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春
夕阳西下,狗尾草在随风摇曳,牛儿低着头,在大口大口地吃草,它不时用尾巴和耳朵扇动着身边的蚊子。那放牛娃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忘情地嬉闹,他们用狗尾草编好蟋蟀笼,然后趴在草丛堆里去捕捉蟋蟀,把它囚在笼里,而那小精灵仅费了点磨牙的功夫,狗尾草就被啧断了,它又蹿进了草丛。
这副没有多余线条的简笔画,这副在心里可以珍藏终身的童年画卷,屡屡勾起我对家乡的思念。那里,有我已经破败不堪的老屋,那里常常可以嗅到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我那永远也挥之不去的童年,犹如看到天上那洁白无瑕的云彩,让人不禁想起那轮放射着光芒的红日。
我的家在川东一个偏僻的山村,那里浅丘纵横,远方是一群横在天际的高山。每到冬天,低谷的地方就会浓雾升腾,我们置身于与世隔绝的仙境。当公鸡敞开嗓子长鸣,响砌山谷,狗儿、山雀便跟着喧闹,邻里的灯就亮了,有人扛着锄头上山。
那轮红日从天际徐徐爬起,光驱赶着迷雾,那烟雾慢慢蒸发,而后变成树叶上一滴滴晶莹的水珠。当太阳逝去光辉,落下山冈,会有一彤彩霞染红西山,映红那放牛娃的小脸蛋,那也是他们哼着小曲回家的时候。同样,路边可以看见一群背着书包的读书娃,他们在一起打游击,作迷藏,而后在父母的一阵阵辱骂声中,才不情愿地回到家,帮父母做饭扫地。
老家那边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当小孩子年满6岁,还不会做饭,用锄头除草,就预示着没有出息。我6岁的时候,就已经能用铁锅煮饭了,不过也因为没有掌握好火候,常常把饭烧得焦糊。可母亲一直不让我多摸那锄头,她说,我应该是读书的人。
家乡好像与世隔绝,仅有一条小路通往场镇。由于车太少,因而路上长满了草。一个星期才有一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经过,那时我们会跟着车一起疯跑,或者跟在拖拉机的后面,去捡掉在地上的煤炭。一旦下雨,那路泥泞不堪,就得穿长桶靴,并用干谷草捆住脚跟,以免摔倒在稀泥里。
我们每天按时上学,父母整天在那地里挥动着锄头,除草,翻土。
如今我离开了那个地方,那个近乎让我倾注终身的地方,那里随处可见锄头和夕阳一起落进夜色编织的口袋里。
生活在霓虹灯闪烁的大都市,推开窗帘,想看看天上挂着的繁星,那繁星传递着远方游子的无限牵挂。在梦中,每每想起站在村口眺望我们放学归来的奶奶。那时父母都很忙,年时已高的奶奶佝偻着身子,斜靠在那棵一米来高的柑橘树边,犹如一墩手拄拐杖的雕塑。我答应好给奶奶送一根拐杖的,可已成了永远,她安详地躺在了长满青草的大地。
坐上回家的大巴车,窗外是变换不定的良田和大山,有扛着锄头的农民在除草。我想起了母亲,她一辈子守在那块贫瘠的大地上,周而复始地扛着那锄头。由于外公沿袭着重男轻女的旧传统,母亲虽然当年非常酷爱学习,成绩也很好,却不得不含着眼泪花,把书包束之高搁,从此挑煤打谷,扛着那锄头,手掌都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而等有了我,父亲又常年在外当兵,家里的一切事务又丢给了母亲,后来母亲把读书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她用锄头把地刨了不知多少遍,巴不得能挖出黄金,来供我完成学业。
一路上,城市与乡村在不停的交错,而自己早已在母亲编织的梦想里穿越了这座座大山,成了一个城里人。不过回想起过去那些心酸的日子,总高兴不起来,也许那村子的老屋才是我真正的归属。
场镇上穿行的人脸上大多烙下了长期暴晒后留下的泥土颜色。我发现了初中同学王强,他翘着二踉腿,守在一个商铺前,木然地看着人来人往,旁边还站着一个挺着大肚皮的女人。因为文学,我和他成了初中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商定一定要把文学进行到底,如今他却没再动笔,他成了一个店铺的老板,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碰到了大叔,他在一间飘着油菜香的屋子里排队榨油,那屋子黑黢黢的。他见我回来了,忙着问我吃饭没有,他比以前更苍老了,胡须和眉毛都白了一绺。他带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二叔。二叔知道我今天回家,他背篼里装满了刚买的猪肉和鸭肉,他们平时可舍不得吃那些东西。
我在水果摊边买了上好的苹果和香蕉,而后又买了糖果,家里那群孩子正盼着我的糖果,可一旁的二叔硬是用手拦着我买东西。过去,我也是盼着糖果长大的。那时,二叔在城里还没有退休,他每次回家,我们都会在很远的地方去接他,因为他准会给我们带来糖果和在天空中飞飙的礼花。
水田里的稻穗桩子长出了一片绿牙,田坎上有半尺高的青草,那特有的苎麻给大地披上了绿装。那苎麻是几代人的命根子,家里的花销就靠它来支撑。我帮二叔背着猪饲料。他说,现在年轻人都在外打工,田里的庄稼都荒废了不少,也很少有人在喂牛喂猪了。
侄儿见我回来了,那双小手拉着我直叫“五爸”。我从包里拿出糖果,他们同过去的我一样开心地吃着。而不远处,飞来了一群群秋蚊子,叮得我的肉鼓起了红疙瘩。
我家的门紧锁着,墙脚边立着一把生满了锈的锄头,那锄头是母亲用过的。那烟囱已经好久没有冒烟了,上面落满了泡桐树叶,还有蜘蛛织的网。
往常母亲知道我回来了,会马上从屋里跑出来,帮我拿东西,如今50多岁的母亲跟着父亲到了南方。我知道,那天,她是不愿意离开家乡的,走那天,还掉了眼泪,甚至内心深处一直在埋怨我,可我不希望看到她头顶着烈日或冒着严冬酷暑,长年累月扛着那把锄头。
吃饭的时候,那两岁不到的小侄儿争着要喝酒,这让我想起大叔还没有回家,估计他又在场镇上喝酒。大叔辛苦了一辈子,就离不开那壶酒,如同那把锄头。酒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如今他很多朋友早已离开人世。
临走的时候,我为奶奶和爷爷点了柱香,那缭绕的烟让我思念过去和奶奶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我在梦里也经常梦到过去。
锄头,那把生了锈的锄头,没有留在墙角边,大婶又把它扛在了肩上。朝竹林边走去,她要去给那苎麻除草。
她说,她已经习惯了,一辈子就离不开那锄头,那锄头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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