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鱼的天堂
　　我常闻到一种气味。一种陌生的气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是扬。
　　去年夏天，我高考落榜。意料之事。只是，我从不认输。九月，我又踏进了校园，开始补习。
　　教室里人很多，充斥着汗臭和洗发水的香味。天花板上涌动着醉人的空气。看着一张张陌生又欢快的脸，我知道又开始了一个轮回。一切从新开始。盲目而又紧张地。就像暴风雨前池塘里的鱼。缺氧。泛白。
　　我捡了个临窗、靠后的位置坐下。前面坐一个四眼，后脑勺的几根白发闪着银光。后面是个染黄了头发的人，刚坐下就问我有烟没。我摇头。我从不抽烟，觉着那东西会谋杀我的思想。所以，我有足够的钱买书。左边是一个矮胖的女生，正紧张地做练习。至于右边，是一扇窗。可以看到天空飘过大朵大朵的白云。
　　这是一个江南的小镇。不落后。也不前卫。有的只是忙碌和冷漠。空气中飘荡着稻田里泥土散发的芳香。这是在这个镇上，唯一让我兴奋的一件事。我闭上眼轻轻地呼吸。然后可以想起童年时，奶奶带着我去拾稻穗的日子。黄昏的夕阳映红了奶奶的头发。而我总是在草垛中窜上跳下翻筋斗，之后被奶奶骂着带回家。
　　课一节节地上，老师轮流换。我记不清他们的脸。坐下后，我就开始睡。睡梦中，我不断地死去。抽搐。下课醒来，总是一身冷汗。还好，没有被人发现。但我感觉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唤我回去。不知是奶奶还是母亲。
　　离镇上不远有一座山。土山，密密地长满了树。我经常爬上那座山。山顶有一小块开阔的草地。可以看到辽远的田野，还有河中的船。山腰有很多坟墓。干净的，杂草丛生的。那天，我数清了所有的坟头，１８７个。烟火味和着植物的辛辣的气息，不断扑向我。我开始呕吐。泪水下来了。冰凉的，融入泥土中。
　　镇上很多人家养了狗。这些狗睡在门前的青石板路面上。就像猫，眯缝着眼，慵懒地晒着太阳。偶尔叫一下，吓人一跳。我想我是喜欢动物的。可我讨厌它们的眼睛。夜间发出幽蓝的光。一种只射心魄的蓝。仿佛什么都被看穿。
　　
　　６月７日，我和辛去游泳。整个水库的水，像一块大冻糕，包蕴着诱人的绿。我们游得很欢畅，挥洒自如的。辛和我一起长大，所以我们经常有洞悉一切的笑。他讨厌上学，但家里逼他。我看到过他做作业时，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有一次半夜醒来，看见他在宿舍来回走动，嘴角嗫嚅着。一会儿又爬上床睡觉。
　　他说，哪儿也不是天堂。
　　我说，哪儿也不是。
　　然后，我们笑。
　　我们去买过一回鱼。站在大玻璃缸前，他把头靠近玻璃。那些鱼摆动着尾巴。悠闲。自信。我闻到一股腥味。
　　鱼很快乐。也很忧郁。辛说。
　　我不语，把耳朵贴近鱼缸。
　　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吗。我说。
　　嗯。
　　买一条吗。
　　不。我只看。你说，鱼是生活在天堂里吗？
　　也许吧。
　　我买了两条。鱼在塑料袋里游着，不时碰碰头。这个空间着时太小。
　　上网的时候，他把名字改了。靠近鱼的天堂。
　　他说，我想变成一条鱼。
　　我没理他，继续在游戏中酣战。中间休息的时候，喝了一杯水。我看见他在笑，嘴角微微上翘的笑。
　　我问，找到对手了么。
　　一个流浪者。去过很多地方。现在在甘肃。看到了戈壁。他答。语调有些欢快。
　　一段时间，辛沉迷于上网。那个流浪者继续流浪。每到一个地方，都用E-mail写信给辛。有时约好时间一同上线。他回来时，总是很兴奋的样子。
　　他说，我要去流浪。
　　可你是鱼。我望着他。
　　他愕然。流浪是没有水的。而鱼需要。依赖是如此痛楚。离开彼此，便苍白无力。
　　那两条鱼相继死去。我把它们埋在了水边。
　　鱼是注定要死的。我说。
　　也许它们到了天堂。他说。
　　我笑，也许。
　　然后他说，流浪者不见了。
　　我说，每个人都会消失不见的。
　　可我相信，有些东西是永恒的。比如信念，比如思想，比如天堂。甚至流浪。我们只是太阳投下的一束光，到了晚上就得被收回。然而每束光都会照亮一些东西的。哪怕只是灰尘。他说。
　　水很凉，包围着我们炽热的身体。
　　我说，上去吧。
　　还泡会儿。
　　我爬上来，换好衣服。然后坐在树荫下带好耳机。听完一首曲子，只有４分钟。
　　我睁开眼叫他，辛，回去吧。
　　水面静成一面镜子。没有他的影子。我慌乱地叫他，心里分明有种不安。
　　４分钟时间，他永远离开了我的生命。而我继续。一个月后，我走进了高考考场。
　　
　　小镇的生活依旧。我从家里来到这个小镇，只是为避开一些人，一些事和一些地方。我相信我是没有朋友的。所以，我不需要牵挂。只是，我常梦见奶奶和母亲。可我无法成为她们的骄傲。于是，只有将她们在记忆中淡了又淡。
　　冬天。没有下雪。却出奇的冷。
　　学习仍在盲目地进行。常看见前面的四眼使劲地搓手。那双手早已冻得龟裂。他没有戴手套，只是不停地搓。如此反复。
　　那天，他又揉着红肿的手。那些伤口突然撕开。血顺着指间留下。红色漫成一片。我拍拍他的肩，递给他纸。他转过脸，淡然一笑。我又把手套递给他。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接过去。
　　此后，他就戴着辛留给我的那双手套。湛蓝的毛绒，像辛的眼神。他不大说话，看见我时，就眯起眼笑笑。他告诉我他叫生。
　　我知道他来自偏远的山村。我也知道，这个班大多数人有着痛苦挣扎的经历。他们只是读书，读书。没有音乐，没有时间。让人窒息。
　　一天，我看见生被坐我后面的冲叫到了操场的大树底下。他好像挨了冲一脚。我疾步上前，推开冲。冲瞪着我，我也瞪着他。
　　１０多秒后，他说，你有种。
　　他走了。
　　生说，他只是向我要钱。
　　我没有言语。知道有时候语言是苍白的。或许是需要长久的诉说，才能够带给人安慰。但我们什么也没说。一个人的时候，丧失了语言。
　　我依然在黑暗中惊醒。然后，喝杯水才能睡去。老是梦见山腰的那块墓地。闻到树叶散发着尸体的腐臭。它们一片片飘落，盖住所有的坟头。
　　不敢再去那座山。感觉就像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我吞噬。但我仍能想起站立在山顶时，风吹起我的头发。还有整个小镇的喧嚣。
　　天渐渐热起来。高考又近了。
　　生每天睡得晚起得早。睡眠的严重不足，加上不停地喝水，眼睛浮肿得厉害。而我的牙齿也经常出血。
　　生说，这一次我一定要成功。到那时，我就回家。
　　辛说，我可以考个好的大学。可我只是想远行。西藏、南极、印度……知道朝圣吗。一步一拜。我想用南极的雪擦洗身体。你和我一起去么。
　　会。无论到哪里。我说。
　　他还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旅行去了。生不是他。生没有辛那样的焦灼。但我懂得，现在的辛会是快乐和安全的。可我仍在原地。来来回回。找不到泅渡的船。
　　生又被冲拖到了大树底下。我一步步走到他们跟前。生的嘴角有鲜红的血。让人晕眩的红。他没有屈服，视线擦过生的头顶。冲挥手又是一拳。我挡开冲，一个耳光甩过去。又是红得发亮的液体，粘稠的。
　　然后，我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钝重的声响。沉闷的，不带一丝征兆。
　　感觉就像以前的某个瞬间，双耳突然充满心脏跳动的声音。耳膜像要被撕裂。人被关在一个没有出口的黑暗大房子里。逃不出去。也叫不出声。
　　忽然又闻到墓地尸体的腐臭味飘进我的鼻孔。想吐。
　　辛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同的姿势。美丽的。寂寞的。那是骨子里所特有的东西。别人学不会。我是一只鱼。所以，我的生命不会长久。终究会化成水的。
　　我眯起眼，望见树叶的斑驳的影子。还有透过树叶缝隙的光柱里，飞舞着无数灰尘。
　　刀插在胸口。泥土吸吮着我的血液。
　　很好。
　　
　　
　　“冰与火之间，
　　冰点到沸点，
　　我在地狱仰望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