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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陋石 收藏:1 回复:4 点击:6474 发表时间: 2007.07.30 20:37:15

[七夕征文]病房静悄悄


   病 房 静 悄 悄
  
   一
  午夜两点是医院最安静的时刻。
  病房走廊里那只油腻腻的灯泡,倦怠地散射出模糊的昏黄。偶而一两声低沉的鼾声溢出病房,在空寂的走廊里肆无忌惮地冲荡。
  一缕灯光从门缝里挤进来,扩展成一条光影,悄然地趴在桌上、地上。
  屋子里黑着,那条长长的光影就显得格外明亮,犹如一条透明的落地玻璃。在这条光影里,一切都清晰可辨。
  桌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堆积得活像个憋胀的乳房。
  腾腾烟雾像是雨前天空翻滚着的阴云。时儿成团,时儿成片,时儿成条,在光影里自由自在地翻涌着、变换着、游动着。
  在那缕灯光没有照到的黑影里,王小乙背抵着墙壁,盘腿坐在床上,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嘴上挂着一支香烟。烟头儿灿然一红,照亮了他那紧锁着的眉头。
  他身子一弓,干咳了两声。可能是烟味呛得他实在受不了,才趿拉着鞋下了地,轻轻地开启房门。
  憋屈了好久的烟雾翻滚着从门里涌出去,就像掀开了盖的蒸笼。王小乙也随着烟雾涌出来,站在走廊里。他张大了嘴巴吸了两口比屋里新鲜、却也混合着一股药味的空气,目光落在了9号病房的房门上。他懒散地朝9号病房走去,只走出几步就站住了,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返回他的医生值班室。
  他没有拉灯,只掩上了门。
  值班室只是半间小屋。屋里放着一个穿衣柜,一张桌子,还有一张床,就剩下窄窄地一条夹空。
  光线虽然昏暗,却也依稀可辨。他和衣倒在床上,头枕着两手,大睁着两眼瞅着黑黢黢的顶棚,好似在那黑暗里寻找什么。
  长时间的注视,黑暗里渐渐现出了9号病房里的那个病人的模样;浓浓的扫帚眉,铜铃般的大眼睛,高鼻子阔嘴,说话像敲钟,那模样和连续剧《水浒传》里的李逵一般无二。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小乙的父亲王大奎。
  王大奎有个非常响亮的外号——土匪。是矿上的坑下搬运工,肝硬化晚期入院治疗。
  肝硬化晚期比肝癌好不了多少,用苟延残喘来描述王大奎此刻的病态再恰当不过了。
  刚才,王小乙是想去9 号病房看父亲,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想去,是因为那个病人是他的父亲。从内心里,他确实不愿见到父亲。一见到父亲,他就有一种揪心的疼,忍不住泪水就要往下淌。
  他又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又缓缓吐出。那青蓝色的烟雾便在光影里肆意地游动着。他的思绪也随着那游动着的烟雾徜徉,记忆把他带回十四年前的一个风雪夜。
  那时小乙才上六年级。有一天,很晚了王大奎还没回家。母亲和弟弟都睡下了,他不能睡,要等着爸爸回来开门,只好瑟瑟缩缩地捧着一本小人书在灯下看。
  “咣当”一声,门大敞开来。一股冷嗖嗖的寒气携着浓浓的酒味朝王小乙扑来。
  王大奎趔趔趄趄进了屋。他满脸通红,眯缝着一双醉眼。一手拎着狗皮帽子,一手拎着半瓶酒,身上挂着厚厚的一层雪花。
  他一看见小乙,倏地瞪起两只灯泡似的眼球,二话没说,一扬手,酒瓶子从小乙头上飞过去,墙壁上出现一个坑。他脖子一梗,脑袋向前一探,打了个饱嗝:“半夜三更,你——你干球啥哩?你就不——不怕费电?这不——不是你家?”
  “爸,我等你。”小乙怯怯地说。
  “等——我?”王大奎眨了一下那血红的眼珠子,朝前晃悠了半步,一脸的厌恶:“我——我要你等?”
  小乙见爸爸又喝醉了,急忙倒了碗热水端过来。
  王大奎并不领情地接过碗,刚喝下一口,随即便“噗——”地吐出来,恶狠狠地:“你要烫——烫死我!”顺手将碗朝前一泼,一碗热水从王小乙头上、脸上灌下来。他一伸手,拽过小乙没鼻子没脸地就是一顿暴打。
   任凭小乙哭爹叫娘,却没人敢上前拦阻。
  王大奎的脾气谁都知道。你越劝,他打得越凶。等他打累了,打够了,就停下来了。小乙爬在地上也不动了。
  小乙并没有死,他是不敢动,他一动,王大奎接着又要打。
  对于王大奎来说,小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向他表示屈服。他再补上一脚,小乙还是一动不动,这才证明趴在他脚下的这人完全彻底地被他征服了。这时他脸上才掠过一丝满意的冷笑,一摇一晃地回屋睡觉去了。
  等到屋子里一切都静下来,小乙再爬起,悄悄地擦去脸上的血和泪。这一劫就算过去了。
  而今天却不,王大奎在小乙身上补了一脚,见小乙一动不动,吼道:“你敢——装——装死!”抬手取下别在墙上的老虎钳,拽过小乙的手,老虎钳便咬住了小乙的手指头。
  “啊——”一声惨叫,小乙再也忍不住了。
  “嘿嘿……”王大奎狞笑着:“没——没死呵!你要死了,我还得给——给你偿命哩!滚!”“砰”地把老虎钳摔在桌上。
  小乙那被老虎钳咬过的手指并不觉得疼,只是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麻木,他不能自制地抖动着那只手,像甩钢笔水那样。蓦地,他从王大奎那凶狠的目光里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可怕的狰狞,连忙求饶:“爸,我错了,我改——”
  “滚——”王大奎吼叫着朝前晃了一步。
  小乙趴在地上的身子急急地往后挪动:“爸——”
  王大奎伸手去抓桌上的老虎钳。
  小乙一骨碌爬起来:“我滚,我——”没命地逃去。
  
  二
   小乙拼命地逃,那老虎钳子像蛇一样追着他毫无目的的朝前跑,直到他感觉安全了才慢慢止住脚步。他知道父亲不会追来,却还是觉得离得越远越放心。
  在这万籁俱寂的冰天雪地里,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家属区尽头的那片旷野上。
  凛冽的寒风裹卷着雪片,恣肆地从领口袖口灌进去。他不由地打个寒战,抱紧了身子。
  头顶一片灰蒙蒙的天光,雪野上泛着暗白,四周没有被雪铺盖的山峦的崖壁显现出犬齿般的暗影。他忘记了害怕,与老虎钳咬手指头的滋味相比,站在旷野上挨冻要舒服的多了。
  此刻,小乙确信已脱离了威胁,那颗颤抖着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而那根被老虎钳子咬了的手指却在向他发难。一阵阵酸困抽搐地憋胀,像一条小蛇沿着指尖硬生生地往里钻。手指也开始发烫,就像被放进火里烧烤,且迅速的变粗,像擀面杖、像棒槌、像木椽------他再也无力支撑那越来越沉重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屁股蹲在雪地上,另一手吃力地托住那根僵硬了的手指。他真真切切地触摸到那根手指确确实实地发烫、变粗。因为麻木着,也就不十分疼。只是觉得有只手伸进他胸腔里,抓住了他的心使劲地揪扯。他觉得头上像是戴了顶冰帽,身子也不住地颤抖,猛地一个激灵,那颤抖似乎停了一下,紧接着又开始颤抖,来势一次比一次来得凶猛,就像被人拎起来抖擞一样。
  他下意识地朝家那方向望了一眼,只是一种无奈而不自觉地一瞥,他并不想回到那个家里。尽管那个屋里有热炕,有被窝,有他的母亲,还有弟弟,却也有一个让他时刻提心吊胆的父亲。一想起父亲,他就胆战心惊,再也不愿回到那屋里,连想都不想。
  不一会儿,手、脚就麻酥酥的疼。他想站起来跺跺脚,暖活一下身子,但觉得那双脚不再是他的,只不过长在了他的腿上。
  他觉得憋尿,艰难的解开裤带,却找不着小鸡鸡。
  小鸡鸡只剩下一层皮皮,里边的东西早已缩进了肚里。麻木的手指碰着那冰冷的皮皮,摸过来摸过去就是摸不着。好不容易洒完了尿,身子猛地一个寒战,从头凉到了脚心。
  他知道,就这样蹲在这雪地里,他熬不到天亮。前两天一个要饭的就冻死在这雪地上。他寻思着怎样熬过这个寒冷而漫长的夜,就想到了打烧饼老霍头的大铁炉子。
  这大铁炉子就放在十字路口的露天里。尽管夜里已封了火,炉壁依然还散发着一丝微微地温热。小乙紧紧地抱住大铁炉,刹时就有一股暖意透过棉衣慢慢地向他身子靠近。前身暂时地得到了安慰,而后背却任由风雪撕扯,于是他又转过身来,将后背贴住炉壁。这样一来,前胸和手又暴露在风雪里
  寒风凛凛,雪片翻飞,他不再觉得冷,只觉浑身发木,一颤一颤地抖动,四肢也不灵活了。他本能地觉察到一种威胁正在慢慢地向他逼近。这样下去,说不定天亮之后他就和那个要饭的一样,僵硬地躺在了雪地上。
  必须找个避风挡雪的地方。他记起来了,戏台——小庙一样的戏台。虽然也在露天里,戏台后面却隔了一间小屋,是专供演节目化装用的。戏台旁边还堆着一堆柴禾。
  有屋子有火就冻不死。可是,没有火种呵!
  这炉膛里不就有火吗!他折了根小树枝,从炉箅子下朝上捅,几块红彤彤的火炭跌落下来。
  不可能用手捧走这红红的火炭,他的目光落在了封炉子的薄铁皮上。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拿走了这片薄铁皮,天亮之后这炉子就要熄灭。老霍头是个多好的人呵!不笑不说话,从不招谁惹谁。他不忍心这样做,却又不得不如此,在心里说:“霍大爷,别怪我,我不想死。”
  小小的火炭终于引燃了碎纸草屑,再加上几根柴禾,殷红的火焰便欢畅的跳跃起来。他突然有一种获救的喜悦,觉得自己不会死在这风雪交加的冬夜里,还能继续活下去。
  他尽情地享受着火的温暖,两腿叉开围住火堆,展开双手去抚摸火苗。
  火光里,手指呈淡红色。唯有被老虎钳咬了的那根指尖是黑色,明亮明亮的,活像一颗熟透了的黑色龙眼葡萄,薄薄的黑皮下裹着一包水,一不小心就会把它碰破。经火一烤,手指恢复了灵活,却奇痒无比,像有无数条小虫在里边钻动。他使劲地挠,而那黑色龙眼葡萄却绝对碰不得,它不光热辣辣胀乎乎的疼,还迅速地在膨胀,马上就要暴裂。他觉得很累,一颗小小的龙眼葡萄比大铁锤还重,累得他浑身酸困,额头上浸出细小的汗珠。
  他头上结了一层冰,在火光下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刹时,那层冰化作腾腾白气,在他头顶袅袅升起。一滴水珠顺着发丝滚下来跌在鼻尖上,他没有擦,他已顾不得这些。
  忽然他瞧见缕缕白气从胸前冉冉升起,身子也潮湿得难受。他记起来了,是父亲泼他的那碗水。
  他摸着那湿漉漉的棉衣,像是触在木板上。洇进衣裳里的水结了冰,在火苗的舔舐下又还原成气体,从容地飘然而去。这湿气也在向里扩散,湿腻腻地缠绕着他赤条条的身子。
  在这四面透风的破戏台里,他不能脱下棉衣在火上烤,只得将身子尽可能地偎近火堆。刹时便感到一股潮乎乎的热气从他脸上擦过,只是苦了那张脸,被火烤的像针扎一样,他只好张开双手捂住脸。不一会儿,那手就生疼生疼地难忍,他还是坚持,手皮比脸皮要结实多了。
  下雪的夜里格外宁静,静得能听见落雪的“沙沙”声。
  他往火堆上又加了几根柴禾,火焰旺起来。他扫了一眼这小屋,感觉很庆幸。小屋在东边,西北风不能直接刮进来。只有在风旋起时,才有大把大把的雪花从窗户洞里撒进来。还好,他的位置在窗户洞的对面角里,雪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对这小屋并不陌生,在这里化过装。那是“六一儿童节”学校演节目,他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他不由地向台前望去。
  台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像大张着的嘴巴。台下的空地上胡乱扔着的石头、水泥块隐隐地泛着一陀陀黑影。他仿佛看到了同学们整齐地一排排坐在台下,他站在台前的中央,穿着同学借给他的崭新的白衬衣,放声高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面上倒影着美丽的白塔/周围环绕着绿树红墙------”
  同学们在台下小声地附和,欢畅愉悦的歌声激荡着每一个小小的心灵。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呵!
  而此刻,在他周围真实存在着的,是他那双冰冷的手和那推不开的寒冷,还有那一望无尽的白雪和四壁透风的破墙。
  火焰渐渐萎缩,小屋里暗下来。台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天光,雪“沙沙”地下着。
  他仿佛被人抛弃在一个孤岛上,一种无望与孤独笼罩着他,鼻子一酸,泪水簌簌而下。
  在万籁俱寂的暗夜里,这凄凄厉厉的哭声伴着那纷飞的雪片,在这空旷的小戏台上久久地回荡。
  他羡慕同学们,也羡慕他的弟弟。
  弟弟无论做什么错事,父亲从不发火。而对他却是有错没错三扁担。有好吃的,弟弟吃剩下了他再吃。同是儿子,两种对待,他不知父亲为什么要这样。
  母亲虽然身小体弱,却很是贤惠善良。历来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连回头一望的反抗都没有。可怜的妈妈!懦弱的女人!
  他长得很像母亲,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且多才多艺,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而他的弟弟却截然相反。粗旷浑实,举止粗野。憨吃傻睡,学习一塌糊涂。同学们都说:“你跟你弟弟不像是一家人。”平时,他对这些话并不在意。此刻,他觉得这话似乎有一定的道理。父亲对弟弟是那样的疼爱,从不舍得动一指头。自他记事起,他身上的伤就没断过。母亲常常为此暗暗落泪。他看得出,母亲心里有话,只是不说而已。他越想越觉得同学们的话有道理,就今晚父亲无缘无故地打他,用老虎钳咬他手指,大雪天把他撵出门,他几乎认定了,这个父亲不是他的亲生父亲。那么,亲生父亲是谁?他在那里?想到这儿,他突然有一种怅然所失、孤独无依的感觉,泪水汩汩地淌。
  夜格外地长,天光越来越暗,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时而传来几声野狗的哀叫。雪依然“沙沙”地下着。
  他蹲在墙角里,那墙壁就像两块冰陀,无情地压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把火堆推向墙角,又加了些柴禾,等墙壁烤热后,再把火堆弄回原来的位置。
  墙壁热乎乎的,地上热乎乎的。指尖那黑色的龙眼葡萄还一跳一跳地疼,却也老实多了。如今,他坐在热乎乎的地上,背抵着热乎乎的墙壁,明显地感到一种舒服。却也感到肚子在“咕咕”地叫,脑袋木怔怔地发胀,他懵懵懂懂走进了机关大食堂。
  食堂里热气腾腾,一点都不冷。大条案上摆着几大盆香喷喷的炒菜。有肉炒白菜、肉炒萝卜、肉炒蒜苔、西红柿炒鸡蛋……笼屉里那白生生的馒头还冒着热气,馋得他口水直流。他的弟弟二宝早已在那里风卷残云般地吞咽着这些美食。他急不可奈地抓起两个馒头,舀了一碗肉菜,刚张开口,就见父亲抡起一根木棍,朝他劈头盖脸地砸来。他扔下饭菜,夺路而逃。父亲穷追不舍,他已能听到身后那木棍“呼呼”作响。吓得他惊叫:“娘,娘——”
  “娘在这儿!”
  母亲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进他的耳窝。睁眼一看,他就在母亲怀里。
  天色大亮,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戏台上,紧紧地抱住他,呜呜地哭。
  他依偎在母亲怀里,不住地啜泣。他知道母亲会来找他,当然是背着父亲偷偷来的。他觉得在这人世上,只有母亲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良久,他止住了哭泣,用衣袖拭去母亲脸上的泪水。鼓起勇气:“娘,他是我亲爹吗?”
  这突兀其来的一问使母亲愣怔了。
  “娘,你说真话,他是我亲爹吗?”
  母亲泪如雨下,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脸偎在他颈项之间不住地摩挲。像是要他别再说下去。又像是对儿子的怜爱,更像是她哭泣是时不由自主地抽动。
  平日里小乙最听母亲话。既然母亲不说,就一定有她的难处,从此,他的身世之谜也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小乙感到母亲在颤抖,是那种细微的抖动。母亲常为他无故地挨打流泪,那是偷着哭,却从未见她象今天这样悲伤,哭泣,泪水顺着他脊梁流下去,一直流进他心里。他觉得母亲身子软得象坨泥巴,直往下瘫。他紧紧抱住母亲,哭着说:“娘,别哭,你别哭------”
  在这旷野上,在这刺骨的寒风中,在这破旧的戏台上,母子俩那窸窸窣窣的哭声更是凄惨,悲伤。
  许久,母亲才敛住哭泣,贴着儿子耳朵低声地:“回去给他认个错。”
  认错对于小乙来说习以为常。他每次挨打之后都要认错,不然不算完事。而这次,他却不想认错。并不是他不愿向父亲低头,一想起那老虎钳他就浑身颤栗,不由地瞧着那肿胀的手指头,心里一阵阵发怵。他不说回,也不说不回,只是钩下头不作声。
  母亲抚摸着儿子那肿得发亮的手指,又轻轻的贴在她脸上:“听娘一句劝。你还小,离开这个家活不了。”
  在这个家里最苦的是母亲。他不愿母亲为他流泪,更不能伤她的心。刚才她那说话的口气几乎是在恳求了,而且母亲说得也是,离开这个家他活不了。尽管在这个家里挨打受气,总还有他一碗饭吃。离开这个家,在这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里,冻不死也要饿死。他眼里噙着泪水违心地答应了母亲。
  
  三
  第二年小乙考入县立一中。
  一中离矿上四十多里,吃、住都要在学校。父亲不再供他读书了。这次,母亲一反常态,和父亲大闹了一场,才把小乙送进一中。
  离开家门,小乙就像飞出牢笼的小鸟,心情舒畅,时光流逝地就快,眨眼三年过去了。
  学校保送小乙升高中。母亲颤颤巍巍地抓住他手,眼泪巴巴地:“别念啦!娘实在是撑不住了。”
  小乙捂住母亲那手,泪水不住地淌下来。
  母亲那干瘪瘪的手指,每一个骨节都摸得真切。他这三年初中就是母亲给别人洗衣服供出来的。一年四季,没明没黑地泡在水里,生生把一双小巧的手泡得变了形,也患上了风湿病。
  她还不到四十,鬓角就爬上了几丝白发,两只大眼睛深深地陷进去,眸子里泛着极度的疲惫,看上去比五十岁的女人还要苍老。
  小乙忽然破啼为笑:“娘,我也不想念了。”
  他说这话时,心里在滴着血。七门功课,六门是满分,他清楚地知道,大学的大门为他开着,却无缘走进去。这三年初中是以母亲的健康为代价念出来的,他心里有着一份深深的愧疚。不能失去这唯一的亲人,他毅然决然地把行李扛回了家。
   那年他16岁,虚报两岁年龄招了工,分配到矿山职工医院挂号室。
  机会总是偏爱有心人。在四年时间里,小乙通读了生理学、解剖学,病理学,诊断学------在他20岁那年,也就是2002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省职工医学院。
  失而复得的狂喜也使他格外地勤奋、刻苦。三年学期里他没回过一趟家。
  当他再次出现在医院时,已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内科医生。这令人振奋的消息,在王大奎那个矿沟里不翼而飞。
  山沟里飞出个金凤凰,谁不为此兴高采烈。惟有王大奎,像是一口吃了个屁,没说的。
  他觉得自己一肚子的苦水没处倒,没处诉,是天下第一大冤枉人。
  小乙娘嫁给他一个月前被人强奸了,过门后的当月就有了身孕,他怀疑小乙不是他的种。
  小乙越长越不像他,他认定小乙不是他的种。他不能用自己的血汗去养活这个野种,便恨小乙不死,百般虐待,大打出手。他万没料到,这个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孩子,如今竟成了人人高看一眼的大夫。而他自己亲生的儿子却蹲进了大牢。他怨老天不公,终日与酒为伴。喝醉了就满山疯跑,河沟里那棵大柳树成了他的出气桶,硬是被他踢掉一大片老皮。
  这还在其次,更使他窝心的是节假日小乙拿回来的吃食。他知道这些吃食是小乙给他娘拿的,不是给他拿的。那些蛋糕、香蕉、橘子、苹果,都冲着他笑。笑得他汗毛都竖起来了。
  “五一”假期,小乙回来了,拿回来的香蕉、橘子,他吃不下。吃一口就像吞下一块石头,堵得他心口疼,便找个借口匆匆躲出去。此时,倒霉的是河沟里那棵大柳树。
  他心里明镜似的,小乙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小乙娘。要不是小乙娘,小乙是决不会再踏进这个家门的。
  王大奎想的没错。小乙回来确实因为他娘。他娘的风湿病三天两头犯,一犯病就下不了炕。这几年,娘也明显地苍老了。皱纹已悄悄爬上额头,鬓角也添了几丝白发。
  小乙对娘说:“娘,跟我去医院吧?”
  “我走了,他咋办?”
  “他有酒就行了。”
  “他再不好也是我男人,咋能扔下他!”
  “他想过你吗?他只想酒。”
  “你没看他那肚子。”
  确实,王大奎那肚子就像气吹的,一天比一天大。他得的是肝硬化,腹水一天天地增多,活像个大肚子蝈蝈,却不去医院,就在矿保健站胡乱开些药对付着。小乙清楚,王大奎不去医院是因为他,要不是他在医院,王大奎早就去了。
  小乙还真想到了王大奎心里。
  王大奎有股子犟劲,他看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个个都是小乙。他在医院门口转悠了半天,那双脚咋也不听使唤,就是迈不进那门槛。回家后对小乙娘说看过了,医生说没事。
  有事没事,肚子一天天地见长总不是个事。
  小乙娘瞅着儿子脸说:“不管咋着,他总还是你爹。他都到了这一步,你就别再生他气了。”
  “他不去,又不是我不叫他去。”
  “要不是你在医院,他能不去吗?”
  小乙不能不承认娘说的是事实。如果要他把这个歹毒的爹接到医院去,天天伺候着他,照护着他,一下子也很难接受。他沉思了片刻:“娘,你容我想想。”
  第二天下午,小乙就带着医院的救护车回来接王大奎。
  王大奎梗着脖子,说死也不去。
  小乙娘冷下脸来:“你不去?我去。”一扭身坐进了车里。
  王大奎急急地赶过来:“你去,我就去。”弓着身子钻进车里,就坐在小乙娘身旁。殷切地望着她脸,讪讪地:“小河奔大河,老头跟老婆。”他说这话时,嘴角眉稍都带着笑,脸红到了耳根。
  小乙娘眼睛红润了,几十年来,她头一回听这“土匪”说软话。
  
  四
  王大奎住进了医院,就住在小乙管的9号病房里。
  小乙娘是风湿腿,走路不方便,做好了饭由小乙送到病房。
  王大奎挺着肚子上床下床不便利,就在床上吃。小乙要喂他吃,他说啥都不让。
  王大奎接过碗,本来是要笑,却笑得极不自然。是那种想笑不出,不笑又不成,硬挤出来的笑。这笑里既有激动,也有苦涩,还有一丝隐隐的羞惭。他夹起一片肥嘟嘟的肉片,一下填进嘴里,极力地咀嚼着,嘴里刻意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仿佛是用这声响来表达他无法言语的心情,也是用这声响掩饰他内心的尴尬。
  他吃着吃着就停了下来。眼圈红了,撇着嘴,用力地咬着下唇,一脸地哭相。
  小乙问:“爸,咋啦?”
  好一阵子之后,王大奎才说:“没事,咬舌头了。”
  其实,他并没有咬着舌头,他是想哭。是他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一句绝话,也想起了他那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飞了的亲生儿子,才忍不住伤心起来。
  小乙在医院上了班,小乙娘甚是欣慰。王大奎却嗤之以鼻:“挂个号有啥了不起,他要能看病,我得病就死。”
  如今,他得了病,却不想死,还想活。借着小乙娘的脸住进医院,而这个给他看病的医生恰恰就是小乙。吃着小乙送来的饭,不得不陪个笑脸。他自己认为是亲生的那个儿子蹲了大狱。别说床前行孝了,恐怕到他死也难得见上一面。
  他真想一头撞死,却没了当年的那股匪气。人老惜命,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咋也没料到能落到这步天地。越想越难受,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就想哭,却又不能当着小乙的面哭,便咬住了嘴唇。现在,心里不太难受了,嘴唇却咬破了,火辣辣地疼。自己咬自己嘴唇,怨不了别人。他不由地在心里一声叹息:“自作自受啊!”
  每天早上大夫查房是王大奎最难受的时刻。
  听诊器一挨住他的胸壁,他那心就“砰砰”地跳。从小乙那认真细心的脸上,他觉得小乙听到了他心里,听出了他的心事。而他那颗心也急不可耐地“砰砰”跳着,把他的全部秘密告诉了小乙。
  他分明看见小乙一个手指甲扁扁的平平的,像是贴上去的。他知道,那是被他用老虎钳咬过的那根手指。那手指好似一根钉子,生生地钉进了他眼窝。
  小乙的手在他那蛤蟆似的肚子上触摸、叩击。他觉得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剖开了肚皮,查看他那五脏六腑的成色。又像是小乙在他的肠子里,肚子里寻找那把老虎钳。
  住院就得让大夫检查,没啥好讲的。他把头扭向一边,伸展四肢,耐心地等待着,在心里暗暗地:“就这一堆一块,你要,就全拿去。”
  小乙用手指叩击王大奎的肚子。这鼓囊囊的肚子犹如一大坨凉粉,轻轻地一叩,满肚子颤动。他从那颤动里听到一种声音,是酒在瓶子里逛荡时发出的那种响声。
  小乙知道,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他的父亲,嗜酒如命,把母亲看病的钱也喝进了肚里。才使得母亲久病不治,落下残疾,像鸭子那样一摇一晃的走路。而此刻,疾病已把他折磨得像一个秋后的茄子。他已没有几个月好活的了,最多超不过半年。一想起这个曾经与自己在一起生活过的人、不久就要躺在冰凉的泥土里,心里就涌上一股隐隐地酸楚,检查完就匆匆到别的病房去了。
  王大奎呼吸都感到吃力,不能平卧,只得腰靠着床头,头枕着墙,半躺在那里。他那肚子就像一个灌满了水的避孕套。纸一样薄的肚皮泛着灰黄的亮光,一根根弯弯曲曲的血管清晰地暴露在皮下。他抚摩着自己那肚皮,心想,只要用手指轻轻地一戳,那层薄薄的皮肤就会破开一条口子,肠子,肚子也都“哗哗”地流出来,这一百多斤也就交代了。他只是这样想,并没有用手指去戳,而是在心里念叨:“死吧,死吧!早死早脱生。”
  不一会儿,小乙端着个大方盘子进了病房。他头上戴着白帽,脸上捂着个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睛。盘子里刀子、剪子、注射器、胶皮管,放了一堆。
  “爸,给你放腹水。”指着王大奎那肚子。
  王大奎心里“咯噔”一下。他似乎看到小乙那眼睛里闪烁着仇视的目光,不用说,盘子里那些家什也都是给他准备的。他不由地一个激灵,心里说:“小子,你怕是给老子放血吧!”一股酸涩涌了上来,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小乙戴上了橡胶手套:“爸,躺平了。”
  王大奎腰一挺,出溜到床上,四脚拉叉地躺在那里。心里说:“来吧!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今天落到了你手里,掏心挖肝随你便!”脸转向了墙不看小乙,一付英勇就义的样子。心里却悔恨地:“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就把你——”
  小乙用镊子夹起碘伏棉球给王大奎的肚皮消毒,又用酒精棉球把碘伏擦干净。
  王大奎就觉得肚皮上有一丝凉意,像手指上的斗纹那样一圈圈地向外扩大。他猛地想起了小乙那被他用老虎钳咬过的手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一刀下去就完事了,罗嗦球哩!”
  小乙又拿起注射器,吸了一些麻药,在消过毒的皮肤中选好点,轻轻地将针尖刺入皮内。
  王大奎感觉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不由地转过脸来。只见小乙手里举着个比火柴还粗的针头,针头后面还系着尺把长的胶管。刹时他明白了一切。
  有一次,在矿卫生所的化验室,护士给那人抽血就是用这么粗的针头,血就顺着那胶管流到了瓶子里。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那血流进瓶子里的声音。他知道血流干了,人也就死了。就像他杀鸡宰羊一样,血流光了,腿蹬弹两下就不动了。
  他觉得自己身上那血已经流光了,却没蹬腿,很舒服,一点也不难受。身子轻飘飘的向上升腾,从没有过的那种舒畅自在。此时,他也感到一种坦然,再也不欠小乙什么了。同时他也想到了自己那蹲大狱的儿子,临死也没能见上一面。他不甘心,无论如何也要见儿子一面。他只是心里一想,身子就朝那地方飞去。他看见了大狱,儿子就在那高高的围墙里。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作响,隔着厚厚的大铁门,他看见儿子正向他奔来——
  “爸——爸——”
  “儿子——儿子——”
  他呼喊着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瞧,眼前不是他朝思暮念的二宝,是小乙。
  他觉得自己没死,反而轻松了许多。肚子不那么憋胀了,出气也顺和了。用手一摸,肚子小了一大圈。顿时,一种莫名的傻笑荡漾在他脸上。
  小乙摘去口罩:“爸,你睡好了,别着凉。”说着就去拉被子。
  “我来,我来。”王大奎手拉着被子,眼睛却一直盯着小乙看。此刻,他看到小乙那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仇视,只有亲切与和蔼。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小乙收拾完东西离去。
  王大奎望着小乙的背影,那白大褂婆婆娑娑飘了起来,在他眼里幻化成漫天的鹅毛大雪。他想起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不禁两颗愧疚的老泪从眼角滚下来。
  
  五
  有一件心事小乙总也甩不掉,抹不去,像影子一样缠绕在他心头。那就是他的身世。
  十多年了,这个谜就像杯底的沉淀物,无数次地泛起,又无数次地沉寂。每当此时,他心里就空落落地没了底。越是心里没底,他就越想知道个究竟。现在,机会来了,他只须从他自己和王大奎身上各采2毫升血,做一个亲子鉴定,一切都明白了。
  明天外科有个病人转院去省里。他和司机说好了,把血样交给在省血检中心工作的他的同学,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得到了检验结果。
  采血应该在明天早上六点,夜里他就咋也没了困意,就那样和衣躺在床上,在黑影里大睁着两眼想心事。他想了很多很多,从记事到现在,凡是能想起来的,几乎是一件一件地挨着想。越想越觉得父亲之所以那样待他,完全是因为他的身世,也就觉得弄清这身世实在是太必要了。
  他想着想着,就想起了父亲那目光,一种很特别的目光。那目光里隐隐显露着疑惑、警觉与担心,说穿了,是一种对他并不相信的目光。原先,他对父亲这种反应只是不理解,却并未在意。此时仔细一想,便觉得这里边大有文章。
  父子之间决不存在谋害,又没有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更何况还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父亲这种不正常的反应,恰恰说明了他对过去的事还耿耿于怀。他担心这个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对他报复。想到这里,小乙几乎完全肯定了,王大奎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天下的父亲,那个忍心对他的儿子下那样的毒手,虎毒还不食子呢。
  他侧过脸看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才早上五点。在模糊的光线里,那分针犹如一个小脚女人,慢慢腾腾地一步一步地朝前挪。
  五点,距六点还有一个小时。小乙按耐不住那份焦急,提前一个小时采血也没有什么妨碍,就这样陪着那分针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实在是一种折磨。便起身,拿上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向9号病房走去。
  9 号病房里的灯还亮着。小乙站在门外,透过门玻璃向屋里窥视。
  王大奎半躺着。枕头放在床头上,腰垫着枕头,头抵着墙,两腿屈曲,两手撑床。那圆鼓鼓的大肚子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缓慢地蠕动,使人联想起一只腆着肚子晒太阳的蛤蟆。
  灯光下,他那张圆方形的脸略显臃肿,浅浅地挂着一层腊黄,圆润的蒜头鼻子依然高傲地挺立在中央。当他肚子伏下去时,两片嘴唇间便裂开一条缝隙。气流顺着那缝隙冲出来,发出“嗖嗖“地哨声。
  时值五月上旬,夜晚还有着些许凉意,王大奎却没有盖被子。薄薄的被子像一张铁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既是一根稻草放在他肚子上,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肚子鼓胀得使他坐立不安,只好半躺在床头上。把被子掀在一边,袒露着那明晃晃的大肚皮,觉得这样似乎好一些。也好不到哪去,他不时地辗转反侧,挪动着身子,任何体位都适应不了他的需要。
  前天小乙才为他抽了腹水,两三天时间他那肚子就又挺起来了。腹水这东西不比别的,抽了还生,抽得勤生的快。抽腹水也只能解决一时之急,并不是有效的治疗手段。肝硬化晚期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措施。
  王大奎两臂撑床,脑袋抵墙,费了好大劲儿才坐起来。喘了口气,身子微微前倾,两手尽力地前伸,端起一腿慢慢的放到床边,接着又将另一腿也放到床边,这才抓住床沿,缓缓地滑下床来。
  非常突出的肚子衬托得他那四肢瘦小得可怜。为了稳定身子,他抓住床沿不敢松手。他的目光落在了放在床下的尿壶上。他先用脚把尿壶勾出来,而后才非常谨慎地徐徐弯屈腿,屁股向下坐,上身僵硬地稍稍后仰。他是为了保持身子平衡,否则,那沉甸甸的大肚子会把他坠倒在地上,就像盛满水的避孕套被人踩了一脚,“哗”地一声,他那肚子里的零碎就随着那水淌得满地都是。
  他好不容易才摸着尿壶,慢慢地挺起身坐在床边,长长地洒了一泡尿。
  他还是像原先那样,先弯屈了腿,屁股向下坐,上身稍稍地后仰,尽力地伸长胳膊,把尿壶放在地上,却怎么也勾不着地面,就觉得身边是一个深坑。那姿势宛如一个人从深深的坛子里捞取东西,一面将胳膊极力地向下探,一面将身子和头尽量地朝后仰。
  尿壶距地面不到二寸高的地方停住了。他竭尽全力,憋足了一口气朝下探,他的努力只停留在他的意识里,身子却原样未动。他甚至想伸开手指试探一下离地面还有多远,却做不到。他一手抓着床沿,一手拎着尿壶,空不出手来。
  此时,他觉得手中拎的不再是一只尿壶,而是一大袋矿石,坠得他胳膊酸疼。
  他没有松开手,还是紧紧地抓住尿壶,身子和那尿壶开始摇晃。尿在尿壶里不安地咣当,已有少许的尿水溅了出来。
  门开了,小乙急忙奔过来,一手搀住王大奎,一手接过尿壶。
  小乙把尿壶放在地上,将父亲扶上床,给他盖好被子。
  王大奎喘着粗气,无力地闭上疲惫的两眼,随着他的喘息,身子一前一后的晃动着,像是刚刚出了一场大力。
  小乙:“爸,你咋不按电铃?”
  王大奎勉强地睁开双眼,一脸窘相,讪讪地一笑:“半夜三更的——”
  六
  小乙把尿倒进屋外的尿桶里,来到水管旁。水冲进尿壶里,发出很响的“咕咕”声。他拧上水龙头,一切又恢复了原先的宁静。
  夜静得使人耳窝都产生了自鸣。瓦灰色的天穹上点缀着几颗星星。他眺望着那摇摇欲坠的星星,思绪翻涌。
  当一颗星星无力再挂在天上时,便化做流星。
  他联想到父亲在几个月之后,就像天空那流星一样,只是那么轻轻地一划,便永远地消失了,不由地暗自喟叹人生之短暂。
  病病恙恙的父亲曾经是一条汉子。在几百米的坑下,什么危险、艰难,他全不在乎,有那么一股子拼命劲儿,做事也从不考虑后果,人们才叫他“土匪”,而今竟连一壶尿水都放不到地上了。
  小乙后悔刚才不该站在门外看,等父亲实在无能为力了才进屋去。他知道父亲很刚强,有一分奈何就不会求人,对他尤其是这样。
  对父亲的怜悯、对一个病人的同情,使他原先的想法骤然消失,把尿壶送回病房,就回了他的医生值班室,侧绻在床上,面向着那条光影。
  光影里的烟雾已消散殆尽,只有一些尘埃的反光还隐隐约约地飘移着。
  他没有丝毫的困意,像用了兴奋剂那样精神。大睁着两眼,却不知要干什么,他无聊地又点燃一支烟。
  刹时,浓浓的烟雾便在那光影里翻腾,他的思绪也随着翻滚的云团涌动。
  父亲的状况他从心底里同情,而他的身世之谜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十多年了,他怀揣着这个谜,像醉汉一样懵懵懂懂走了过来。在这漫长的十多年里,为这个谜他不知流了多少泪水,强忍了多少辛酸。他曾做过许多假设,而每一个假设都告诉他:王大奎决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并不愿接受这个答案,却找不出任何理由说服自己。在这个谜的阴影下生活一辈子,实在是太压抑了。只是为了弄清自己的身世,并没有伤害他。就是不做亲子鉴定,父亲也要抽血化验肝功能,只不过是多抽了2毫升,仅仅2毫升。人身上有6000毫升血,2 毫升血绝对算不了什么。
  小乙觉得这样做并没有恶意,弄清身世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便从床上一跃而起,拿起放在桌上的注射器,奔9 号病房去了。
  小乙走后,王大奎并没有入睡,他根本就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就越烦,就越是胡思乱想。
  他想到了小乙娘。
  小乙娘年轻时多漂亮呵,脾气好,手还巧,这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有个叫翠花的闺女。他能摊上这么好的媳妇,可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就在翠花过门的头一个月,在村外被人强奸了。气得王大奎拎了一把杀猪刀,在村外到处转,要是碰上哪个贼眉鼠眼的可疑男人,他准会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刀。
  翠花过门的当月就有了身孕,气得王大奎直煽自己那脸。生下小乙,王大奎就憋了一肚子火,小乙越长还越不像他。他那气就更不打一处来,看见小乙就像看见了强奸翠花的歹徒,不上去踢一脚打一巴掌就要把他憋死。肚子里有气撒不出来,就喝酒,喝醉了就拿小乙出气。
  他没有害死小乙的心,却把小乙看成了眼中钉。不拔去眼中这根钉子,他就活不安稳。他是咋样折磨小乙的,他心里一清二楚。
  如今他有了病,住进了小乙管的病房。小乙给他治病,给他端饭送水,还倒尿壶。小乙对他越好,他心里就越难受。他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对待小乙,却又没法解释清楚。
  咋说呢?小乙,我怀疑你不是我的亲生,才那样对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说不定自己不说,小乙还没往那儿想哩!这一说反倒坏了菜。他又觉得小乙对这事隐隐乎乎有所觉察,只是没说破而已。万一小乙真的问起这事,咋办?
  管他呢,反正这事谁也说不清,自己的种,别人的种,也没啥记号。到时候给他来个背着牛头不认帐,就说是喝醉了,啥也不知道,不记得……
  到底小乙是不是王大奎的亲生儿子,王大奎真的是弄不清。他想着想着又想回来了。
  烧锅炉的何老六又高又瘦,他老婆又矮又胖,长得跟猪八戒他二姨一个样,生下那娃没有一个不像猪八戒他外甥。就她老婆那德行,白给也没人要,这种总不该有错吧
  住院这几天。王大奎对小乙观察得十分仔细。他总觉得小乙什么地方像他。说话那神气,走路那姿势,甚至一举一动都和他有几分相似。住院后小乙对他照顾的无微不至,要不是亲生的,能这样吗?一想起他对小乙的虐待,就悔恨不已,怨自己糊涂,在心里骂自己混蛋。他担心的是,小乙对过去的事能不放在心上吗?他自己心里虚,也就怕见小乙。不管咋着,这疙瘩总得解开,他没辙了。
  门开了,小乙走进屋来。
  王大奎怕见小乙,却又想见小乙,正想着小乙,小乙就来了。他满脸堆笑地:“还没睡?”
  “嗯”小乙应了一声,坐在对面床上。
  “几点啦?”
  小乙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五点半啦!”
  “不早啦!你歇着吧!我没事。”王大奎心里不落忍,这么晚了,小乙还来看他,侧转身拿过一盒蛋糕:“我手脏,你自己拿。”
  小乙不要,王大奎不干,硬往小乙手里塞。小乙让不过,接住蛋糕,取出一块,又把蛋糕包好,放在王大奎床头。
  小乙接住了蛋糕,王大奎那眉眼一下子舒展开来。他不知说什么好,高兴地瞧着小乙,此时此刻,他最希望的就是亲眼看着小乙把蛋糕吃下去。
  小乙拿着蛋糕却没吃,他心里有事。在他与王大奎那目光相撞的一瞬间,他看到了父亲那目光里深深地饱含着一种慈祥,这种慈祥里有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和善,那稍稍浑浊的眸子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气,在灯光下显得孤独而凄凉。长长的眉尖泛着灰白,纵横交错的皱纹呆板地镌刻在他青灰色的脸上。鼓鼓的大肚子顶得他不能端坐,只得头枕着墙,腰垫着床头,半卧在那里。
  这个当年人称“土匪”的壮汉,如今像病猫一样绻卧在那里熬时光。一阵怜悯与辛酸袭上小乙心头,他把一切都忘了个干净,仿佛他此刻来病房只是为了看看父亲。他低头看了一下表,轻声地:“爸,你歇着吧!”安顿好父亲,离去。
  小乙走出了病房,猛然想起来病房的目的。他没有停住脚步,也不可能立即返回病房给父亲抽血,怅怅地回到医生值班室。
  他烦躁地在这窄窄的夹空里踱来踱去。呼地一下仰脸倒在床上,钢丝床的颤悠还没停住,他又一跃而起,在这夹空里踱着。他从那光影里晃过的一瞬间,可见他那脸阴沉沉的,眉头紧锁,嘴巴紧闭。他口里涩苦,却还是点着了一支烟,不停地踱着,烟雾被他赶得在光影里东躲西藏。他脑袋里像是有个车轮,思绪随着那车轮飞转。
  做亲子鉴定到底要干什么?答案只有一个——弄清自己的身世。他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想解开这个压在他心底十多年的谜,从迷茫中走出来。在逆境中长大的他,养成了懦弱,忧郁,多愁善感的性格,好不容易才下定了这个决心,一但放弃,这身世之谜将成为他终生的遗憾。
  弄清这个谜只是举手之劳。而且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一种精神解脱而已。这个完全应该而并不卑鄙的意识在他脑海里坚定下来。
  
  七
  小乙接过了那块蛋糕,虽然没吃,却还是拿走了。临走时还为王大奎掖掖被子。王大奎那睡意一下子被抛到九霄云外,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
  了地。
  与此同时,他也想到了另一个儿子二宝。他不能不心疼,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小乙又回到了他身边,他觉得老来还有个依靠,在心里暗暗感谢老天对他不薄。
  几十年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过。他甚至深信不疑小乙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又想起人们常说的“血浓于水”,这话一点不假。小乙身上流着他的血,不管咋样,儿子跟老子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小乙是有文化的人,是大夫。大夫是啥?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他王大奎是谁?大夫的爹。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一下子抬高了许多,美得他直扑撸肚皮。
  王大奎在高兴之余也有着几分愧疚,就因为他怀疑小乙的身世,才那样对他。他不敢相信自己当初咋下得了那手,咋就干下了那黑心的事。事到如今,他心里只剩下了羞愧与悔恨。
  他又想起了小乙娘,她是个明白人,只有她才能帮他解开这个疙瘩。正因为他怀疑小乙的身世,也就从没给过小乙娘好脸。这些年,她在家里像个童养媳似的,忍气吞声。他有钱喝酒,却没钱给她看病,使她落下个残疾。一想起她走路那一摇一晃的样子,王大奎就是死也不愿向小乙娘张口,他实在是没脸央求她什么。
  其实,他最在意的还是小乙。
  小乙聪明,有文化,不像他这样的粗人,有啥就写在脸上。
  谁也不傻,不说不等于不知道,真要等小乙说出来,他这老脸往哪儿搁?
  人家说不如自己说,还争取个主动。反正自己这老脸已经丢尽了,再丢一回也不算啥。病房里也没有外人,只有他跟小乙两个,说句软话旁人也不会知道。知道了又咋的,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愿意!
  他越想越觉得这么做才是解开他心里这个疙瘩最好的办法。也只有这么做,他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他拿定了主意,心里也就轻松了许多,不由地长长地出了一口顺气。
  他正想着,小乙就推门进来了。他心里那热乎劲儿还没散,脸上便笑出了一朵花。
  “爸,给你抽血检查肝功能。”小乙似乎有点紧张,嗓音颤颤地,好像父亲已经知道了他的心事,他脸上轰地一热。
  “嗯嗯。”王大奎连声应着,将身子挪正一些。
  小乙不敢正视王大奎,只顾低头用酒精棉球消毒。
  王大奎直勾勾地盯着小乙,近距离的目光流盼,他看得真切。小乙那五官像他娘,额头,耳朵像他。尤其那双手,和他那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他看见小乙的手微微的有些抖动,他的心也抖动起来。他知道,大夫那手黑着哩!一刀下去,把肚子就豁开了。小乙给他扎个小针手还哆嗦,那是父子连心呵!
  小乙给他消毒是那样的认真。先用黄棉球一圈一圈地由里往外擦,再用白棉球一圈一圈地把那黄颜色擦去,然后拿起针管小心翼翼地扎进皮肤。他不觉得疼,一点都不疼,就像蚊子叮了一下。殷红的血在针管里翻滚,他周身的血也在涌动,仿佛马上就要迸溅出来。他嘴一咧:“小乙——”
  “嗯”小乙答应着,眼睛却没离开那针管。
  王大奎话到嘴边,却出不了口。他吭吭两声,张开了的嘴巴只是稍稍地蠕动一下,便又合上了。
  小乙边抽血边问:“咋啦?”
  王大奎那心砰砰地跳,嘴里发干,喉咙发热,像是什么东西卡在了嗓子眼,不吐出来就要把他憋死。他缓缓地将脸扭向一边,埋下头,喃喃地说:“我,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声音很小,却在小乙心里响起一声炸雷,不由地心里一震。
  这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不易。他是那种宁折不弯的人,只有别人向他低头,他从不向别人屈服。
  这时血已抽完,小乙取过一个碘伏棉球压在针眼上,他没有马上松开手,就那样不轻不重地压着,很不自然地望着父亲,
  儿时,小乙就习惯了父亲的蛮横无理。工作后,为了母亲也从不与他计较。父亲那脸就像一块脏抹布,整天阴沉着。自他住院后才有了笑脸,却笑得非常勉强,也正是这种造作出来的笑,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远了。
  人可以伪装出各种表情,却伪装不出真诚。
  他感觉得到,父亲今晚那一反常态的笑使他感动,那笑里饱含着热忱与真诚,也夹杂着一丝隐隐的悔意。父亲的一声忏悔,就像一池静水中掷入一粒石子,击起层层波澜,小乙的心也随着那波澜久久地震荡着。
  他望着手中那两支玻璃试管里殷红殷红的血,一时茫然了。这其中一支试管里的血就是送去做亲子鉴定的。
  小乙见父亲那脸胀红胀红的,肩膀在抽动。他鼻子一酸,就觉一口凉凉的东西顺着喉咙滑了下去。这突然的意外使他激动不已,心跳迅猛加快,呼吸也有些不均匀了。他很想安慰父亲两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轻轻拍了拍父亲肩膀,心事沉沉地走去。
  回到值班室,小乙还沉浸在茫然与不可思议的情感撞击之中。他竭力地回忆着刚才在病房里那使他激动而又温馨的时刻。他明显的感觉到父亲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影子。
  偶一回眸,他瞧见了放在桌上的那两支玻璃试管,一支里盛着他的血,另一支里盛的是王大奎的血。不到中午,这两支血就会送到省血检中心,很快就会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
  他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奇怪的疑问: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他清楚地知道,结论只有“是”或“不是”。当然,他希望的是第一种结论——是,不过,这个希望太渺茫了。即便是第二种结论——不是,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只是想弄清这个谜,他不想生活在“身世”的阴影里,更不想这个易如翻掌就能够解开的谜成为他终生的遗憾。他甚至在心里说:“爸爸,相信我。我只想弄清一个事实,决不会对你有任何的伤害。”
  这个并无恶意的潜意识在他心里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八
  六点正,司机准时来取血样,小乙将司机送出病房。
  五月的早晨还有些许凉意。他没有马上返回病房,站在院子里舒展了一下身子,尽情地呼吸着这清新而凉爽的空气。
  天边透出一缕淡淡的浅白。医院食堂那边,一股浓浓的黑烟急匆匆爬出烟筒,慌慌张张地抹在了天幕上。沉睡了一夜的花草、树木,渐渐从黑暗里走出来,在晨风中抖去他一身的倦态。
  小乙望着停在大门外那救护车的身影,一种蕴藏已久的期盼从心头油然升起。
  他看到那救护车已经发动了,在公路上奔驰。不到中午时分,他的同学便从司机手里接过血样,在显微镜下化验,刹时一张亲子鉴定报告填写完毕,他不是王大奎的亲生儿子。对于这样的鉴定结果他并不感到意外,而那颗心却紧张地跳动起来。他觉得浑身在颤抖,仿佛一下子被人扔进了冰窖里。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他心头晃过。他想起了那个风雪夜、那老虎钳、拳打脚踢,侮辱咒骂、饥饿惩罚……无声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一种隐隐的仇视与怨忿在心底里涌动,他再也不愿见到9 号病房里的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
  晨风携卷着丝丝凉意吹过来,白大褂的下襟在风中婆婆娑娑地摆动。小乙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蓦然回过神来,怎么会这样?他不住地叩问自己。
  本来只是想解开这个隐藏在心中多年的谜,给自己一个交代,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他恍然意识到,如果鉴定结果真的如他所想,势必会引起他情感上的突变,他不敢断定是否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
  他又想起了母亲。
  母亲不止一次对他说:“小乙啊!厚道些,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他心里也苦着哩!”
  要说苦,在这个家里母亲最苦。她宁把眼泪咽进肚里,也毫无怨言。她是世界上做好的母亲,最善良的女人。
  母亲说:“他心里也苦着哩!”是指王大奎心里苦。他苦什么,小乙不知道。他只知道父亲脸上整日挂着忧郁,喝醉酒就满山遍野地疯跑,再就是狠狠地踢那颗大柳树。似乎他也有着沉沉的心事,是那种深深埋藏在心底而又无法告人的秘密。
  小乙也风言风语听人说起过;母亲曾被人强暴。父亲莫不是因为这就怀疑他的身世。即便真是那样,母亲有什么错?他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和母亲?
  只是在王大奎住院后,小乙才真正看到了父亲的苦。每当父亲见到他时,脸上便早早地堆起笑容,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越是这样,小乙心里就越不舒服,越感到别扭。这种明显地、造作出来的亲热,也深深地刺痛了小乙的心。
  他知道,父亲之所以这样是处于无奈,很有些“行之屋檐下”的意味,使他与父亲之间那扇刚刚开启的情感之门,又倏然地关闭了。
  小乙真正感动的是今夜,他几次去病房为父亲抽血,是父亲那被疾病折磨的痛苦,与他那出自内心的真诚,使小乙迟迟下不了决心。
  当父亲颤颤巍巍、磕磕绊绊地说出:“我对不起你”这句话时,小乙的心猛的一下被震撼了。
  一个父亲,能向儿子忏悔,需要多大毅力,多大的决心。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真诚,热切的目光,听见了他那发自内心的忏悔。那声音不高,甚至语音有些含混,却字字入耳,春雷般激荡着他的心。病房里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子里一帧帧回放。他眷恋那令人心颤的时刻,他已把它深深地珍藏在了心底。
  他那目光又落在了救护车上,转院的病人和司机已坐进了车里。他和父亲的血样就在车上,几个小时后,他的同学就会打来电话告诉他鉴定结果。
  一旦确认他不是王大奎的亲生儿子?他很可能会转变对这个已经为往事忏悔的老人的态度。如果放弃,将是他终生的遗憾。既满足他的愿望又把握住情感,他没有这个信心。突然一个发现像楔子一样硬生生打进他的脑海——欺骗。
  那血样是在父亲完全不知情下,他利用工作之便抽取的,而且是在父亲忏悔当中他抽完了血。顿时,他感到一种卑鄙。
  仅仅是怀疑,他就采用了欺骗,倘若鉴定他不是王大奎的亲生儿子,他又该怎样?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之所以怀疑自己的身世,缘于父亲那样对待他。假如父亲对他一直很好,他决不会产生这样的怀疑。即使弄清这个谜也于事无补,也只能证明过去。他完全看得出,父亲现在是真心对他。只要他不记前嫌,一切都会好起来。倘若鉴定,是,也就罢了;如若不是,必将加深他与父亲之间情感的裂痕。母亲知道了他不是王大奎的亲生,又会怎样?这些年,她糊里糊涂走了过来,一旦明白了,她受得了这个意外的打击吗?这不是往她心口上捅刀子吗?
  他恍然发现,身世之谜就是横在他与父亲情感之间的一堵墙。
  父亲被这堵墙挡住了眼睛,才那样对待他。今天,如果他也被这堵墙挡住了眼睛,就会以同样的心态对待父亲。想到这里,他恍然大悟,不由地心里一颤。
  救护车缓缓起动了。
  他拼命地朝救护车跑去。向司机要回血样,一转身奔向墙外的垃圾堆。老远就把那两支玻璃试管扔向垃圾堆,试管碰在砖墙上摔得粉碎。
  天边闪出一缕曙光,大地走出黑暗,两支试管里的血融在了一起.
  
  
  
  
  
  
  


原创    收   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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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爱晚亭 Re:[七夕征文]病房静悄悄 回复时间: 2007.07.30 21:46

    与其说,父子的恩仇在血液的融合中消散了,不如说是爱的力量最后战胜了一切。
  如果不是爱,父亲不会恨母亲,也不会恨小乙,只是他的爱太狭隘、太自私了。
  如果不是爱,父亲最后不会对儿子认错。如果不是爱事情的发展不是以血的融合为结束,是爱让这对父子融合,无关血缘与否。大爱无边啊!
  这个故事很好很好,陋石的笔下这人物刻画生动极了。学习了,收藏了!

2 篇回复    查 看 回 复    回    复    

回复人: pecheur Re:[七夕征文]病房静悄悄 回复时间: 2007.07.31 19:48

    很多人都被那所谓的血缘蒙住了善良的眼睛。其实养更大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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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晴雨西子 Re:[七夕征文]病房静悄悄 回复时间: 2007.07.31 22:59

    心理描写细腻生动 佩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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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梧澧 Re:[七夕征文]病房静悄悄 回复时间: 2007.08.03 21:46

    本文心理与细节的描写,是你创作的一大飞跃,说明你已走向成功。祝贺。

1 篇回复    查 看 回 复    回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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