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还是夏天？我记不清了。记不清的只是季节，哪个时节会下雪，哪个时节可以穿白球鞋。
　　
　　 四季按照她固有的方式更替着。春的欢喜，夏的豪放，秋的惆怅，冬的冷漠，默默的填满我的童年时光。而我似乎也是满足的，直到七岁那年一场无可挽回的离别，带走了所有的季节，所有的色彩，只留下了那个不下雪的冬天。
　　
　　 我还没完全明白许多事就被丢下了，丢给了孤独。清楚的记得祖母出殡那天，我被阿姨从被窝里拉出来，穿上一件黑棉袄。那袖子上套了个黑袖箍，一枚别针把它固定在它该在的位置，使它不能逃脱。阿姨把一双很新的白布球鞋给我穿上，说这是妈跑了很远才买到的，为了在稍后的场合让我得体的出现。
　　
　　 于是，我跺着脚出现了，在稍早的早晨。妈眼睛红红的，把站在院门外的我从阿姨手里牵进去。满院子的人。妈说这是四姨奶 ，那是大姑……可我仔细认也认不出这些陌生的脸庞和陌生的称呼。太多的人，太多的黑色和白色。我想，妈肯定是怕我冻着，又给我加了件白衫和一顶白帽，怕我寂寞，给了我一根白纸条糊的棒子。一摇，呼啦呼啦的响。
　　
　　 转着转着，周围响起了鞭炮声，刺耳难听的唢呐声掺合着所有人的哭喊，除了我。不知所措的我又被阿姨牵着了。所有的人都隐没在白色的衣衫下了，我找不到爸、妈、爷爷……哪张扭曲变形的脸才是他们？直到围着祖母走上三圈的时候，阿姨或许是觉得我的行为不得体，对我说：“最后再看一眼你祖母吧！记住她的样子吧！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便像得到了命令一般望着躺在那里的祖母边走边哭。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只记得一口透明的棺材里躺着个人。那人，据说是祖母的。
　　
　　 三圈很短，也很长。当所有的人都出来时，只有大姑被几个人拖着拽着不肯离去。外面的天空泛着灰白的蓝，不十分耀眼。而我脸上哭过的痕迹早已在出来时被风吹干了。人们开始脱去白衫，露出各式各样的衣裳。远远的看见大姑被几个人架着朝人群走来。她脸上更多的是倦意。
　　
　　 人群散了，白布黑布撤了，四姨奶和大姑也走了。当祖母终于被装进一个木匣子时，妈把我棉袄上的黑袖箍取下来叠好，放进了抽屉的最里面。我奇怪，爷爷似乎是退出了这一幕记忆。我找遍角落，问遍了所有的人，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在做什么。他消失了，也许是从未曾出现。后来，只有爸和妈每年去拜祭祖母，再后来，爷爷续娶了。七岁之前爷爷奶奶的恩爱难道都是骗我的？一定是！大人总是爱骗人的！
　　
　　 那个冬天，没下一片雪花。
　　
　　 从那以后，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回忆着七岁之前有祖母的回忆；从那以后，我固执地一直不肯换下白球鞋；从那以后，每每看见黑袖箍静静的且触目惊心的躺在抽屉的最里面时，我都未敢去碰它一下；从那以后，我长不大了。
　　
　　 到没有人陪我玩的时候，我也该上学了。不管什么样的天气，我总问妈：“今天可不可以穿白球鞋？”妈总说：“只要你想穿，就可以。”直到这一问一答成了多余。我记不清了，似乎每个穿白球鞋的日子都是七岁那年未下雪的冬天。渐渐的，我有了新新旧旧不下十双的白球鞋。阴晴雨雪，只要我想穿，妈从不干涉，脏了就替我刷好，涂上白颜料，晾在屋顶。那些白球鞋永远都像和那一天一样的白。而我，比其他孩子多了一个怪癖，在冬天特别喜欢穿白球鞋。
　　
　　 终于下雪了，忘记了是读几年级时下的。我总是忘记一些事，却又清楚的记得很多事。我换上球鞋，踩着雪去上学。那雪咯吱咯吱地呻吟着，让我忆起了那天吱哇乱叫的唢呐。回过头看自己的脚印----白的。我笑了。
　　
　　 正午，雪化了，脏了，再也不是早上的情景。我踩着浑浊的雪水步行去外婆家吃午饭，第一滴脏雪溅到我的鞋上了，第二滴……我索性不再顾及什么，狠命地飞跑起来。
　　
　　 “你这孩子！下大雪怎么还穿单鞋？让人见了还以为你妈待你不好！还不快脱下来，外婆给你烤烤！”穿着脏鞋站到外婆面前的时候脚已经全湿了，没有了知觉。下午上学时我还是换上了外婆给烤干了的鞋，那鞋，留下了一块块脏雪的印记。
　　
　　 孤独，孤独的只剩下了死亡。我痛恨死亡，它夺去了我爱的人。许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喜欢穿白球鞋，特别是在冬天。这能很容易让我回忆起七岁那年的冬天，我喜欢回忆一些酸楚的东西。
　　
　　 很多朋友都问：“你怎么还穿这种幼稚的球鞋？”
　　
　　 我只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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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明白，一个人无法抵挡所有的事情。有时候一朵白云的阴影，也会令人窒息。风轻柔地吹散阴影，小鸟轻松地衔走白云。微风可以做到的，我未必能做到。小鸟可以做到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