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海誓山盟总是赊。
背影太妃慵慵翘出兰花指,眼神迷离碎步踩,身如风中荷叶摆,围着我们细细袅袅哼唱着“今日新欢须记取。孩儿,更过十年也似他。”海蓝听得不由伸袖挥起空气来,好象背影太妃的声音当烟雾,她一挥就能挥散般。
“没用的。”我阻住了海蓝,这样会更加刺激背影太妃,会更加让她唱个没完没了。背影太妃最近得了失心疯。她会把眼里的一切都颠倒过来看。果然,背影太妃又欢喜地拍起手来道:“你们喜欢啊,喜欢我再唱一曲《篚露歌》。篚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够啦!”海蓝唿地站起来,两眼含泪地抓住背影太妃,绝望从她唇齿里一字一字渗出来:“人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母妃,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夫君已经死了、夫君已经被雨声那个篡位贼子放的疾风虎活活咬死了……”
背影太妃伸开双臂甩开了海蓝,她眼神发直地问:“什么雨后,什么雨声,什么疾风虎?这与我何干,你告诉我这些何干?”我叹了口气,扶住快崩溃的海蓝,再次劝她:“没用的。她意识根本不清楚,根本不知道雨后和雨声是谁。她已经把皇宫的一切都忘了……”
“皇宫!”背影太妃忽然大声尖叫起来。她脸色变得煞白,在房间里见什么抓什么地对着我和海蓝丢来:“走开、你们这些谋反贼人,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和我的儿子!”
“母妃,我是海蓝啊,你的儿媳妇海蓝啊!”海蓝忍受着物品的撞砸,冲过去抱住背影太妃,泪流满面对她说:“母妃,这里不是皇宫,这里是我的家乡蓝溪镇。你看清楚啊!”
背影恍恍惚惚望向她,须臾,竟用力掐住了海蓝的脖子,厉声喝道:“你是雨声,你是夺走我雨后王儿皇位的雨声。我要杀了你!”我知道疯子的爆发力往往是常人难以估量的,海蓝又不会半点武功,便急忙出手击向她的后脑勺,背影太妃两手一松,两眼一翻,“咕咚”倒地。
海蓝连连咳嗽着。我轻捶她背,她却一把将我的手推开。扶起太妃不停呼唤,又杏眼圆瞪质问我为何下手那么重。我用沉默表示认错,并将昏迷的背影太妃送到床上,就回身抱住激动不安的海蓝深深地吻。海蓝回予我狠狠地咬,咬得我很痛很痛。不是唇痛,是心痛。但我没有放手一直吻,直到她平静下来,才放开了她。
“苏无秦,我不会因为你救过我和母妃就委身于你!”
“我知道。”
“苏无秦,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
海蓝噎得满脸通红,像我手里托的苹果,眼却冷得像我削苹果的刀。
我微微一笑,将削好的苹果递过去,海蓝犹豫一下接过了。她不时用疑惑的目光来瞄我。瞄得我索性臂靠桌上托住腮,做出大大方方的姿态让她瞄。果然,海蓝眼皮开始垂下来,神色开始不安。她哀怨地瞥了一眼依然昏睡不醒的背影太妃,嘴角哆嗦一下对我说:“如果你能杀了奸王雨声为我夫君报仇,我愿意为奴为婢侍奉你。”
我凝视着她久不语。直到她心里发虚又说道:“只要你能杀了奸王雨声为我夫君报仇,我愿意铺床叠被伺候你。”
我顿了顿,点头说了一句“很好。”又摇头添了一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低估了我,你也高估了自己。”
我拈起一根筷子,快若闪电地对着海蓝胸前点了几点,只听细细碎碎的小物落地声,海蓝低下头,倒吸一口冷气,她的上衣扣子全部被我用筷子挑断了线头,此刻衣襟大敞着,露出了里边的月白亵衣。
我冷笑一声出了门,这位太年轻太幼稚太懵懂无知的女子便发出无奈的哭声。我大笑。然而笑过之后心很痛,像被她咬着唇时的隐隐心痛。
抬头,望天,阴沉沉。雨,铺天盖地压下来,将我浇灌成一只落汤鸡,许多前事的画面也在我眼前浮现、重叠,无比清晰。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十年前,我站在蓝桥驿亭下,手抚墙柱喃喃自语。身后的少女走上前,细声细气对我说:“秦哥,你此去昆仑山学艺,不知何时再回乡。这个平安符是蓝儿在城隍庙给你求的,愿神明保佑你一路平安。”
可区区的十年过后,蓝儿就再也认不出她面前的苏无秦就是昔日的秦哥了。
蓝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这是大诗人李贺所作的《老夫采玉歌》中的诗句。
蓝溪镇,我的家乡,名不经传。但蓝溪村外那条蓝溪水下埋产的美玉倒是千古相传,即蓝田碧玉。俗话说:宝玉养人人养玉。蓝溪村的蓝田碧玉不仅是历代君王钦定年年进献的贡品。蓝溪镇的女子们也大多生得如花似玉,难以挑剔。一旦遇上宫庭选秀,常有佳色女子因此平步青云。
海蓝就是例子——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闭上眼睛,我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桂花蒸,十四岁的海蓝站在桂树下,手举竹竿踮脚够桂花。暖暖的阳光将她身影镀了一层金,远远望去,光彩绚目。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从纵身摘下第一枝清香馥郁的桂花交给她,我就知道,她终有一天会离开蓝溪镇。这样绝色的一个女子,怎可能永远呆在这个穷乡僻野之中?
我为争取和她匹配的机会踏上江湖这条路,在一次次刀光剑影、生死同往的打杀中积攒金锭银两。
可等我花三年时间攒够了这辈子花都花不完的钱,回到兰溪才知道,海蓝已被宫廷来的选秀使带去长安选进宫闱,封为王妃。
我心下大乱,纵声长啸。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恨意滚滚来。
蓝溪的海蓝,既然不在了,蓝溪的秦哥,自然也不在了。
从此世间只有苏无秦。只有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的苏无秦;只有操戈半世终不死,血雨腥风亦伴行的苏无秦。
我一直做着杀手这桩买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千两黄金一条命,谁开得起价钱,我就做谁的买卖。 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让我杀谁。
推开那个蛇一样软瘫到我肩上的舞姬,我又重申一遍说:“我是一个很纯粹的杀手,既不要美女和官位,也没兴趣知道你是谁。”
对面的二王子轻轻笑,他锦袍玉冠蜂准长目,手端酒杯到唇边,不饮,又放下。他蹙眉道:“不好酒不好色不爱名不爱权,你这个刺客只要钱……我对你很好奇!”
“你不需对我好奇。”我抚摸着案上放着的剑,冷冷说:“你只要付得起价钱,你要多少人死我能把多少人杀死。即使是太子。”
可惜朝中没有太子,只有两位王子。
大王子雨后,性情平和淡泊。二王子雨声,暗存夺嫡野心。在得知病榻上的君父有意将王位传给长子雨后时,便要我偷盗调拨御林精锐的御前金牌于他,计划发动政变剪除异羽。同时借口邀请大王子密林游猎,由我秘引出疾风虎,将其连人带马生生吞嗜。再鸩杀生父谋取帝位后,又要我将大王子府邸内人全部暗杀,一个不
留。
我答应了,但是答应了又食言了。
这是我唯一一次食言。
因为海蓝,她居然是雨后的王妃。
宝石
宝位方苦竞,玉斗何情爱。犹看虹气凝,讵惜冰姿碎。
而嗟大事返,当起千里悔。谁为西楚王,坐见东城溃。
兰溪草庐的窗户边,海蓝幽幽独立。她孝衣素服堕马髻。不施铅华的脸还是那么白,不抹胭脂的唇还是那么红。但她的神色极泰然,泰然得不见任何喜怒哀乐。我终忍不住,张臂将她搂起来。海蓝居然很乖顺。这让我心生犹疑,反而有些不适应。
“蓝儿,你在想什么?”
“苏大哥,我在想你这个人好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我好象在很多年前认识你…可我又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认识你。”海蓝一副闭目深思状,过了一会,黯然睁开了眼。我偷偷松了一口气:“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人生聚少离多,人命短如芥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们随风消逝,不必追忆。我会好好待你的,包括太妃娘娘。”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回身望去,背影太妃侧身卧躺在竹榻上,身上盖着棉被,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海蓝突然哭了。哭得哽哽咽咽,让我心疼地抚摩她的后颈,一遍一遍。
“可是我好自责。大王子对我那么好,他死了没多久我就要琵琶别抱。我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他来谴责我。我良心好不安……我没脸活下去了……”
“蓝儿,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我吓了一跳,这丫头如果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可感情惨,我急忙宽慰她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害死大王子的是奸王雨声,大王子就是地下有灵也只会冲他一人报仇的。何况万事冥冥之中皆有安排,你和我的相遇相守定是天意。好蓝儿……”我闻着她身上的甜
丝丝的香,心跳开始加速,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我将海蓝横抱起来。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背影太妃一个哈欠打完坐起身来,我颓然松手,让怀里的海蓝跳下来。
“蓝儿——”背影太妃冲她招手,海蓝急忙步过去。
“我刚梦到雨后了,他满脸是血对我说,他被老虎咬得好痛啊……他的骨髓都被老虎吞入肚了。地葬王说他没有尸身不能转世……哎呦我苦命的儿喂……”背影太妃泪飞顿作倾盆雨,颤着双手张着口,嗓子里发出母兽般的嘶嘶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转头看海蓝。海蓝依旧神色平静,只把眼睛盯向房梁。久久。海蓝说了一句把我震得惊天动地的话:“我要进宫刺杀雨声为夫君报仇!”
我一把按住海蓝说:“不可以!你去了绝对会死!”
海蓝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送死?”
“不知道。”
我深吸了口气,苦笑:“我真羡慕雨后。虽死犹能占满你的心。”
海蓝摇摇头,怆然道:“就是因为他生前从未入过我的心,我更加要为他报仇雪恨。在许多年以前,我的心就给了别人……”
我五脏乍然挤成一团,有些不相信地望向她。海蓝也望着我。有一刹那儿,我在她那宝石般的眸子里捕捉到了如雾如烟的迷蒙。虽然那迷蒙瞬间便消逝无踪。我也心满意足,心犹如被撕裂得粉粉碎碎依旧快乐满足。
我最终决定,代她前往皇宫———明知此行必死无生;明知雨声早设埋伏、蓄势待发……亦无怨无悔。
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知道什么意思吗?
这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召唤疾风虎一号贴杀雨后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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