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绎男女征文] 凯 旋 之 后 (11---15) |
凯 旋 之 后 (续)
十 一
白露种高山,寒露种平川。眼看就是中秋,地里没墒难以下种。萧山从县里弄回一台抽水机,没渠没法灌概,便领着大伙修水渠。每人一丈,还用白灰划了线,分工包干,各自在这一丈长里努力。牛金斗背着处分还算老实,他那三个兄弟可就不同了。银斗、铜斗、铁斗,一个拄着锨把看热闹,两个拍在地上扯闲。萧山懒得和他们磨牙,看见也装作没看见,只顾忙别的去了。
歇下来时大伙就东拉西扯胡乱侃,年轻人嚷着要萧山讲朝鲜战场上的事。铁斗藐视地一笑,说:“人走时运马走膘,他原来还不就是个穷要饭的。”
银斗接着说:“啥英雄不英雄,说不定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
有人便哄笑起来。
铜斗裂开大嘴说:“是英雄就露两手叫大家伙瞧瞧。”
萧山从来就把这英雄看得很淡,别人怎么说随他便,他根本不往心里去。
铁斗晃晃悠悠走过来,一掌拍在萧山肩上:“大英雄,咱俩比试比试?”
牛王寨人历来就有习武的习惯,无论大人孩子谁都会两下。因而榷磋技艺,比试武功也就是家常便饭了。
萧山拨开铁斗那手:“有劲往地上使。”
铁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让我跟铜斗俩,咋样?”
立即便有人嚷嚷:“一对一,人多不是好汉!”
铁斗以为萧山胆怯,便揪萧山衣领:“不敢比就是狗熊。”
萧山缓缓站起笑了笑:“你真想比试?”
铁斗决然地:“孬种才不敢!”
萧山眼睛在人群里扫了一圈:“这儿就你哥仨,一起上吧!”
想看热闹的人嗷嗷叫着让出一片空地。
铁斗三兄弟便摆开架势,把萧山围在中间。
萧山一看这阵势心里就明白了,他们早有预谋。何况牛家兄弟个个矮、粗、胖,体壮如牛,也会几路拳脚,他也就不敢掉以轻心。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采取以静制动。
铁斗早就奈不住了,一个饿虎扑食蹿上来。
萧山一缩身从他腋下钻出去,直奔离他最近的银斗。他一仰手,银斗便举手相迎。他抓住银斗手腕一个“反剪”便把银斗揽在怀里。铁斗、铜斗一齐扑过来。萧山用力把银斗平推出去,与铁斗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铜斗已与他迎面相遇。他凌空飞起一脚,铜斗急忙缩身。他一招“双风灌耳”,铜斗使出“二鬼拨门”。萧山倏地收回手直取铜斗面门,他并没有打下去,只是托住铜斗下颌轻轻一拉,铜斗那脸就长出三寸,国字脸变成了刀条脸。顿时就两手扶住下巴,“啊啊”地鬼叫着说不出话来。铁斗被撞得鼻口窜血,他从地上揪一把草擦着,银斗就落了单。萧山虚晃一脚,条件反射引逗得银斗也踢了一脚。萧山一个海底捞月抓住银斗那腿,只一推一拽,银斗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铁斗见两个哥哥已经挂彩,心里便有些发怵。萧山猛地一跺脚,铁斗便急慌躲闪。萧山一个箭步窜上去,左手一晃,他招架左边,右脸挨一耳光,他急慌招架右边,左边又挨了一耳光。萧山左右开弓煽得铁斗眼冒金星,他运用“推手”借力发力,连连将铁斗掀翻在地。
人群中发出阵阵喝彩。
这时,铁斗明知自己不抵,也只得硬着头皮招架。萧山却像猫戏老鼠,不吃它也不放它,耍它。陡然间,铁斗来了个“黑狗钻裆,”接着使出 “仙人摘桃”直取萧山腿铛。
铁斗这一招是阴招、歪招,是要致人断子绝孙,为习武人所不齿。若安套路,萧山就该使出“铁杠顶门”,就是用膝盖去撞铁斗的面门。
萧山的顶门杠一出,铁斗比必然满脸开花。萧山没有,他一侧身让过铁斗两手,抓住他两臂,一推一拉,铁斗两只胳膊就像风中的丝瓜,逛逛荡荡挂在了肩膀上。萧山一弯腰抓住铁斗举过头顶,像舞车轮一样在空中旋转。
人们一片惊呼。
很显然,萧山一松手,铁斗马上就是半残废。
萧山慢慢地放下铁斗,撒开了手。
铁斗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咋也站不稳,倒在了萧山怀里。他一脸绝望,两腿一弯跪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铁斗为啥给萧山下跪?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本想与萧山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才使出“仙人摘桃”这一损招。既然他下了黑手,就别怪对手以牙还牙。萧山竟然放过了他,只是把他降服,并没有伤他,也就是说,萧山并不和他一般见识。只要他铁斗还在牛王寨活人,就理所当然地要当面谢罪。
萧山扶起铁斗:“闹着玩哩!你咋认真啦?”
人们齐声呼喝着向萧山围拢过来。就在这时,牛金斗拨开人群挤进来,一脸歉意地:“萧书记,我来迟了一步——”
萧山微微一笑:“不迟,正是时候,动手吧!”
牛金斗紧忙退闪,一迭声地:“误会,误会——”他照着铁斗屁股就是一脚:“你们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啥东西,敢跟英雄动手,活腻啦!”胡乱拍打他那三个兄弟。
萧山淡淡一笑:“要教训回家教训去。”
牛金斗点头哈腰满脸陪笑地:“萧书记,你使得这是啥招数,他三个——。”
萧山抓过铁斗胳膊一抻一推,三下五除二,铁斗那当啷着的胳膊举起来了,银斗撇拉的大腿站起来了,铜斗也张嘴说话了。
真叫人大开眼界。英雄就是英雄,功臣不是白给的。
萧山就因为身手矫健,反应敏捷,参军后就编入特务营,受过特种训练,擒拿格斗是他的强项。他用的这一招,俗称“大卸八块”,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点穴”。他只身潜入敌前沿指挥部,活捉敌指挥官,屡建奇功。荣获“孤胆英雄”,“一等功臣”,是名满全军的英雄侦察排长。
起初人们还为萧山捏一把汗。人常说:“好汉难抵四手”,萧山一人要抵六手,能行吗?牛家兄弟仰仗人多势众,全然不把萧山放在眼里。凭他们那点三脚猫功夫怎抵得过一个在枪林弹雨,真刀真枪中拼杀出来的汉子。不消一刻工夫,便被萧山整得屁滚尿流。真是自取其辱,自讨苦吃。
萧山抖抖褂子上的土:“大家热闹也看了,干活吧!谁干完谁回家,干不完就别收工。”
他说这话时眼睛特意看了看牛家兄弟。
牛家兄弟瘟鸡似的一个个耷拉着脑袋。
萧山回过头拍拍铁斗肩膀:“加把劲!”
铁斗苦笑着满口称是,再也没了才刚那股子张狂了。
人们心里很畅快,干活也特别有劲。他们真真切切目赌了英雄的身手,也确确实实出了胸中一口恶气。牛家四兄弟号称“寨上四牛”,平日里横行乡里。今儿遇上了这吃生米的茬口,威风彻底扫地,怎不大快人心。
十 二
萧山收工回来,见牛万和独自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发愣,便问:“大,咋啦?”
牛万和摇摇头没吱声。
萧山蹴到他身边:“不美气?”
牛万和长叹一声,说:“他俩又执气啦!”
萧山明白,牛万和说的他俩是指秀秀和铁抓。便说:“我去看看!”起身就要走。
牛万和喊到:“不去!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抬起屁股进了门。
当初结这门亲,牛万和就一百个不乐意。多少家来提亲,秀秀都没答应,却答应了铁抓,说是就图个没公没婆心里清静。就铁抓那样穷得叮当乱响的家,能娶上秀秀这样的媳妇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还敢执气?牛万和憋了一肚子火,后悔自己当初咋就没拦住这门亲呢!
牛万和嘴上说不管秀秀家的事,可还是悄悄去了椿树峪一躺。回来后,眉头拧成个疙瘩,不住地长声短叹。不论萧山咋问,他一字也不露,只是说:“三儿,听大一句话,这事你别管。”牛万和越是这样说,萧山心中就越没底。越是没底就越想知道秀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吃罢晌午饭,萧山没歇晌就下了地。把荆筐和麻袋放在柿树下,便顺着牛王寨山后的小路来到麻姑山顶。
麻姑山与黑狗山仅隔着一条黑石沟。在沟这沿喊话,沟哪沿都听得真,椿树峪就在黑狗山的半山腰里。站在麻姑山顶上看椿树峪,就巴掌那么大一块地方,在一些山洼洼里有着几块庄田,那稀稀拉拉的禾秆夹杂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中,好似洇开来的淡淡墨水。这里总共只有三户人家,还分散在三个山旮旯里。透过树木的缝隙,依稀可见最东边的山坳里有三孔土窑洞,院外有着一棵槐树的就是铁抓的家。那里宁静的没有一丝声息,也看不到有什么人在外边走动,仿佛就是一张静止的画面。突然,山涧里隐约传来“哞——”的牛叫,划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接着一切都又恢复到原来的死气沉沉。
萧山面对那苍凉的景象,不由得黯然伤神。如果不是因为他,秀秀也不会嫁到这穷山沟沟里来。明明是自己作的孽,却来充当什么和事老,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愧疚,顿时失去了去秀秀家的勇气。可是,不见秀秀一面他却不死心,却犹豫迟疑举步又止。
突然他看见牛金斗一摇一晃地从沟底里往上走。这光秃秃的山顶哪能藏得住人,他急忙原路返回。
牛金斗来椿树峪是专为找铁抓的,先扯了几句闲淡,接着就问:“这几天没见你大舅哥?”
“没啊!”
“他没见你?”
“没啊!”
牛金斗嘻嘻一笑,拍拍铁抓脑瓜,说:“憨球,不说啦!”起身便走。又回头笑笑,他笑的很特别。
铁抓懵怔了,他弄不懂牛金斗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心想,三哥来椿树峪干啥?咋不来家里?牛金斗那笑里分明有着另一层意思。秀秀跟她三哥好人所共知,是三哥不要她了,她才嫁到这儿来。莫非她俩又——他觉得,他想干那事,秀秀就不想?秀秀不跟他睡,跟谁睡?她自己住一个窑洞-------他越想越觉得可疑。
萧山回到六亩半收谷子。
把谷穗儿一穗穗掐下来,先放进筐里,当筐里装满了再倒进麻袋里,活虽不重,却缠人。本来牛万和与王婶要来,萧山不让。觉得他大腿脚不利落,王婶扭着小脚下地,会惹邻里见笑。这三分地的谷子,最多一晌也就弄完了。他掐满一筐谷穗拎到地头,一手撑麻袋,一手拎筐,装进去的没撒到外边的多。还得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谷穗一穗穗拣起来,实在罗嗦。此时要是有秀秀在,一人撑袋,一人拎筐,就不会有这麻烦了。
秋风瑟瑟,蒿草衰黄,大地尽收绿意,呈现出一派晚秋的潇条。他没精打采地干着,心里甚是寡味。
几个来回,萧山心里就有点憋火。恰巧这时一对蝴蝶在他身旁飞来飞去。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追逐嬉戏,情意缠绵,仿佛在向他展示、炫耀什么。
顿时,他便来了火气,向那蝴蝶一挥臂膀,吼道:“滚开!”
那蝴蝶受了惊吓,“唿”地飞出一截子,但很快又飞回来,就在他眼前,不远不近的交叉着飞,并排着飞------。
这回他真得恼怒了,一甩手扔掉荆筐,嘴里骂着脏话,脱下褂子挥舞着、扑打着、追赶着------。那对蝴蝶躲避着,飞舞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但总是不弃不离,翩翩成双。
他沮丧地望望脚下被踩倒的谷子,又无奈地望望那飞远了的蝴蝶,喟然长吁一声,把褂子往肩上一搭,懒洋洋地走出谷地,来到柿树下,一屁股蹲在地上。
一阵阵“咩咩——”声越来越近,狗娃赶着羊群走来。
老远,狗娃就给他打招呼:“萧书记!下地啦——?”
萧山也随口应了一声,说:“收坡啦!”
说话间,羊群到了柿树下。偏偏这时一只公羊爬上一只母羊脊背,这可激怒了萧山。他倏地窜上去,照那公羊屁股就是两脚。吓得狗娃连忙说道:“萧书记,我撵,你歇着,你歇着------”狗娃舍命地呼喝,挥动着鞭子狠狠抽打着羊群。
羊群已走过去一段路了,萧山还站在那里木桩似的一动不动。狗娃纳闷地连连回头张望,心想;日怪,萧书记咋啦!羊又没吃他庄稼?
黄昏时分,萧山才回到家。饭菜早已做好,葱花饼就水萝卜丝儿,还有绿豆小米汤。萧山洗了把脸,坐到桌前。
这些饭菜都是萧山最爱吃的,若在平日,他定要饱餐一顿。今天,他实在没有胃口,只吃了一牙儿饼,喝了半碗汤,就上东屋歇息去了。
牛万和无意地瞅了王婶一眼。
王婶半笑不笑地:“饭不思,茶不饮,十有八九想女人。”
牛万和不以为然地:“女人管个球用!”
王婶“扑哧”一声笑了,说:“算你说对了。”
牛万和的意思是萧山有心事,女人也解决不了他的心事,不料,王婶的话茬接的好。他也“哧”地笑了,接着便认真地说:“你瞅着点,有合适的先领回来,他想不见面也不行!”
王婶点点头。
萧山憋了一肚子火,踩倒的谷子掐起穗儿来格外麻烦。又遇上那么多烦心的事,干活也就没了劲头。活干的不多,倒累的够呛。他和衣倒在炕上,脑子里就像拉洋片一样,不停地变换着景儿。越想越烦,披上衣裳出了门。
山里的夜来的特别早。太阳一落山,夜幕就象口铁锅骤然扣下来。他来到麻姑山顶,环顾四周;夜色茫茫,星垂遥天,凉风嗖嗖,秋虫叽叽。天光里,只有那崎岖的小路还隐隐泛着惨淡的苍白。椿树峪就在对面的半山腰里,时而有火星儿一闪,表明那里住着一户人家。他在山顶那块大石边蹲下来,模糊中遥望着秀秀家的方位,心想,这时候去干啥?见了秀秀和铁抓说什么?倘若铁抓提起秀秀不与他同房怎么办?尽管她嫁人了,但他并不情愿她和任何一个男人同房。劝她与别的男人同房,这比要他死还难受。在他的内心里,秀秀永远属于他。而切,他清楚地知道,秀秀只所以不与她男人同房,就是因为有他的存在。而今,她受气受辱,他却只能听之任之。他悔,他怨,恨自己咋不死在战场上,却回来受这折磨,不由得声泪俱下。
十 三
第二天早饭后,牛万和牵出雪花青,萧山背上套绳、犁头下了地, 歇下来时,牛万和凑到萧山跟前,说:“三儿,大给你说个事,要说,也不算个事。大心里明白,你是放心不下秀秀。管得了三尺门里,管不了三尺门外。她是人家的人了,还管她干啥?倒是给你自己赶快瞅个合适的,才是正事!------。”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去。
秀秀的事总缠绕在萧山心头,每当思念秀秀,他便不能自制地牵出那块鸡血石,拇指和食指捏住线绳,鸡血石便悠荡起来,一闪一闪地泛起暗红色的光,仿佛秀秀那眨动着的眼睛。那眼睛里充溢着不尽的幽怨与惆怅。她嫁人了,却不与她男人同房。男人家娶媳妇为了啥?逼急了,男人家就会硬来。就她那倔犟劲儿------。
猛然间,他听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两只野猫发出婴儿般的哀嚎,那一高一低一长一短的嚎叫声里渗透着赫赫威逼与痛苦的呻吟,他心里骤然涌上一股无名怒火,在地上胡乱摸了两块石头,向那嚎叫声奔去。
他猛地一挥臂,撇出一块石头。那猫“嗖”地一下,箭似的窜出去老远。他紧追不舍,又撇出另一块石头。气恼地恨恨斥骂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对猫儿哪么大仇气。
就像冥冥中一种召唤,萧山身不由己地来到麻姑山顶。他僦在山顶上,久久地望着椿树峪那方向,心里乱得理不出个头绪。他只有一个愿望;秀秀从家里走出来,让他看上一眼。突然,他被人从后边抱住了。一种本能地反应,他当即抓住那人的两手,一招“苏秦背剑”便把那人撂翻在眼前。就在他抓住那人手的一刹那,感觉到抱他的人是秀秀。他止住了动作,也松开了手。
抱他的人确实是秀秀。她从铁抓嘴里知道三哥这几天老到山顶上来。她想三哥,也想见三哥,不知道三哥来山顶上干啥,吃了上午饭就悄悄来到山顶。
她看见了萧山,萧山却没看见她。
她见三哥僦在那里,痴痴地瞅着椿树峪,心里就明白了一切。悄悄爬过来,一下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萧山抓住秀秀的手又松开了,一种深深地愧疚使他不敢面对秀秀。
她脸偎着他脊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得抚摩着。刹时那手指就变得有力,又掐又挠,接着就一口狠狠地咬住他.
白布衫下浸出一口血红的牙印。他感到很疼,心里更疼。他一动不动,任凭秀秀掐、挠、咬------
她痛惜地摩挲着那血红的牙印,带着哭腔:“你来干啥?”
“来看你。”
“你还知道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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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随着这一声呼喊,铁抓已到了跟前。他手里拎着根木棍,眼睛里喷着怒火,嘴唇不住地颤抖。
萧山倏地站起,把秀秀护在身后。
铁抓手指着萧山,说:“我知道人当过兵,有两下,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萧山说:“你听我说——”
“说你个鸟——”铁抓一扬胳膊,木棍劈头盖脸砸下来。
萧山一闪身躲过木棍,胳膊一揽,那木棍便夹在腋下。稍稍用力一拽,铁抓身子就
向他扑来。他抬腿就是一脚,踢在铁抓小肚子上。
铁抓“啊——”地一声尖叫,身子便飞了出去,仰脸朝天躺在地上。
萧山一个饿虎扑食骑在铁抓身上,一拳下去,铁抓就鼻口窜血。
他只用了徒手格斗中的“大鹏单闪翅”就把铁抓制服了。铁抓脸上一溅上血,就污眉花脸地看不清了。铁抓本来鼻梁就高,这时满脸就剩下一个大鼻子。这高高的大鼻子立即幻化成一付美国兵的面孔。那是一次真正的生死肉搏,萧山掐住了敌人的喉咙,敌人也恰住了萧山的喉咙。他两手使足力气,一声吼叫,就见铁抓面色青紫,舌头伸出老长。
秀秀使命地拽萧山,她那里拽得动,情急之下,照着他胳膊就是一口。
“啊——”萧山疼得松开了手,秀秀就势把他推翻在地,拉起铁抓。
铁抓再也没了刚才的凶劲,蹲在秀秀身后,不住地呛咳,不住地柔搓脖子。
萧山不解地“你疯啦?”
秀秀勾下了头:“你走吧!”
萧山怔住了。
秀秀一弯腰捡起木棍,嗖地举起:“你走不走?”她只是喊,棍子却不落下来。
萧山塄塄怔怔站在那里,他不知秀秀为啥要这样。
秀秀腾地扔掉棍子,气恼地:“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朝崖边走去。
萧山身子一横挡住了她的去路,颤颤地:“我走——”
萧山是怎样走下山,又是怎样来到六亩半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像一具僵尸,四脚拉叉地闭眼躺在那里,思绪犹如夜空里的莹火,杂乱地闪烁着。如果不是铁抓撒野,他决不会动手。他怕伤着秀秀,却伤了铁抓,最后又是那样离开的。他后悔就不该去麻姑山,到底还是给人家添了乱。他想,这会儿秀秀跟铁抓在干什么?对,应该在窑里,正在擦洗鼻血。一想到窑洞,他就想起了小时候和秀秀在土窑洞里,想起在朝鲜的坑道里,想起了司号员张根胜。一个湖南伢仔,小鼻子小眼,满脸的稚气,说话时总是先把嘴张得大大的。就在敌人一阵炮击之后,张根胜蹲的那个小小的掩体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弹坑,他无影无踪了。几分钟之前,他还对他说,打完仗,请他去他湖南老家掐(吃)菱角哩!顷刻间便化作一道青烟走了。他走的是那样轻易,那样匆忙。他记得清楚,那天刮东南风,滚滚浓烟飘向西北,那方向是祖国。
一阵刺耳的履带声倾轧过来,萧山睁开眼,见一条老牛在树荫下不紧不慢地嚼噬着青草。他翻身坐起,啊!就在他身旁蹲着一个女子。这女子背向着他,两手在地上干什么。他从那又粗又长的辫子与背影辨认出她是秀秀。惊喜地:“你咋来啦?”拽拽她衣角。
她没答理。
他悯怜地:“看你这辫子乱的------。”松开她的辫子,用手给她梳理着。
秀秀“咕咚”一屁股蹲到地上,身子还往后挪了挪,坐进他怀里。坐在萧山怀里的这个闺女是喜凤。她放牛来到柿树下,正在捉地上的蚂蚁玩。是他松开了她的辫子,她才坐下来,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她憨憨傻傻地不会梳头,她娘一松开她的辫子,她就坐在娘怀里,让她娘给她梳头。
他边给“秀秀”梳辫子,边念叨:“几个月也不回来,你心咋恨?”
她就坐在他怀里,任由他摆布。
他兀自叹息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有啥法子呵!”
她没吱声,只顾在地上拨弄什么。
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自责地:“都怪我不好,逼得你嫁人了,你恨三哥不?”他轻晃一下她肩膀。
她轻呼一声:“三哥——”
这一声“三哥”唤得他心碎,情不自禁地搂住她肩膀,头依偎在她颈项之间,下巴轻柔地摩挲着她那光滑细腻的脖颈。无声的泪夺眶而出。
片刻之后,他说:“回家去。”欲扶她起来。
她“蹭”地转过身来,伸开手掌,亮出四、五个被捏得半死不活的蚂蚁,“嘿嘿”一笑,“吱溜”一吸鼻涕,又蹲在地上捉起了蚂蚁。
顿时,他怔懵了。
十 四
自从玉凤那封信在寨里公开之后,她真得病倒了。一天到晚昏昏欲睡,精神恍惚,不时地呼唤:“三哥——三哥——”。
喜凤也跟着呼唤:“三哥——三哥——。”
玉凤喝道:“你再唤,我撕烂你嘴!”
喜凤不服地瞪起斗鸡眼:“三哥跟我好------。”
玉凤纵身下地,来到喜凤跟前,指着她鼻子:“就凭你?也配?”
喜凤认真地点点头。
“呸!”玉凤一口啐在喜凤脸上。
娘过来忙拉开,冲喜凤说:“嚎啥丧!三哥是你叫的!”
不料,喜凤竟说道:“娘,三哥跟我好。”
娘拉下脸来,说:“你说,他咋跟你好来?”
“这样——”喜凤一把抱住她娘,在脸上使劲儿亲,鼻涕蹭了她娘一脸。
她娘顿时怔住了。
玉凤气得使劲摔打着枕头,哭喊着:“三哥,我恨你!恨死你------”
玉凤娘急忙奔出屋,找玉凤爹去了。
玉凤爹气急败坏地:“好去吧!随便!只要他不嫌恶心------。”
玉凤娘:“别说气话,总得想个法子呵!”
玉凤爹:“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把她俩看起来就是了,叨叨球啥哩!”
玉凤娘把喜凤拽进屋,插上了门栓。
喜凤被她娘关在屋里。她憨、她傻,不懂得羞耻,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冲着门外傻里傻气地:“三哥,抱抱我——”
玉凤疯了似的奔下炕抓住喜凤又打又挠,弄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
就在这时,牛金斗晃晃悠悠走进院子。
玉凤爹一看是他,没好气地:“你来干啥?”
牛金斗讨个没趣,但还是忍了下来。他心里清楚玉凤爹为啥发这么大火气。那年,两家因为地界闹翻了脸,牛金斗把玉凤爹狠狠教训了一顿,伤得 玉凤爹一个多月没下床。从此,两家断决来往。
牛金斗找了个地方坐下:“这些年了,你还记着哩!不管咋的,一笔写不出两个牛字。牛家人受了气,我心里也窝火。”他说这话还真不是凭空编造。在柿树下,喜凤坐在萧山怀里,被他瞧见了。
玉凤爹瞅他一眼,没吱声。
牛金斗愤愤地:“娃叫人家欺负成这,你咋能咽下这口气?”
“他是书记,谁能把他咋的!”
“怕球啥?光脚还怕穿鞋的?”
玉凤爹长叹一声,没言语。
牛金斗显出极为同情的样子,向前凑了凑,压低嗓音在玉凤爹耳边嘀咕了一阵,玉凤爹一咬牙,点了头。
一轮残月裹在棉絮般的云朵里。田野上混混沌沌。晚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远处的山坡上隐隐传来“夜哭鸟”那一声声促人伤感的哀鸣。朦胧的月光把他的身影投照在大地上,那影子薄得像一张纸。这薄薄的身影使他想起二排长毕永富,一个山东大汉。坦克的隆隆声闷雷般滚动过来。二排长拎着两颗手雷爬出战壕接近了坦克,突然坦克就地一个大回旋把他裹进那宽大的履带。在一滩血迹中,他那身子薄得像一张纸,紧紧地贴在地面上。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荣誉总是属于那些活着的人。他掐下三根草棒,插在地上,慢慢地闭上眼睛------
忽儿,在不远的黑暗处传来呼叫声:“三哥,三哥——。”萧山听得真切,立即答应着向那黑暗处迎去。
她绕着柿树躲来躲去,还是被他逮住了。
喜凤又憨又傻,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但他毕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具有一切动物所具有的本能,也同样需要异性的安慰。她觉得三哥对他好,对她亲。当三哥抱住她的时候,她也自觉地紧紧抱住他。她并不知道这抱以为着什么,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一种动物的原始需求。
他抱住“秀秀”,就有着一种无比满足的感觉。这种感觉如醉如痴,如幻如梦。他曾一刹那想到这莫非是一场梦?他宁愿这是一场梦,更迷恋这梦幻般的真实。突然,四、五道手电光一齐照向他,六、七个人将他团团围住。玉凤爹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挥手扇了他几巴掌,骂道:“你是啥球书记?玉凤叫你整的魔魔怔怔,她的傻妹子你也不放过,你睁眼看看,她这傻样子!欺负她,你咋忍心?你还是人吗?!”
萧山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两耳轰鸣,刹时他便清醒过来。手电光下,一个丑陋痴呆,鼻涕汪汪的傻闺女就坐在他身旁。她没有丝毫的惧怕与羞耻,还痴痴地朝着他笑,喜眯眯地喊着:“三哥——。”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眼睛里直冒金星,软瘫地坐在地上。
刹时,拳脚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
他没有反抗,也不想反抗,他甘愿接受任何惩罚,直到他倒在地上。
牛金斗这才亮相,说:“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这不算完,明天与你到乡里说事去,叫大家看看你这大英雄,大书记都干了些啥好事!”说完,领着那些人和喜凤一同走去。
狂风骤起,席卷着落叶遍地翻滚,刹时雨点儿就劈哩啪啦砸下来。
十 五
第二天吃早饭时,牛万和见东屋门还关着,他咋唤屋里也不答应。门是插着的,他趴在窗户上看,见三儿翻了一身,面朝里,还是那样躺着。心想,这两天干活累了,多睡会儿吧!转身走回东屋。
王婶慌慌张张走进家门,把她在外边听到的全盘学给了牛万和。
牛万和当时就傻眼了。
王婶着急上火地:“他咋能干这事,咋能——。”
牛万和眼一瞪:“听王八叫还不种谷哩!”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犯嘀咕。他也觉得三儿这些日子的行踪确实不对头。他想唤起儿子问个明白,便来到东屋窗前,轻声地:“三儿!”
屋里没有应声。
“三儿——。”牛万和近乎哀求地:“起来,吃饭啦!”
任凭他怎样呼唤,屋里就是不吱声。他没招了,回头看看伫立在东屋门口的老伴,无奈地朝她走去。一脸愁云的问:“咋弄?”
王婶愁眉愁脸的:“我要知道咋弄,早就——。”
牛万和无计可使,一屁股蹲在地上,嘬的旱烟锅“吱吱”作响。
萧山一直醒着。他眼前好似起了雾,心中穿行着无数往事;他想起了挨门乞讨; 想起了漫天风雪的夜晚钻进草窝;想起了参军的头天晚上和秀秀在窑洞里------;想起了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想起了秀秀企求娶她时的那可怜的目光;想起了柳慧、想起了玉凤、想起了手电光下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傻闺女------。耳边不住萦回着玉凤爹那几句话:“你是啥球书记?她这傻样子,欺负她,你忍心吗?你还是人吗?!”他恍然觉得就在乡政府的大院里,站在被审判的位置上,任人指责,任人斥骂,一个个对他嗤之以鼻。他再也无颜承受英雄、领导、人民代表,政协委员------这些人人都向往的光环。他的人格、尊严、脸面已荡然无存。他将成为罪人,被人人所唾骂,被社会所抛弃------。
作为一个战争的幸存者,他求生的欲望比其他人更强烈。就这样结束一生,他实在不甘心。与其被千人指,万人骂地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他再也没了活下去的理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便起身下炕,取过纸笔。手握住那支英雄牌金笔,这是战利品。在他得到那一刻是何等的自豪,没想到,今天却要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泪水不分点滴地滚落下来。他又牵出那块鸡血石,用手轻轻地擦啊,擦啊------,攥在手里,捂在脸上,噙在口中------,泪水汩汩地淌。
就在这时,赖娃十急慌张闯进院子,喊道:“萧书记!萧书记——”
牛万和紧忙摆手示意他别喊“还睡着哩!啥事?”
“车陷在河啦!”
“啥车?”
“送公粮的车。”
“叽哩咣当”门开了,萧山眼睛肿肿的,边提鞋边说:“走!”
牛万和喊道:“吃上一口!”
萧山跟赖娃已出了院子。
夜里下了一场雨。村里送公粮的车才到河心,山洪就下来。赖娃拼命地吆喝,鞭打牲口,也没能把车赶上岸,还是陷在了河边,这才回寨里找萧书记。
洪水已漫过了石桥,河两岸聚集着不少人。滔滔洪流裹卷着巨石,撞击出一阵阵雷声。牲口在水里扑腾、嘶叫,显然它们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
无论萧山他们怎样拉、拽,吆喝、鞭打牲口,车还是纹丝不动。
洪水迅猛地上涨,淹没了车板,平了辕骡的肚皮。
萧山略一沉思,挽起裤腿下了水。
“回来——回来——”人们急切地呼喊。
萧山还是一步步走进洪流。河石的撞击声像放炮一样,震得人两耳轰鸣。岸上的人全都围拢过来抓住套绳。他肩膀扛住车尾,奋力地呼喊:“一、二、三——嗨!一、二、三——嗨!”
唿地一下车轱辘转起来,众人吆喝着,连拉带拽把车弄上了岸,萧山身子一晃便不见了,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只有汹涌的波涛和翻卷着的浪花。
岸上一片惊呼。
尾 声
萧山的尸体停放在西屋炕上,屋里院里挤满了人。他的腿断了,是河石砸的,两只脚平平地撇拉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牛万和傻傻地坐在炕头,眼泪鼻涕直淌,颤抖的手毫无目的地摸弄着萧山。
秀秀紧咬嘴唇,泪水汩汩,却出不得声。王婶端来一盆水,秀秀拧了毛巾给她三哥擦洗。
萧山右手攥地紧紧的,一根细线当啷出来。秀秀掰开三哥手,他手心里攥着块鸡血石。一见这鸡血石,秀秀再也忍不住了,一口气从胸腔里喷出来,“哇——”地一声哭出来。她颤颤巍巍地擦着鸡血石,每擦一下,心里就揪一把。她又把鸡血石系在三哥脖子上,端端正正地放在胸前。
众人帮着给萧山穿衣裳。秀秀解下他那皮带。顿时,她愣怔了,天哪!三哥腿裆里空荡荡的,他那雀儿不见了,就像沿着地皮被切断了的胡萝卜,齐唰唰的没有了,只剩下两个蛋蛋还松松垮垮地在那里耷拉着。
人们齐声惊讶。
顿时,她明白了三哥为啥不要她,不敢要任何一个女人。他成了英雄,连猫儿、狗儿能得到,他都得不到了。她猛地扑在他身上,捶打着他胸膛,痛哭嚎啕:“你为啥不说?为啥?为啥——”
屋里屋外一片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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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雨西子 |
Re:[演绎男女征文] |
回复时间: |
2007.09.04 20: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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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之后的悲情故事 陋石对特定的时期以及乡村生活、人物的心理活动都刻画得很好 语言朴素却到位
有个别错别字 建议仔细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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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浮云 |
Re:[演绎男女征文] 凯 旋 之 后 (11---15) |
回复时间: |
2007.09.04 22: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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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流泪的冲动...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看了这篇,真的有这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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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军邑 |
Re:[演绎男女征文] 凯 旋 之 后 (11---15) |
回复时间: |
2007.09.14 1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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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作!别的不多说。
------------------------ 何军邑的网站:http://hejunyi.chinavalu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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