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
那天,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心中无限伤感,想找个人说说。我打电话给哥,大哥长久地沉默,然后低低地说,好好过吧。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是的,我始终找不到一个人适合说说父亲,哪怕是哥或者姐,也无法心平气和地与我说起父亲。对于父亲这个话题,包含了太多的痛、悔、怒和惋惜。
父亲脾气暴躁。我们三个兄妹小时候没少捱过他的打骂,而且常是委屈的。记得有一次,我早上要了两毛钱买语文簿,下午又要了两毛打算买数学簿。父亲就以为我多要了两毛乱花,不分青红皂白扯过一把藤条劈头就打,打得我身上全是两三指宽的红肿,足足一个多礼拜才慢慢消了。幸好,我十岁时就离家到外面读书了。而且,我是家中的幺儿,多少家人疼点。在三兄妹里,父亲还是比较疼我的,我也就较少捱他打。所以,在今天,我尚可在心头泛起亲切的感觉,至于哥和姐,我想他们永远无法从父爱的角度去理解父亲。事实上,即使通透了父亲的一生悲苦,即使往事沉寂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无法在心中为父亲摆个恰如其分的位置。
父亲一生贫苦。祖父一辈子守着几亩田地,穷得连书也没办法让父亲念上。于是,父亲很小时就开始帮衬家里,忙东忙西磨蹭长大。十五六岁后,父亲放养了一群鸭子,却在鸭子长成时因赌把它输个经光。自这次之后,父亲一生中再也没有沾过赌。若是从生活习俗上说,父亲确实像个苦行僧:一生只赌过一次,也从不抽烟,从不喝酒,甚至连茶也很少喝。以至客人来时,若非熟稔,还以为我们怠慢了。
成婚后,父亲曾放过羊,但因为农村没有喝羊奶的习惯和奢侈,也就不了了之,最终羊也都宰的宰,送人的送人。这该算是父亲的希望第一次破灭。之后,父亲一个人踱到了江西,半买半赊回了一台手扶。当时,手扶是很稀罕的东西,父亲就靠手扶搞些运输的活。但是,帮村里人运东西时,父亲总不好意思要钱,还为此贴了油钱。幸好那时没有什么竞争,父亲才能跑远路赚了些钱。尽管这样,对我家还是无所助益的。父亲赚的钱都给了祖父,而那时,自家穷得除非过年过节才能吃上顿干饭。我长大后,还是常听母亲絮叨:“连煮饭的柴火都没有,还说什么吃的。”
也许父亲也知道这不是个出头,他就变卖了手扶改去采石。但是,那时正逢四叔年岁大了,帮四叔盖房娶亲后,父亲倒欠了一屁股债了,更因合伙人选择不当,闹个不欢而散,真是盼山山倒,望水水竭。再之后,父亲才去养蜂,摸爬了很久,才慢慢上了正轨。悲痛的是没多久后,父亲就病倒了。时至今日,我只能在脑海里去浮现父亲在冬日的阳光下查看蜂群那专致朴素的样子。
父亲走的那年冬天分外的冷和萧条,在我二十几年的岁月里从未像那年一样感到冷入了骨髓。父亲走得冷冷清清,在年初一的晚上,默默地永远合上眼,甚至连一声啼哭也没有随他伴行。我们仨兄妹当时的心情实在无法哭泣——痛悔的百感交集,世态炎凉的绝望缠成一团硕大的苦楚塞住了喉咙,怎么能哭泣?怎么用哭泣来表达我们的哀伤,我们的惋惜?几年来,我一直都在想,父亲这样的一生有何意义?一辈子可以说对人善良,但生前却受尽了奚落,停柩时,才有几人说些惋惜的话,不痛不痒。过后,父亲便飞速地淡出别人的口头,淡出别人的脑海。现在,有谁看见那抔杂草丛生的荒冢时还记得慨叹这是一个好人呢?即使会,对父亲又能有什么补偿呢?活着的时候,一再嘲笑他的平凡,用冷言冷语打造一座封绝的囚笼,禁锢了一个人一生所有的梦想,死去后,才想起给他追封,但哪怕把他捧到神的地步,他又怎么会知道呢?难道还能因此把未尽的梦想从头再演绎一次吗?这只是儿辈近似痴傻的一种怀念。事实上,从那一刻起,父亲就要归于尘土,所有耻辱与绝望都深埋进了那抔,留待予蝼蚁挑拣。世人总是惦念于己无关的大富大贵者,蔑视像父亲这样对他们有援手之恩的平凡穷困者。也许,我该为父亲立碑,才能让后来人明白这是一个善良的本分人,但这于父亲何补呢?
父亲生前帮人无数,但也因此沦落为别人口中的笑料:愚蠢莫过于此。即使作为子女的我们也是无法认同父亲的,确实,如果父亲自私点,那么一生将不会那么的坷坎,作为子女的我们也会轻松,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地长大,不用至今还背着贫苦的烙记自卑地挣扎。父亲不务农活(这在农村是最出格的事),认为种田没出息,谋了许多的营生,却没有让人仰望的成就,一辈子仅因我们的学业就弄得焦头烂额,困窘不堪。父亲生前最喜欢看电视,却不能阔绰地买台电视机(其实,我家至今也没有电视机)。所以,父亲在他人的眼中是个庸碌无为,可以肆意嘲讽的人。受了父亲恩惠的人,也都撇撇嘴了事,甚至以此来奚落父亲很傻。我不知道父亲活着的时候有没有感到了心寒。我想父亲是不能的,生活的困顿使他羞于争辩,近似耻辱地无可奈何地接受别人的嘲笑。与人玫瑰,手有余香,有时候,却是伤痕!
作为家中的长子,父亲帮衬父母,扶持幼弟无可厚诽。但是,终其一生,祖父母关心的眼神从未落到他的身上,祖父母除了要钱外从不在乎父亲怎么了,有多少苦。父亲帮四叔盖了房,娶了亲,在四叔动手术时,更是出钱又出力,尽心尽情地看护,不敢有分毫的怠慢。可是,当父亲卧病无法起身时,父亲拉着四叔的手苦苦哀求他陪一晚说说话,四叔冷漠地拒绝了。父亲因病痛得难以忍受,不住地翻身就滚到地上了。母亲去求四叔帮忙抬回床上时,四叔抓着纸牌不放,旁人一再劝说后才没好脸色,嘴里说三道四没个好话地来了,大骂父亲又不是小孩子,一点儿小痛也忍受不了。父亲已不能解释了,那时的父亲早就没办法说话且神志昏迷了。那是父亲在这世上最后的十几二十天。那时候是寒冷的农历十二月了,一年最冷的月份,父亲垫着两层被子,又盖了两床棉被,床底下还烧着炭炉尚且一直说冷,何况是在地板上呢?或许父亲早料到往后的炎凉了,才会在尚能走动时就几欲寻死,只因挂念着我们,才被母亲的一句“孩子都在外头还没放假回来,你就不能等他们回来看看吗”劝住了。但等我们回来时,父亲已经不能起身了,也不能开口了。
父亲长矣!他不想我们怨恨,也不想我们长久地流泪,至多寻求我们的原谅。确实,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和父亲关系冷淡,说不上话,乃至仇视。之前,我们总认为父亲没有尽到责任,对我们除了打骂就没有哪一点做得像个父亲。但是,天底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父亲最终的愿望也仅是我们能出人头地,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父亲刚生病时,我从重点中学落到了普高,成天放荡,不务学业。父亲就对我说:“你往后我是看不到了,过好过坏我也管不了了,但总要让你母亲过几天好日子。你爸这辈子没什么本事,让人看不起,指望的不就你们能有个盼头,不要再让人看不起。”话犹在耳,父亲却已远离数载了。我不由深恨自己当初为何就不能听父亲一言呢?伤痛彻头彻尾涌起,我在心里祷告:我要在父亲坟前告诉他我考上名牌大学了。伤离的几年后,我只不过进了一所不入流的专科学校,怯于在父亲面前提起。每每念及,心中的痛悔无边无际,如一场冷气袭人的冬雨打透了全身。
蓦然回首,才惊觉好久没去拜祭过父亲,也不知父亲坟上的丛草是否又长高了。故此,思念如同三月的蔓草般疯长。我总是想起父亲带着我进山采石,想起父亲把香蕉藏在蜂箱里留给我,想起父亲会问到幺仔去哪了,想起晚年的父亲笨拙地想和我们说笑,话头被打断后的不知所措和尴尬……想起的很多,都是温馨而亲近的,早年的仇视很多年前就已散作尘烟。因此,我深切地怀想着父亲,想象他黑峻的面孔,宽厚的嘴唇抿起如怒,竟感觉万分亲切。从此,为有谁说我什么地方长得像父亲而欢欣,这大概就是一个儿子对父亲最深沉的怀念。
然而,每每冬夜寒气正浓时,伤痛就会如期而来,凄切地想起父亲走时的彻骨阴冷和父亲一生的孤寂,如同百年后的一缕孤魂回来凭吊已成废墟的故园,心里又痛又悲,又酸又怨。可是,我无处诉说,无人倾听,我只能咬着被衾独自哀痛,独自悲悔。我无声地哭泣,把满眶的热泪咽回了心里,像针般一一刺过肺腑,痛在此刻鲜血淋漓,往往不胜寒意。我——这只失祜的羔羊向何而泣呢?
转眼,寒冬又至,思念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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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子里的海 |
Re:怀念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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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4.08 14: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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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 是无尽的狂野 为何不让泪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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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字白水 |
Re:怀念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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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4.11 13: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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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受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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