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自己的腿上拧了一把,怎么就忘了把身上的衣服给她披上,兴许就不那么简单,兴许就发生点什么,兴许……只不过是最纯洁的想想,突然一块石头,就把他从想象中炸醒,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抓了个现行,脸一阵冷,一阵热,踟躇着去开门。心里暗骂哪个鸟东西来捣老子的美梦,操起放门边的木棍就往屋外走去,这么晚了有谁呢……
那天,也是这么晚的时候,也是一轮玉盘高高挂在天上,比这时候的夜要深的多,也是一块石头落在瓦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巨”响,小小的亚九窝在被子里,只是哭,这突然的声响打在亚九的心坎,睁大着眼睛,呆呆地望着窗户和门,那目光好象要竭力把有窗户和门的这堵墙包裹起来,该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吧?傍晚的事也抛在脑后了,背也不疼了,脚也不瘸了,瑟瑟缩缩地,握着一把镰刀,往门走去。“谁?”“哥,我是阿玉。”
亚九和阿玉就坐门槛上。
“这么晚了,你来做啥?”
“哥,你疼不疼?我拿了草药给你擦擦。”阿玉先用瓶里的水给亚九洗伤口。亚九的手颤抖了一下,阿玉也颤抖一下。“……哥,谢谢你。”亚九回忆当时阿玉的眉毛是那么好看,绒绒的,眼睛是那么亮,水盈盈的,象隔壁阿琴嫂刚满一岁的孩子的眼睛。亚九想不出更确切的比喻,忽然想起水里的月亮。亚九那时就只想起水里的月亮,于是拉着阿玉朝宋坑桥跑去。他们踏着雪白的月光,来到河边。
“看,漂亮吧!”
“嗯。可是,哥,我娘说以后不可以跟你玩。要我白天呆在家里干活。”
“没关系,你看,现在我们不时照样在一起?我们不会分开的。”
……
后来的后来,每当明月当空,河边树下就坐着两个小孩子,后来,也是明月皎皎,河边树下的两个小孩子慢慢长成了大孩子,也是依稀能见到那星星点点的小花在闪动,浅浅的白,或浅浅的黄,有一两朵是长在阿玉的头发上……
亚九打开房门,四周飘满了泥土呼吸的声音,那声音潮潮的,昆虫的鸣叫声飘浮在潮湿的空气中,多年以后,亚九躺在静谧的草地上,注视着漫天星斗,嘴里咀嚼着狗尾巴草,他也偶尔记起那天令人窒息的空气飘飞的时间,他回想起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光滑的手臂,解开她领口的第一只钮扣时,令人心醉的一刻,四周荡漾着甘甜的花香和浓洌的水果清香,亚九好象在黄牛尾溪游泳,水纹翻卷,无数小花般。多年以后,却再也回忆不起来。有的只是那晚的话——
“我们去做‘状元’,不回来了。听村里教娃娃们读书的秀才说,村外有城市,城市里有那跑得飞快的甲壳虫,比村东王家的马车还快,有四个轮子哩。”
“状元?宋家儿子去做了状元,到现在还都没回来过一次,现在村里人都说做了状元,是不孝的子孙。尽管那天宋家拿着指腹之约来我家,我还照样把我自个给你了不是?”阿玉说,“我还听说,那城市,是我们这种乡下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主人,永远也不允许进入,永远找不到位置放下自己的脚,城市就是这种地方。”
“我想去。”亚九闷闷地说。
“去?你连我都娶不了?去啥?你别小看那城里人,跟我们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他们复杂的很呢,那心可深得跟一块石头丢下去,三年后才听得到响声。你以为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要有时日就可以抱萝卜娃子啊?!”
“……”亚九说不过阿玉。
于是这事就暂时搁置着。只是亚九心里还惦记着。
有个词,叫相濡以沫,那个时候亚九是一条鱼,阿玉是一条鱼,两条鱼拿他们各自的依赖来相互摩擦,搅起浪花来,感觉很甜蜜很甜蜜。
后来,阿玉到了宋家,亚九却想不起那天晚上的话了。他只要每天去看看就知足了似的。偷偷摸摸。
……
亚九独自一人坐晾谷场上坐了一宿,闻到那股果香,天亮就又回屋了。
四.
白天没农活的时候,也没其他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待在家里数那些攒下来的钱。想象着他的新娘。
也没注意锁门,门“支嘎”一声就开了,以为是风吹的。突然一个大活人站在他面前,把他吓得干瞪眼睛,说不出话来,“么么么……”。
“见了婶娘也不叫一声,‘么’什么。呦,数钱那,是不是想娶媳妇啊,物色到那家大小姐啦,我给你料理料理。打从你爹娘撇下你不管,你就是我儿了,虽说平时没有什么好吃好穿的,总算把你拉扯大了。”一边唠叨着,一边帮亚九整理一堆花花绿绿的小票子。“这才两百不到啊,不够人家塞牙缝啊,差的远呢。加把劲使啊,娃子。”虽说亚九已经三十了,他婶娘还是跟叫他小名,“娃子”,是她把亚九拉扯大的,她还没老,脚板还很硬实,她说是最惦记亚九的,是亚九的婚事。眼看亚九都已经三十了,这婚姻大事都还没动,就只能对他反复地催。在乡下,三十岁还没找着老婆,是很受人们鄙夷的。其他的毕竟自己家都好几张嘴的,顾不上。亚九晓得这些。
“再过三年就够了,到…到时候,就揣着一把钱去换女人。”亚九只是憨,他不傻。他也不哑,只是很少说话,有些结巴,只要是熟悉的人,说话就比较顺口,比较大方。“要是我娃子有文化,我肯定去种茶。你听说了吗,村东的林家种上了茶叶,存了好几万呢。他家从小跟我玩在一起的阿贵就是高中毕业的,他哥阿全在上大学,买了书回来呢,叫什么‘技术’,很好着呢。”说到这,亚九就两眼放光。
“是对不住你爹娘,当初勒着裤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已经不容易。你叔腿脚不利索,没什么本事,现如今,又拖着几口人的碗,实在是拾挤不出来啊。如今只盼着你早点攀上个人家,再苦再累,好好生养个娃,婶娘也就安心地去了。见着你娘,也不会不安了。”说着停下来看亚九,见他不说话,就继续,“要不,我找村东的大嘴二婶给你问问,让他帮帮忙?”
“不碍事,婶娘,我不怪您。”亚九低着头,把那些小钞票子用木板压平了,小心翼翼地用细绳子绑实了。亚九明白,这也就是说说,现在他兜里才几粒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帮忙,要是起了作用倒好,要不起作用,那只会徒增由希望到失望的折磨,亚九虽然没考虑的这么深,但至少也不抱什么希望。他只想着——阿玉。
婶娘一边唠叨着这林家总算也没绝后,只是想起亚九的爹娘,眼圈就红了。突然抓着亚九的手,说,“要不婶娘给你瞅一个,虽说是个寡妇,两年前失了丈夫,人倒很体面,身下有个五岁的娃,比你大四岁,要不要?要的话,婶娘就帮你问问。”
亚九虽然心里不愿意,可婶娘一把年纪,不好扫她的兴,也不好答应,说,“婶娘你糊涂了不是,我又没见过这人,怎么好说呢?”
婶娘说,“不都是女人嘛,能给你生娃,做饭,夜里能暖暖被窝说说话,不就得了。这还挑三捡四的。那你说说,你心里想要啥样的女人。”
亚九只是支支吾吾地,红着个脸说不出。婶娘就拧起他的耳朵,“还害羞个啥,大男人都快三十好几了,脑子这么不机灵。”
亚九被揪得喘不来气,告饶道,又有点轻手轻脚地凑在婶娘耳朵旁,“婶娘,那女的,有阿玉好吗?”说完就屏住气,睁睁地看着婶娘。
“阿玉?是宋家那位?”婶娘疑惑地盯着亚九,看得亚九心里“嘭嘭”直打鼓。“没阿玉柔弱,性子好。要不是性儿软啊,那宋家凭那旧社会的一口指腹为婚,哪里那么容易把阿玉娶进门,要是别人,不是上吊就是跳井了,要不是性子软,那宋家的儿子早就出去外面当了状元,八百年都不曾回来一次,阿玉哪里就能忍受每天宋家把她象奴隶般地驱使。听说,那女的过门前就怀了一个男人的孩子,那男的真他妈狗娘养的,竟然不敢出来见人。到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由家人陪了上医院。然后才嫁过去了。……”
亚九低头不语。
“娃子,改明儿,我带你去见见那女的,把人定下了,你只管好好攒钱。”
往后的日子,亚九过的一般。口渴了,喝水;肚子饿了,吃饭。平静的生活对他来说似乎很惬意,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过。他握了握拳头,望着远山。
三天后,婶娘果真带着他去见那个寡妇。人虽说没有婶娘说的那么标致,却也有鼻子有眼的。回来路上,婶娘按捺不住心底的喜欢,问道,“娃子,觉得咋样?喜欢不?合你意不?你看那腰身,不出一年就给你下个小娃娃,信不?”
婶娘见亚九不说话,伸手就想拧他一耳朵。亚九嘿嘿嘿嘿地,“婶娘,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说吧!婶娘听着呢。”
“婶娘,那女的还可以,刚不是说了嘛,就是脚太大!人家阿玉就不会。”
……
五.
见过了那女的过后,一路上差点没把婶娘气死,他的耳朵也差点没被拧掉,那天他就是捧着他的耳朵一路呻吟着回家的。亚九边跑,婶娘就在后面追,“你这畜生,好不容易给你找个娘们,你就这么给我折腾。你婶娘还没死,你就想气死我了是吧,你这畜生。……”
婶娘追不上他,只好停下来喘气,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看我不拧掉你的耳朵!你这畜生,嫌东嫌西的……”
亚九“奔逃”着,他“奔逃”着,往村北,宋家的方向。一口气跑了几公里,绕了一大圈,从村东奔逃到村北宋家门前的那棵树下。
亚九扶着树,低头不停地喘着粗气。
“你又来了。”
一瞬间,不知不觉,似有若无的,觉得身后走出一个人来。他一回头,立即要跳起来了,身后站着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柔弱的月亮,眼光是那么宁静。他反而有点拘束不安,抓耳挠腮的,俨然一只安分的猴子,那脸跟猴屁股一般。
“是等我吗?”她眼睛忽闪忽闪的,发出清脆的铃声似的,亚九听着悦耳。
亚九规矩地站直了身子,象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时地把头往天上抬,又左顾右盼的,不自在。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看树,一会儿眼睛又不知道往哪儿放,偶尔鼓起勇气朝她偷偷看一眼,也好象觉得真是对她的亵渎,又赶紧把眼神移向其他地方。但他很快又鼓起勇气,睁大了眼睛,勇敢地盯着她,没有叫出,也没有立即走掉,“嗯。”
“你每次都躲在这棵树后面做什么?”声音很轻,很近,又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这可是让亚九魂牵梦萦的阿玉,这是他日日夜夜所思所想的,他天南地北似乎走了一万一千里路要寻找的,一个纯洁干净美丽大方的阿玉,现如今站在面前,可心里的话不知怎地都往肚子里钻,空空洞洞地张着个嘴巴,吐不出一颗字来。他几乎要跪下来,高喊一声“万岁”,又几乎想一口气爬到树上,和小时候一样掏一窝鸟蛋装在阿玉怀里。然而此时此刻,亚九很安静,很实在,手不停地在裤腿上磨搓着。
他说,“你……天天出来?”
“天天出来倒倒水,还有垃圾。看到你就过来了。”
亚九一时接不上话,不知道说什么,树上一只蝉,也许两只,声音很清晰,一个劲地“知了知了……”
“快立秋,天气转凉啦。”见阿玉只是看他,又有些支吾,“我只是路过。婶娘今早带我去相亲,是个寡妇。……”
“真的。那可太好了,你也该,也该有个女人了。……”阿玉显得有点替亚九高兴。
“不要。”亚九闷闷地回答。手“啪”一声打在树干上,树叶便哗哗哗地颤动了。阿玉发觉自己的话好象刺激到亚九,脸红彤彤的,有话却不知道从哪开始。两个人就这么僵立着不语,树上的“知了”仍旧是不知疲惫地叫着,阿玉拿着一枝树支在地上涂涂画画,过了一会儿,拍了拍手站起身,准备走。
“我是老虎吗?”她说,似乎又笑了一下,却又没有笑出来。
“这树长的真是地方。”亚九慌乱中说了一句。
“可惜只有一棵。还好你每天来,就成另一棵了。”
“啊。”
亚九慌乱中惊叫一声,竟不知如何是好,手不停地来回搓着,头低了下来。不用说,脸肯定又红了。想走却迈不开脚,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婶娘经常跟他说,女人要哄,哄开心了,心儿就跟着你走了。可是他一榆木疙瘩,支支吾吾了一阵,才勉强开口——
“你好吗?”
“我很好。”
“喔。”
“你不会说点其他吗?”
这可把亚九问着了,慌慌张张地,直直地看着阿玉。
她突然叫起来。——“胆小鬼!”转身回去。
“阿玉。”亚九站着,心底夹杂着着急和惋惜,想和她多说会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阿玉陡然站住,回过头丢下说,“胆小鬼!”走到门前,想起什么,又跑回来,“还记得小河里的月亮吗?”说完就兀自回家去了。
“月亮,河?……”亚九抓着脑袋,想起曾经他们俩在那河边数月亮数星星,一颗在天上,一颗在水里。还有那微风中瓢浮的果香。
阿玉回到家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当时人们循着她的哭喊声来到宋坑桥下的时候,看到她身上穿戴着她所有的嫁妆,在月光下光彩照人,如仙女下凡了一般。要不是当时她抬起她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人们还就真愣在那儿,看着他们眼前的嫦娥哭得死去活来的,叫人也跟着揪心。
仙女碰不得,况且是在夜里,谁知是仙是鬼,这小河虽说小,也不是没沉过人。
人们纷纷议论起,这块地方曾经是痴男怨女们寻死觅活的地方,虽说也曾救上来过一个两个,只要一下水的,就差不多在这世界上消失了。一道烟,只要一上了天,说散就散,不过一阵风而已。
田鸡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呷——”叫起来,一旁胆小的女人们也跟着叫嚷起来,拉着各自的丈夫要回家。丈夫们哪里肯回去,这一个天仙美女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村里,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俗语有云:“色胆包天”,这话确实不假,主要是有夜色掩护,他们的眼睛才那么不规矩。只是不知眼前是人是鬼。
“是宋家的……的的的……阿玉。”可把田鸡吓死了,瞧他满脸发绿的,一边说着,一边噔噔噔直跳。
顿时周围象炸开了的锅,窝被捣毁四散逃窜的蚂蚁,煮沸的一锅粥,热闹起来啦,狂欢啦,人们互相传达着“宋家要倒霉啦,他们的孽债啊”。
阿玉也没管那么些人如此惊心动魄的到底是因为自己,嘴里喊着亚九,有气无力地哭诉着。
这下人们仿佛知道了什么,如释重负地把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放下似的,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其实这事在村里已经不算秘密,只因碍于宋家的面子(钱多面子就大),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在县里有人,有后台,不敢太过分张扬——祸从口出,犯着了上头,怎么在村子里待下去——这话大伙是相信的,关于亚九与阿玉之间的事,私下里就当菜芽嚼嚼,咳嗽一下就过去了。大家心知肚明着呢,只是亚九例外。
六.
没事的时候亚九喜欢钻到人堆里头,两只大耳朵一左一右地支楞在那儿,静静地听,似乎又没听。没事的时候,大伙就喜欢拿亚九开玩笑,有时候玩笑开大了,亚九就会“呼”地站起来,甩开大伙,自个走掉。走了以后,不知哪里又有鸡飞狗跳,
田鸡在外地闯过,起先人们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是尊敬他,觉得他出过山,有能耐,见过轮子甲壳虫,过不了多久,人们看他也就那么一回事,吃面叫的是一碗一块钱的清汤蔬菜面,买菜可以跟你为了一分钱在那耗一上午,到最后你要买给他了,他却甩甩嘴走人,“不买了!”“诶,不买你跟我讲什么价?!你他妈个B!”后面传来张三或者李四的叫骂声。之后就没人当他是回事,只是他出过山,见识广,话多,所以在傍晚时候,大家就一块聚在谷场上除了一起聊聊今年的收成,气候如何,哪户人家娶了个媳妇,长什么样,娶了媳妇不久就生了个娃,另外就是听田鸡讲山外的事情。相信很多乡下都有这么一个舞台,只要有舞台,就有演员,就有主角。有那么几个晚上,田鸡都是主角,嘴里咬着蚕豆,一边说,一边嚼,口水蚕豆末,嘎嘎嘣嘣地往外喷。
“你们不知道,亚九喜欢咱村的阿玉。”田鸡极富成就感地把这一消息告诉大家,于是,这话就象一滴水一样,在平静的油锅里脆生生的炸开来。
“什么?阿玉不就是那个过门不久的宋大户人家的媳妇嘛?”
“人家都过门了,你说这不是胡闹嘛?况且他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乌鸦跟百灵,叫声都不一样,怎么就……”
“怎么不可能,你看亚九,又能干活,人又高大,一副浓眉大眼的好模样,一看就是能生娃子的。”
“宋家可真是,儿子都到山外去了,听说这些年来都不回家,宋家就凭着以前两家的指腹为婚,就把人家好端端的阿玉硬生生地拉进家门,据说还花了不少钱呢。宋家的儿真是个不孝的子孙。”
“有钱有靠山能把整座山也买下来,却没能耐把自家的儿子买回来,算个鸟?(粗话在乡下是常有的。)”
……
大伙纷纷议论开来,你一句我一句,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中间还有个亚九。直到田鸡自以为是地把头伸到亚九面前,嬉笑着问亚九,“我说的没错吧?嘿嘿嘿嘿。”发觉不对劲,亚九满脸通红,两眼直楞楞地瞪着地上的一块石头,也不知道是谁在面前说话,“啪”地一巴掌打得田鸡眼冒金花,“说你妈的”。我说过亚九不是真的哑,他总是把自己的话控制在一定的字数范围或者环境。要说就说最挺的。
田鸡那天一说话就把亚九的秘密从亚九心里最深的深处揪出来,周围刚开始是一阵哄笑声,亚九的黑油油的脸紫一会儿通红一会儿,顿时他觉得整个人好象被剥光了一样,在炙热的烈日下曝晒,发出“兹兹”的声音,他仿佛看到一条鱼在油锅里,一层皮一层皮地炸开,炸开,收缩,又炸开,一块黑糊糊的发出苦呃的焦味充斥着周围的空气。亚九浑身发抖,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缠绕着手臂,拳头握得“咯~咯”响。
田鸡刚开始看到亚九的架势还有点害怕,摸着火辣辣的脸等着跟亚九干上一场。过了好一会儿,亚九只是握着他的拳头,把自己绷得紧紧的,象块黑木头,时不时地打颤。
围观的人们屏住呼吸,想——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亚九身体上下起伏,用尽力气似的喘着粗气,积蓄着一股缓缓上浮的力量,就差汹涌澎湃了。“别这样嘛,赶紧。”人堆里不知谁低声催促。一些小孩被大人们赶回家,一路上呼着喊着,“亚九和田鸡打起来了,亚九和田鸡打起来了!”兴高采烈地向村里人报信去了。
小时侯,只要一玩打架,田鸡总占上风,并且一定要来个骑马蹲裆式地把亚九压在身底下,有一次得胜的田鸡还骑在亚九的脖上用力地放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响屁,那时天边泛着一朵看似阴沉却有些飘忽的云,紫酱色的,扒在明澈的天边。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们兴奋地为那个响屁嗷嗷大叫,直到满眼通红的亚九操起一把泥土从地上跳起来,没处撒气地准备把那群嗷叫孩子修理一番,孩子们才呼啦着四散逃走。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人们,就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随时准备伸手借钱,又象翻脸不认人的狗,从地上爬起来,随时准备新的战斗。
他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渐渐的,有一斗烟的工夫,人们看到的只是亚九僵立在那边,手抓的紧紧地不停发颤,田鸡坐在地板上玩石子儿,其他的好象都不会发生。好戏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人们好象很失望,又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各自回家了。
“这都是命啊!”老人摇头晃脑叼着烟斗背着斜阳,蹒跚无力地往村里走去。
一路上,人们议论纷纷,又好似愤愤不平——
“还以为他们会干一场,没想到亚九也不过是只鳖蛋。”……
“刚刚是因为什么事?”路过的人好奇地拉住一个人就问。
“你不知道?亚九喜欢我们村的一个已经过门的姑娘,阿玉!”
“啊!简直是癞蛤蟆……”
“亚九其实也不错,要是阿玉没过门,准是个好男人呢!……能干,……是块宝啊!……”
七.
宋家出事了。阿玉自杀未成,把宋家老爷气得吐血。
到了第七天,村里村外就热闹起来了,比之七月初七热闹多了,这下是老少出动,一出门,人们就互相点头微笑,所有的过去的恩怨现在都凝成一句简单的对话——
“知道了吧?”
“知道了。”
人们围在大榕树下,嗡嗡嘤嘤,有讲故事的老人,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就开始讲当年宋家地主的陈芝麻烂谷子一大堆破事,掺和上如今阿玉和亚九的野情,有“声”有“色”地讲起来。末了,就将其归结为宿命。而宋家的儿子如今当了“状元”再也没回来过,亦皆缘于此。
亚九其实没有出事,具体是怎么,各人有各人的说法,脑袋长别人脖子上,别人的嘴也就没有堵上的道理。“亚九没有死。”仿佛天上炸开一声雷响,人们都用轻蔑的目光逼视着他的时候,他却又吞吞吐吐起来,“亚亚九可可能没死……”
田鸡独自一人绞尽脑汁地想让自己周围也热闹一番,就吐出了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荒唐话,让村里的老人指着脑壳训斥了一番——“亚九这鬼来了也是先找你!”
亚九死了,干干净净的,好象这个村子本来就不存在亚九这样的人物。他在人们眼里有如过雨云烟,可有可无,自家的母鸡不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多生一个鸡蛋,邻家的种猪也不会因为他的消失就忘了赵家的“杜鹃”(赵家对母猪的爱称)。大自然,繁衍生息,鸡鸣狗吠,草长莺飞,麦地里了照样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反反复复,无穷尽;这里的人们照样张家短李家长地随风飘散,去了又回,或许亚九的消失,使得人们拥有更多的谈资,在闲暇时,在农地里,只要活儿不多,关于他的事迹,是越来越有嚼头,越来越有味儿,就差没树碑立传了。
可当亚九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似乎都不感到意外,也没半点欣喜,只是各自领着孩子,挑着担儿,回家去了。
那坐在树下的老头,因为故事没讲完,亚九就回来了,就把所有的想象打破了,就狠狠地瞪了亚九一眼,嘴里念叨着,“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也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空气中的尘埃。反正接下来的日子,又得孤身一人,四处闲逛了。
宋家顾及脸面等等等等原因把阿玉改嫁了。新郎不是亚九。那天人们看到眼前的阿玉姑娘比起原来的阿玉更水灵啦,那两片樱桃红的小嘴儿,那一嘴白亮的牙,那该是几世修得的福分。可就便宜了亚九,说完好象觉得不妥,这喜事的时候就不说他了。
谁也不知道,那天亚九本来想下水清醒清醒,游它几个来回,没想到踩着了淤泥,整个人差点儿被拉下去。谁也没想到,阿玉如此倾慕着亚九,为他哭得这般死去活来。除了那条老黄狗,谁也不知道,他躺在离村不远的河滩上,是一只刚屙完屎四处寻觅食物的老黄狗把他“哧溜溜”舔醒的。谁也没看见,也不清楚那条老黄狗是不是将眼前的裹满水草淤泥的亚九当成一泡野屎了。直至亚九重新站到他们面前,他们仍然不知道,也不感到任何意外,好象亚九这人存在不存在,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后来亚九成了“孩子”。
亚九这大孩子和一群小P孩捡着喜糖。“诶…诶……”
……
当他再次扔了一堆空气出去之后,就开始“奔逃”起来。他没有更多的糖。他想他只有逃了。于是亚九在这一次的奔逃中,成了“小气鬼”。他只顾着糖,对于新娘的印象,也只有那般衣裳的颜色吸引人,火红火红的,跟他手里的糖果一样,烫眼。
八.
故事又回到桥墩上坐着的亚九。
火烧云,远山,人来人往,很少有人会在意或者注意桥墩上有个托着下巴的望着斜阳发呆实际上却在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的二十来岁的,长的彪悍,脸上却透着一股书生气小伙子,人们都叫他亚九,在我们村里,很少有人不知道亚九,他的行踪虽然扑朔迷离,但他的名字却象人们嘴里的门牙一样,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闪现出来。“亚九”的称呼在这一带的意思是“哑巴”,亚九不哑,这在全村人是都知道的。叫的顺口,于是,亚九九这样时不时的在人们的嘴里不断闪着荧光。只是为什么叫亚九,当小孩的我们对这称呼问题没有多大的在意,就象鸡就叫鸡,狗就叫狗,没人会指着猪说是马。在以前我们的小时侯,只要衣着整洁就会格外引人注目的,亚九在穿着上很拖沓,这很符合他自以为小孩子的想法。亚九有时既是反面题材,又具有正面教育意义。晚上要是有孩子不乖,不肯上床睡觉,大人们总是拿亚九来唬他们的孩子,“听话,再不上床睡觉,亚九可要来抓小孩啦!”小孩子听了太多的关于鬼怪妖魔故事,小脑袋瓜里装满了太多关于鬼怪张牙舞爪的想象,想那鬼怪都是不好的,在他们心目中,都是吃小孩子的坏人,亚九不是什么鬼怪,只是黑糊糊的晚上给了他们更多的想象空间,只好乖乖的上床,裹在被窝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到底我是不是一个小气鬼,假如是的话,我为什么不喝凉水?那倘若不是,事实上我也从不喝凉水,哪里谈的上喝与不喝?亚九突然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深刻,自己什么时候也变的有思想了,有学问气了,可是大多真有学问的人都走出山了,都成了状元。亚九没读多少书,连邻居家的大黄都知道亚九不是状元,每次亚九经过邻居家,狗都免不了跳墙,却又不服气地朝亚九一阵狂吠。
要是真的走出山,是不是真的可以成为状元?亚九反复思考这个在他看来很是深刻的问题。可是,他不能找别人商量,他想走出大山去看看,可是不想当村民们嘴上说的那“状元”,那“状元”背负的是不孝顺,是走出去了,就再也不回来。
路过的人看他发呆的样子,就好奇地问亚九看啥呢看的那么入神,亚九没回答,跟一石头似的,路过的人都这么说,不过自己也跟着不知不觉发呆,看远山,远山以外,远山那边村口的方向。渐渐,路过的人开始多了,他们围着亚九,朝着远山的方向望着,也有人盼着。
望着远远的远山,确实有意思,不一会的景观,阳光明晃晃地从云中垂下来,燃着了山上的一块红的火,跟那天阿玉的衣裳一样颜色,烫眼。
天蓝了,云白了,亚九拍拍屁股,若有所得地点点头,走在大路上两只脚一颠一颠的又飘起来了。
九.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早晨,亚九不见了。人们都说他出去考状元了。可是他没读多少书。
十.
据说这亚九后来成了位诗人。不信,有诗《献给Y》为证:
请作一次长谈,与我
原谅我这所有的诗句,为了名声
那些自以为闪亮的躯壳,好似小丑
我歌唱爱情却没提到你的名字
我关心更多的是自己的名字
我写的更多是别人的灵魂
可这些诗对别人毫无价值:
诗中温情的倾诉只为你
别人难以得见的,我深爱的女子
因为我没说,你却清楚
你哭泣时,睁座夜都是白色的
落下时是朵朵浅浅的小花
天亮就消失
象月亮河里游走的星星一样,这些诗
只为你的寂寞宁静而作
一被别人读,它就苍白失色。
|
|
|
|
回复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