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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陋石 收藏:0 回复:0 点击:4931 发表时间: 2007.11.27 21:32:09

阵痛(长篇连续之六)


   六
   工作组第一阶段的工作是发动群众摸底排队。就是把贫下中农发动起来组成一支基本的骨干队伍;把阶级敌人,也就是地、富、反、坏、右孤立起来。
   经过工作组摸底排查,村里够得上斗争对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地主分之许丙魁,另一个叫石铁军,是女的。在国民党第一集团军曾任机要秘书。
   张占元革命了十几年却从没见过国民党的女秘书是个啥样儿。只是从电影上看到过:烫发头,帆船帽,眉飞色舞。讲话妖里妖气,走道屁股一拧一拧……既然当地有这么个人物,自然要见识一下。
   一座普通的窑院,土坯砌的院门,两块木板门虚掩着。
   张占元推开门和于杰就进了院子。
   淑贤听见院门响走出窑来,他一眼就认出这两个人是工作组的,扭过头冲着窑里说:“是工作组的。”
   张占元问:“这是石铁军家吗?”淑贤点点头。张占元又说:“工作组找她有事。”
   淑贤见他两个没有进窑里说话的意思,就搬过两个小凳递给张占元和于杰,转身回到窑里。刹时就搀着姨妈走出窑来,坐在那张有靠背的小板凳上。
   张占元望着这个弯腰驼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女人,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就是那个国民党第一集团军的机要秘书,问道:“你就是石铁军?”
   “嗯!”她点点头。
   “我们是”四清”工作组的,需要了解你的历史问题。”
   “我的历史问题档案里有记载。”
   “四清”就是要清理阶级队伍。对你的历史问题要重新审查。”
   “政府过去的结论还算数吗?”
   张占元一时哑然,他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女人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
   于杰插话说:“那得是县一级人民政府的结论。”
   石铁军转向淑先,说:“把抽屉里那纸盒子取来。”不时淑贤就拿来纸盒交到姨妈手上。
   这是一个盛鞋的盒子,盒子的棱角处糊了一层又一层的报纸。石铁军掀开盒盖,从一本发了黄的书里取出一张折着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来交给张占元。
   这是一份五二年全国镇反对伪军政人员所作的结论证明。上面清晰地盖着津垣县人民政府的大印。结论也非常明确:历史清楚,不予任何追究,特此证明。
   张占元把这结论还给石铁军,说:“历史问题可以不追究,现行活动还要审查。”
   “我从不和任何人来往,活动范围就这小院,你看我这样子出得了这门吗?”
   张占元又看了这女人一眼,就她这状况,若不是有人搀扶她恐怕连窑也出不来,现行活动也没有什么可审查的。他突然想起什么,说:“阎锡山有支部队就叫铁军呵!”
   她苦笑了一下,说:“我参加的是宋哲源的部队。我改名叫石铁军时阎锡山的铁军还没成立。45年中条战役,我负伤后就已经是个活死人了,阎锡山不会因为我成立一支铁军吧!”
   张占元无话可说了,他的目光又落在了盒子里的烫酒壶上,便拣出来捏在手中晃了晃,说:“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先父的遗物。”
   “这是资产阶级那一套,要没收。”
   “尽管拿去。”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张占元拿了那烫酒壶,走去。
   张占元和于杰出了院门,淑贤趴在姨妈耳边说:“咋叫他把烫酒壶拿走了?”
   石铁军长长出了一口气,说:“留下是害呵!”
   淑贤眨巴着眼,她弄不明白留下那烫酒壶咋会是害呢?
   就在工作组认为群众发动起来了,正要展开背靠背揭发干部四不清问题时,工作队下达了最新指示:“狠抓运动,大战三秋”。口号是:“抓革命不手软,抓生产不手懒。”
   六四年自端午到白露这百十天里滴雨未见。禾苗枯萎,田地干裂,路上那尘土,一脚踩下去“噗”地一声窜起一股黄烟,人畜用水也紧缺了。
  白露种高山,寒露种平川,季节不等人。白露已过,正值秋分,再不及时播种,当到了寒露,山地就难以下种,既耗费种子,麦苗又不发杈,来年的收成也好不了。
   工作组召开了临时“抓革命,促生产“誓师大会。这个会很短,却很震撼人心。张占元倏地站在板凳上,大喝一声:“把地主分子许丙魁带来!”
   五、六个的民兵把五花大绑的许丙魁押到张占元脚下。
   民兵们一个个全付武装,威风凛凛。许丙魁头拱在地上,屁股蹶得比头还高。
   张占元怒目圆睁,巡视了一眼周围的群众,指着许丙魁,说:“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时刻梦想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他们不会甘心失败,总是在伺机破坏革命,捣乱生产。我们要严正警告这些阶级敌人,只许你们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定会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砸得粉身碎骨!”接着由于杰带领大家喊了几声革命口号。张占元一挥说,说:“把阶级敌人许许丙魁押回去,抗旱播种结束再清算他的罪行!”
   几个民兵像提拎小鸡似的把许丙魁押走了。
   在一片“人定胜天”的标语口号声中,“点水抢种”开始了。
   以往人们只知道点水种玉茭,却从未听说过点水播麦子。这是工作队推广外地的经验,据说是从山东学来的,就是在犁沟里浇上些水,接着就用耧播种麦子。
   好在黑狗山下有一条小河,水流虽不算充足,却也经年不息,只是从山脚到沟底挑一担水要往返四、五里,很费力气。
   这个誓师大会确实鼓干劲。今天,人们不再疲疲塌塌,吊儿郎当,一个个低下头猫着腰,挑着水担一个劲儿地朝前跑。
   淑贤挑着水正往前赶,榆钱迎面走来,他水担一横档住了去路。
   她嗔他一眼:“起开!”
   “急啥?说两句话。”
   “你起开不?”
   “咋!白跟你亲啦?”
   “少放屁!”
   “你敢不承认,那天黑夜在窑里——”
   “做你的梦去吧!”
   “你敢说没跟你——”
   “跟谁你知道!”
   “你——”刹时他就明白了什么,那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紫,骂道:“日你娘!你——”
   “你再骂一句!”淑贤也不施弱,“嗵”地放下水桶:“你才真日了你娘!”
   榆钱恼羞成怒,扔下担子就扑上来。
   别的担水人也赶到了,慌忙劝解。火圈也赶来了,把水桶往地上一扔,冲了过去,连声喊道:‘姐,咋啦,咋啦?”
   淑贤指着榆钱说:“他不让路!”
   火圈二话没说,一伸胳膊就把榆钱揽在了怀里,像扔麻袋一样把他扔进了路旁的枯草窝里。
   榆钱一骨碌爬起来,眼睛瞪着火圈。
   火圈手往腰里一叉,说:“咋!不服?你上来试试!”
   榆钱知道自己不是火圈的对手,脸转向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
   双方没接上火就休战了。
   点水播种这办法在山东大平原的沙土地上或许还可以,而雷公庙是山区,一色的黄胶泥土。水浇在干透了的土地上立马就没了影儿,却并未洇散开来,若等到水完全均匀地浸到土里,这点墒也早就就蒸发没了。因而不得不前边浇水,后边接着就播种。且不说人踩牲口踏弄出的一溜溜泥坑坑,即便麦粒儿裹进泥糊里也休想再钻出来,泥蛋蛋干了掰都掰不开,若播进干土里种子就算白扔了。明眼人一目了然,却没人吱声,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工作对叫板?一想起“誓师大会那场面心里就直扑腾,因而也就明哲保身了。
   与此同时,一场“生产竞赛”也在紧张激烈地进行着。
   张占元指挥全面。于杰负责在小黑板上记录,挑一担水划一杠。一天一评比;谁的杠杠最多,就在谁的名字下粘一面红纸剪的小旗。三天一总结;谁优胜就给谁戴红花,是那种纸扎的红花。这叫“鼓干劲,争上游”。
   这小小的荣誉也很激励人心,再加上工作队坐阵监督,自是人人一马当先。
   红花几乎都给火圈戴了。这小子身强力壮,有一股愣劲儿,挑起担子疯跑,一般人撵不上他。惟独不撂能与火圈一争高下,却因与榆钱合作稍有逊色。所谓合作就是一人挑一半的路程。不撂这一半路程越挑越长,榆钱那一半路程越挑越短,排为并列第二。第三便是许丙魁的儿子许庭秀。他自当积极表现,使足了吃奶的劲儿朝前赶,结果名列第三。
   在最后评比中,张占元把许庭秀的名字划去了,说:“只取前三名。”火圈,榆钱,不撂加在一起正好三名。
   就这样风风火火地折腾了十来天,秋地里的麦子基本算是种上了。
   农家有句行话:“谷三麦六”。就是谷子三天出苗,麦子六天出苗。早先种上的都十来天了也不见有苗长出来。偶而在地角埂边发现几根嫩牙,也能数得真切。眼看着这“点水抢种”就要化为泡影,工作队又下达了指示:“密植复播”,就是种过的地再播种一遍。
   俗话说:“天不冻,只管种”。只要有足够的湿度与温度,麦子就出得来,至于啥时出苗就由不得人了。
   适时播种,一亩地不到二十斤麦种。眼下属于晚种,一亩得要三十斤,复播又得三十斤。既是密植也不超过四十五斤,如今一亩地就下了六十斤种子。眼看着十几斤白面倒在了地里,咋不叫人心疼!
   白天夜里连轴转,五天就复播了一遍。老天还真长眼,接着就下了一天一夜的透雨,五、六天后地里的麦牙儿就密密麻麻窜出来,挤得比韭菜还稠。
   接着就得拣苗。不拣咋办,麦苗儿又黄又瘦病病恙恙,活像一蓬乱草。男女老少齐上阵,大干了五、六天,麦田里才算基本有了个样儿,冬播工作也基本安顿下来。
   经过这近一个月的折腾,人困马乏,精疲力尽。工作队又号召:“杀回马枪。”顿时人心又紧张起来。
   许丙魁自那日被押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他腿有病,走路踉踉跄跄,平日里也很少出门。他年近五旬才有了庭秀这个儿子,前边有两个女儿,出嫁后就再没回过家门。
   他望一眼匍匐在炕上的老伴,说:“秀他娘,你喝上一口?”
   炕上那老女人颜面浮肿,大张着嘴,每次吸气都要高耸起肩膀,呼气未了,喉咙里便发出“呼噜呼噜”地痰鸣。仿佛她那气不是呼出去的,而是靠这高高抬起的肩膀压出去的。喉咙里那一连串的“呼噜”声随时能把她憋死。用苟延残喘来形容她此时的状态再准确不过了。
   她只是将身子稍稍挺起一些,微微摇摇头没言声,仰起她那青紫的脸,胡乱瞅了一眼放在炕头上那碗玉茭面糊糊,茫然地问:“秀呢?”
   许庭秀听见娘喊他,端着碗走进窑来。
   院里刚擦黑,窑里就暗下来。许庭秀放下饭碗点着了灯。
   豆粒大的灯火散射出稀薄的一片光亮。炕头上放着一碗玉茭面糊糊,糊糊的表面定了一层枯黄的痂。许庭秀端起这碗糊糊,用手摸着碗,还热乎,说:“娘,你喝上些?”
   老女人没吱声,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喉咙里那“呼噜”声在这静静的窑洞里肆意的滚动着。
   晚饭后,许庭秀回到自己的窑里。这是一孔砖箍窑,是用砖从里到外包起来的。这院里一共有五孔这样的砖箍窑,院地也是一色的青砖铺就,在雷公庙来说是首屈一指了。四七年土改,许丙魁是开明绅士,政府把这院子留给了他。
   许庭秀斜躺在炕上,大睁两眼瞅着窑顶,抗旱结束了,可以喘口气了,他心里却越发地烦乱了。
   许丙魁颤颤磕磕进得窑来,儿子把他扶坐在炕沿上。他抓住儿子手没再松开,轻轻的摩挲着,说:‘秀呵,听爹一句话,跟我划清界限吧!”
   许庭秀喃喃地:“咋划?能划得清吗?”
  片刻后,席丙魁沉沉地说:“你不是不知道咋划,是不忍心。”
   许庭秀埋下头不吭声。
   许丙魁长叹一声,说:“你就不如你那俩姐懂事。你以为她们是不想回来?是我不叫她们回来,不回来我才放心。”
   许庭秀吸溜了一下鼻子,脸扭向一边。
   许丙魁扶着儿子肩头缓缓站起,说:“我老了,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许庭秀将他爹搀出窑去。
   许丙魁又慢慢折回身,说:“书不要白念了。”
   许庭秀望着他爹那一摇一晃的背影,泪水便涌出来。
   残月西沉,星垂遥天,偶而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只拖着一线隐约的弧光,瞬间便消失在永久的黑暗里。
   山风阵阵,秋意浓浓,落叶飘零。许庭秀遥望着茫茫夜空,心里很是寡气,他觉得他那书真得是白念了。从初中到高中,他的学课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政审他被淘汰了,难受几天也就过去了,乡下人最后一条出路就是务农。
   雷公庙除了许庭秀再找不出第二个高中生,赵常有看他还算稳重老实,就让他当了大队会计,不到半年就赶上了“四清”。
   走出校门他才体验到什么叫社会,家庭背景这个包袱实在是太沉重了。与父亲划清界限、脱离父子关系,他做不到,他不忍心抛弃已是垂暮之年的老人。
   他决心塌塌实实地苦干,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尽管在这次抗旱抢种“鼓干劲争上游”中,工作组无故地抹去了他的第三名,没有给他戴红花,他也没有任何怨言,也不敢有任何怨言。他暗暗地告戒自己;我做得很不够,还要继续努力……以此为动力鞭策自己。他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承认他属于“可以改造好的地富子女”,这个美好的希望始终不喻地召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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