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窗外静极了。我依然伏案忙碌着。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听它落到楼顶、飘向墙壁、洒在树叶上,成群结队直落大地的声音,真像是一个个音符跳动在小提琴上。那音调、那旋律、那情趣,足以让人心动。风微微吹来,有一丝凉意。不知是风伴着雨,还是雨伴着风,远远地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似乎是母亲在吟唱动听的歌曲。我不由得停止了手头的事,静静地欣赏着,以致于陶醉起来,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还是我上中学的时候,一个星期天,母亲陪我们兄弟姊妹七个去兴庆湖划船。一叶小舟荡漾在碧绿的湖面上,我们协力划着船,兴奋地唱起一首又一首美妙的歌。歌声回荡着,与水声、笑声交织在一起。忽然,一条好大的鲤鱼随着桨跳到船上来了,好像也要参加我们的大合唱。我们争抢着抓住鱼,我脱下外衣把它裹住,对母亲说:“妈妈,今天可以美餐一顿了!”那时候,我们生活异常拮据,平时难得开一次荤。看着我们垂涎欲滴的样子,母亲心疼地点点头说:“看你们高兴的。我来唱支歌吧。”“好啊!好啊!”我们更加高兴起来。母亲是用东阳家乡话唱的。那是一首非常委婉动听的民歌,虽然听过不止一次,但还是那样令人痴迷。母亲的歌声是永远的、最美的记忆。
刷、刷、刷,窗外的雨声打断了我的回忆。看看座钟,已经三点多了。我决定不再做事,便静静地躺下,放开种种思绪,极力早点睡去。也许是太寂静了,刷刷的雨声格外的清晰,不由得你不想听。似乎听人说过,下雨天好睡觉。我却总也难以成眠,怨不得雨声吵了我,实在是我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想听听这雨。
雨,从云层中降向地面的水,所谓天上之水。其质原本纯洁无比,所以古人常以雨水沏茶为上品。然而雨却从不以高贵自居,甚至乐于停留在人们所厌恶的卑下的地方。雨之高尚,更在于降向地面的同时,用它的整个身体,甚至可以说用它的全部生命洗刷着天空,不惜玷污自己的纯洁。你听那雨声,不要以为是它在自我炫耀。水相冲激,自然而成声。那雨声正是它辛勤劳作的写照。
我听着雨,仿佛听着母亲在院子洗刷衣物。那时还没有洗衣机,一件件全靠手洗, 借助搓衣板、刷子、棒槌这类简单的工具。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有七个孩子的家庭,一切家务全靠母亲操持,已是很劳累了。然而,繁重的家事丝毫没有影响母亲工作的热情。作为医生,她非常热爱自己崇高的职业,所以每一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不惟对业务精益求精——她每天去夜校,回家后还要钻研业务,写工作日记;更在于不分昼夜、不论节假日,随时都可以看见她满腔热情的身影,她总是随时出现在需要帮助的人们身旁。我常常在睡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喊声惊醒,那准是谁家有病人来求助的,我习惯了妈妈迅速地随来人而去,也知道她回来得一定很晚。记得有一年除夕,父亲也回家了,难得阖家团聚过新年,我们快乐得不同往日。可是,正当吃年夜饭的时候,一位阿姨急匆匆来到我家——她儿子突然病了。母亲二话没说,放下筷子,背起药箱就陪着这位阿姨走了。
我记忆中的母亲,总是忙得没有时间休息,可是她的精力却始终那么充沛。所以认识母亲的人,没有不夸她好,没有不敬重她的。然而,她从不满足,总是不断地教育我们要勤谨做事,谦虚待人,说这是做人的本份。母亲的一生,正像这洁净天空、滋润大地的雨,毫无索取、只知奉献。我听着雨,不单是听到母亲劳累一天之后在为我洗衣服,原本是在聆听辛劳一生的母亲的谆谆教诲。
窗外的雨已是哗哗地响着,仿佛一曲交响乐的高潮,旋律激昂起来。大自然真是奇妙极了, 它的声音不仅和谐、悦耳,而且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内容,给人启迪,发人深思,催人联想。
也是一个雨天,身患癌症的母亲正在医院手术,我焦急万分地赶去,竟未想到雨具,任凭雨水浇在身上。雨哗哗地落下,道路上水流成河,我骑车飞驰,车胎激起一层层白色的浪花。急落的雨模糊了我的视线,却阻挡不住我急切的心情。这是生与死的搏斗啊!我要从死神手中抢回我的母亲。这不正是生命交响曲的最高潮吗?
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进行了八个小时。除了等待,我能做些什么呢?束手无策、无能、无奈,这是我一生中最痛恨自己的时刻。焦急的等待中,终于盼来了好消息,手术成功了。然而谁能知道,癌魔的阴影并未消失。复发,手术;又复发,再手术。母亲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病痛的折磨,一次又一次地与死神抗争。整整十九年,母亲以惊人的毅力、顽强的意志、乐观的情操与癌症、与病痛、与死神抗争了整整十九年。这是怎样一部生命交响曲?难道“成功”、“胜利”、“伟大”、“奇迹”这类词语能够说得清楚、明白、准确和恰当吗?无疑是远远不够的。但是我感觉到、体会到、领悟到了,因为它早已融入我的血液。
看来今夜睡不成了,我索性起床继续工作。窗外,朦朦夜色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光——天快亮了。这时的雨似乎太累了,滴滴答答的,好像要向我告别,又好像还要向我说些什么。或许,它也理解我对母亲的思念,要用它那柔情来抚慰我吧!其实,还用说什么呢?母亲是离我而去了,但那只是与天地汇合,融为一体了而已。谁说我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听!那雨声中分明夹杂着她的笑声、歌声、话语声。在母亲离去的五年里,我时刻感觉到母亲始终在陪伴着我。今夜,一定是母亲有话要对我说呢。放心吧!妈妈,您的期望,您的嘱托,为儿怎会听不懂?又怎会忘得了呢?
于是,我思索着,在稿纸上写下了《听雨》。
(本文系由八月廿二日一夜之雨感发而成。)
(写于2000年8月22日—8月24日)
------------------------ 积攒人生六十年,黄金时代写华章。
蜡炬纵有泪干时,不肯空耗三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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