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的六十年
很多年前,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其时,是她与他结婚的第三十七年。 我所知道的有关她与他的故事,很大部分得自于晚辈们的口口相传。 她,有一个性格暴躁古怪的父亲,和一个懦弱胆小的母亲。她是她家五个女儿中的老大,家中唯一的男孩早已夭折。想是父亲很想把五个女儿早早“打发”走,嫁进他家时,她只有十六岁。 结婚之前,她和他是否相识,小辈人已经无法知晓。反正,她嫁了,嫁给他,一个长她六岁的青年。青年家中有两个兄长,和她家一样是贫农,却上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她呢,一辈子不识得一个字。至今,大家还弄不明白,她不识字,却怎么会认纸钞和存折上面的数字。 这样的她和他,就是这样开始,在半个多世纪之前,在中国北方的乡村,成了千千万万平凡夫妻中的一员。 很少有人知道,她和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更不会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八九岁时死于眼疾。许多年,许多年之后的某个深夜,她和他谈起他们夭折的大女儿,仍是唏嘘不已。躺在旁边睡觉的小孙女听了去,转天跑去问大人,竟无人知道。 凭了一手好的木工活,他去县里一家木器厂上班,补贴家用。工厂离他们的家有三十多里路,骑车大概要两个小时。即便如此,因为怕家里面的柴火不够用,只要攒够一麻袋锯末,他都会骑车赶回去给家里面送去。厂里面经常开会,他不得不去。开晚会往往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可是,他还是会骑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三十余里赶回家。第二天不到五点钟再起床,赶去上班。就是这样,他年年都是厂里面的先进生产者。他得的写着“先进生产者”的镜子排满了一面墙。 而她,就在家里面带着五个孩子过活。白天种地,晚上熬夜织苇席。那个时候,一张苇席只有几分钱。生活困难,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差点在自然灾害中饿死。多织一张,就是多了一分养活大伙的可能。 有一天,他周末回来,从县城里面带回来一个收音机。那个夜晚,是大家的不眠夜。村子里面的人都聚到她和他家来看这个会发出声音的黑匣子。我想,那天是他们此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孩子多了,不免吵架。为吃、为穿、为上学、为零花钱,她和他不是圣人。五个孩子,如同五根手指,伸出来总会有长有短。女儿上到初中,她就对她说,不上了吧,给家里面干活。女儿就不上了。很多事情,不是他们不想,是没有办法。多年之后,为了补偿唯一的女儿,他把留在城里面工作的机会给了她,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后来,长子当兵,为了支援东北远走他乡,几年才能回来一次。 再后来,孩子们相继结婚。她帮他们照看孙子、孙女。他退休,就在家里面做一些家具,拿到集市上去卖几个钱。 那些年,她和他的家是最热闹的。小孩子的哭声、儿女们要吃的的声音不绝于耳。可她还是有其他事情做。她养了很多花,腌了两缸咸菜,还会在冬天晒白薯干。她还会经常大声数落他,说他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水果太贵,点心太难吃。他从来都是笑笑,没有回嘴。她不算娴良淑德,因为它不高兴了会大声训人。他却是真正的脾气好,不管和谁说话都是笑笑的。 她和他渐渐老了。她有严重的气管炎,冬天犯病起来就会咳嗽得整夜睡不着觉。他在电视前总会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有些习惯,却没有随着他们变老而有所变化。她还是每天不到五点起床生活做饭;他还是每天五点起床,收拾做好的家具绑在自行车上,准备去集市上卖。 2000年冬天,他们的生活不再平静。 一天晚上,他突发脑溢血,幸亏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命。自此之后,他日渐行动不便,只能靠她正日伺候。喂饭、喂水、洗尿布、换衣服,都是她帮他做。儿女没有时间,对她说,要不我们五个孩子凑钱请个保姆吧。她死活不干,没有人知道她在执著什么。 某天我去看她和他。深夜,躺在他们的炕上睡得极不安稳。他晚上躺得不舒服,就会动来动去。她睡在旁边,心里面着急,就会打他几下,然后扶着他躺回原位。如此反复,直到她五点起床,已不知道有多少次。 他开始还可以慢慢走路,和人说话。后来便不能下地,也不爱和人说话。整日拿一本汉语小字典一页页翻看,打发光阴。她和他的院子渐渐冷清。孩子们都长大了,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没有人有时间常来光顾。她锁在西屋柜子里面的好吃的也失去了对小辈们的吸引力。她和他,相对无言,就这样默默度日。 2007年,他82岁,她76岁。她对他说,我上辈子到底欠你什么了,让我就伺候你这八年。他笑着对她说,那我还想让你再伺候我18年呢。 只可惜,说完这话没多久,他就离她而去。 她和他,到底没有完成他们的十八年之约。 他这一走,没有人看到她流泪。任儿女在面前哭得再凶,她还是板着一张脸,一如以往的严肃。她不太爱和人说话,就是不停的找事情做,要不就是对着他躺了八年的地方发呆。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外甥媳妇看到她坐在炕上发呆,就问她怎么了。她说:“我在想事”。“想什么呢?”“想什么呢?”她答了这句竟是半天没有言语。一屋子的人都望向她。她倚在墙边,很久才幽幽地说:“我在想,他走了以后我怎么活呢。” 这,就是我外公和外婆的故事。他们既平凡又普通,一辈子没有说过“我爱你”,却相濡以沫六十年。外公三天前去世了。卧病在床八年,我一直以为对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去世可能对他是一种更好的解脱。我想,大多数人的想法和我的也是一样。但是,昨天听到外婆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都大错特错。我们总是以“爱”的名义来看待一些事情,却不知道“爱”在很多时候太浅薄、太不值得一提。无论人类社会再进化几个世纪,我想,这一代人过去了,就不会再有此种情感再现人间。
------------------------ 仰望蓝天的感觉我已不复记忆,那些云彩的变化,还让人痴迷吗?
原创[文.百味人生] 收 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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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婪、疼痛、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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