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色戒》，张爱玲小说
　　
　　《色戒》是张爱玲比较晦涩的一篇小说，以至于怀疑自己之前是否看过。因为历来学者只把目光对准了她的《倾城之恋》、《红玫瑰和白玫瑰》等作品，《金锁记》更是学生毕业论文的常客，无数次地被拿来当阐释女人的工具，而《色戒》却很少有人问津。我有一本张爱玲文集，翻来覆去的看，看来看去也一直没有看完过《色戒》，或许是因为开场的麻将牌打得太枯燥，留不住我的耐心，以至得知李安要拍《色戒》，我都不知道它讲的是一个什么故事。
　　看电影之前，又把小说读一遍，硬着头皮读，大段的细腻的人物心理描写，还想继续探究故事梗概时，王佳芝已经对易先生说“快走”，结束了。真是一篇怪小说，我得承认我没怎么看懂。
　　电影《色戒》终于看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大珠小珠落玉盘。王佳芝很漂亮，用张爱玲的话形容“顾盼间光艳照人”。易先生也很迷人，迷得全球女华人都快全爱上汉奸了。《色戒》真好看，演绎了一对乱世错恋的爱情故事，在电影世界的浩瀚王国里又多了这么一对属于中国的东方情缘。
　　在民族的大灾难中，个人的生命是无不足道的，但作为个体，依然有爱的权力。特别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女人，遇到另一个行尸走肉、孤独于世的男人，他们一开始就彼此懂得，相互慰藉。王佳芝对易先生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和想像的不太一样”，她想像的汉奸应该贼眉鼠眼、鬼鬼祟祟，穿着黑马褂，留着三七头，而易先生不是，他很英俊，很有气度，更重要的他很冷漠，他的冷漠让她想到自己。他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阴暗的书房，而她只有在如漆的电影院里才敢释放自己，他们同样孤独，一开始就“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而后，麦太太成了真，王佳芝倒像在演戏了。易家的麻将桌上，易太太说趁打折给易先生买件衣服，而麦太太说易先生喜欢英国进口不打折的衣服，易先生头虽未抬，而心早已为之所动，原来夫妻同床异梦，身旁的陌生女子才是自己的红颜知己。蜻蜓点水般的接触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不用去了解就已经懂得对方。
　　他对她说，你很聪明。她心里肯定很高兴。女人对男人的评价总是格外留意，特别是心里在乎的男人。胡兰成对张爱玲说，你这么高，这怎么可以。想必张爱玲当时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第一次在餐厅那段，简直是男女调情的经典。女人欲拒还迎，男人亦步亦慎。然而，这样的场面，却不能用“色诱”与“物欲”简单形容。她说自己喜欢看电影的确是事实，经常一个人孤独地看也是事实，这不是在色诱，这分明是在家常。而他更是吐出了自己的内心，他说和他交往的人都满嘴国家大事，但眼睛里充满恐惧，他分明是鄙夷他们以及自己。这些言论他不会对妻子说，更不会与同事说，他只会对眼前这个特别的女子说，因为他知道她懂他所言——两个人各怀不同目的，但却成为彼此倾诉与聆听的对象，他们已经在相互吸引。
　　不知不觉间他已像蛇一样钻进了她的心。她或许想到自己的父亲，这个自小弃她而去的男人，她渴望被关爱，这种关爱是邝裕民不能给她的，而易先生却多少给了她一些补偿。色易守，情难防，这个冷郁的男人让她的理智与情感摇摆不定。况且，他像自己一样孤独。而他，也庆幸人到中年得到这样的红颜知己，他的情人或许很多，而成为知己的大概只有她。那一曲《天涯歌女》唱得惟妙惟肖，恍惚间他又置身在轰轰烈烈的年代，那时他意气风发、一心救国，却在关键的人生节点走错方向，从此成为汉奸，愈陷愈深。他早已做好为万世唾骂的准备了，而现在，多活一天也就是一天，原想以后的人生不过在杀人与阴谋之间度过，没想到竟碰到麦太太这样一位女子，知他、懂他、悦他，那一刻，他是有情郎，她是小妹妹，他知足了。眼睛不禁潸然，他对眼前的女子更是有说不出得怜爱。
　　他终于决定给她买一枚钻戒。别的太太都带钻戒，只有她带的翡翠，他想让她更漂亮。而她看着这个鸽子蛋，六克拉重的钻戒，终于无语。他可以给自己一枚钻戒，而邝裕民那句“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承诺则是那么苍白无力，钻戒的光芒很耀人，而更重要的，它把女人的心也给照化了。
　　她爱他吗，她不确定。他爱她吗，她也不确定。
　　这里凶险重重，而她接下来的决定将决定他的生死。而他，正陶醉在给自己买钻戒的满足之中。“他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
　　她终于懂得了他。她变得仁慈，“走吧。”（小说原著是“快走”）（非大陆版的也是“快走”）她决定放过他。后果早已不再计较。“走吧”，她说的自己也不能确定，或许她希望易先生自己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样即使他死了也不能说自己没提醒他。然而他听懂了。
　　他仓皇而逃。
　　他逃了以后，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最后坐上人力车回家。不同于小说里回到“愚园路”的亲戚家，她想回的是“福开森路”的她与易先生的家。李安让她彻底爱上了他，即使死，也要死在他俩的爱巢。然而去路已被封锁。她和她的同学都被逮捕并被处决。
　　其实可以说，《色戒》不是一部悲剧。因为在处理结尾上，李安顺从张爱玲的意愿，让读者以及观众明白易先生是深爱着王佳芝的。这对于张爱玲是很难得的。在小说里，张爱玲这样写到最后的易先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张爱玲变得很仁慈，她的这对男女不是逢场作戏，不再勾心斗角、麻木不仁——他将永远怀念她，还有什么比“永远”还要让人慰藉的吗。
　　至此，我大概读懂了小说，也看懂了电影。换个角度，这难道不是中国版的廊桥遗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