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的，童年的一些片断像一部老电影反复的在脑子播映。童年的生活就这样无意识地，一些随童年和现在距离的时间越拉越远，直至模糊；一些从父母的嘴里道来，寻不到一丁点的记忆，好像听的是别人的故事；一些就留在老电影里，讲的都是那方土地那片天，镜头回转之间有种情绪很淡，却不容忽视地一波一波来袭。
　　
　　一岁多被父母送到爷爷奶奶那里，一直长到八岁上完小学二年级。那里是一个煤矿，劳改服刑的犯人把挖出来的原煤烧成焦炭。家门前是一个很大的坝子，来来往往的货运汽车在左边一堵高高的石墙中伸出的漏斗里装满焦炭，然后运到很远的城市。从坝子的正前面往下走就是煅烧原煤的大池子，很大的长方形排成一排，原煤上盖着一块一块的耐火砖，美丽灼人的火舌从砖缝里舔出老高。那里不常下去，站在坝子上看来很是壮观。也曾站在家的窗前看车从石墙边的一个近乎四十五度的斜坡上，满满一车焦炭运上去空车开下来，看了一趟又一趟，多余地替司机担着紧张。猛然，冲到里屋郑重地对大姑讲，司机下坡的时候是什么都不用做，就握好方向盘，让车轮子自己从坡上滚下来。
　　
　　焚身似火的歌是如今才哼哼的，整天整天地呆在家里，如果不是健康的需要和一些琐事的必须，是可以不出门的习惯也是如今才有的。看火景图，看车来车往这样安静的呆着在那时不常有，常做的是除了吃饭睡觉的时候在家，其余时间就整个半坡去爬，整个低洼处去躺，整个田埂道上去走，整个乱石堆上去越。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逢到周日或假期子弟学校放假的时间，也屁颠屁颠地跟在大孩子的后面，他说去挖哪种草，是野菜可以吃。就去寻了挖来，多了找到有水的地方洗洗，他从家里拿来铝锅和盐，用枯枝烂叶点火装水把菜煮煮，我们排好队，他从锅里提一根出来放在我们的手上，野菜竟是很好吃。
　　
　　夏天，因为整日在外面，晚上姑姑给我洗澡，毛巾从肩到手臂一抹，皮就整片整片地掉。也喊痛，大姑一顿吼叫你整天去外面疯！叫你整天去外面疯！立马住嘴。第二天忘了痛也忘了大姑的吼，还是漫山遍野流连，晒着毒日头。摔跤似乎是常有的事，两只手都被划破过，翻起血糊糊的肉。有一次被石头扎破的地方在鼻子对上去头发的根部，血流不止，有些慌了神，用手绢按住额头，急急往家走，进到里屋咚地一声关了门，在镜子前拿下手帕，一个三角行的洞。一声也没有哭，只是发慌，担心的是又有一顿好吼，一方土地一片天依然还是我的乐园。前不久还把手上额上的疤痕掀出给儿子看，有点像将军展示他历经沙场的功绩。
　　
　　冬天的煤矿，年年都下雪，下雪的时候我还是在外面，除了吃饭和睡觉在家里。妈妈做的棉袄棉裤，有点像孵小鸡的老母鸡一样前头微翘的褓鸡母棉鞋外，我还有一辆雪橇。雪橇是爷爷请犯人帮忙做的，虽说不上精致也是规规距距方方正正一板一眼的。坐的地方高一点，踏脚的地方要比坐的长，也更低一点，底部镶有两根钢筋，为的是减少雪橇和地面的摩擦。第一场雪的时候拿出来，钢筋上黄锈斑斑，不两天就豁亮地浮着金属的光。配雪橇的还有两根钢钎，上头弯成很圆的圆形，笔直着往下，底下是尖的，就是冰也可以插进去。因为这辆雪橇我到现在还认为：监狱里的犯人具备一种在某一方面出类拔萃的能力。
　　
　　好在那年月里几乎没有拐卖孩子的，我得以在一片天下的一方土地上安全地晃荡，过完幼儿园，过完学前班。
　　
　　后来，我上学，子弟学校离家有步行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一条碎石头的马路，没有汽车够一辆马车得嗒，得嗒地走过的宽。高一点的绿树，低一点的灌木，就在脚边拂过来拂过去的青草，我还是在晃荡。明明知道已经迟到了，还是不紧不赶，直到快到学校的那一小段路才开始跑。有点是真喘，还有一点是假装喘着，喊报告，在老师的话里惭愧着，脸红着走到座位上，她不是批评是在表扬：“……知道迟到了，没有无所谓的不在乎，没有干脆不上学，还急忙的往学校跑，这样的同学就值得……”老师这样的话在别的同学迟到时说过，在并没有人迟到，她对全班同学也说过。我就试过一次，老师也真的对我这样说。
　　
　　我的童年被我的记忆筛选，别的都漏下被风吹散了，留下的都是关于那一方土地一片天的。这样的取舍是不是有难解的玄机？我，却回答不出来，只知道心里有无边的眷恋。
　　
　　象这样“后来”发生在高天阔地上的童年还有。
　　
　　后来，我就在上三年级的时候离开爷爷奶奶，和父母到了一个小县城的铁厂。和父母有靠不拢的隔阂，在铁厂我怯怯地对父母说得最多的话是：我去找东东哥哥玩。东东住在厂里另一栋楼房是和我一个班的班长。在铁厂只呆了两个月，却遇上了也许是我这辈子能遇到的唯一的一件事——日全食。第一个告诉我消息的是东东，那天在上学前他来对我说：今天下午在学校有日全食，天要黑，你不要害怕。果然，在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很短的时间教室里就暗得像黄昏，同学都在位置上坐着，老师叫东东走来走去维持纪律。东东走到我旁边，他的大手掌——在那时我的眼里他的手确实是够大的——一下落在我的桌子上，提起来然后又落下去，拍了两掌，他就走开了。两个月以后我们一家都离开了铁厂，东东成了一个符号，他的样子可以是现在看见的任何一个小男孩的模样，唯独那拍在桌上的两掌和去找东东哥哥玩的声音却清晰。有时也狐疑：老天的那次日全食就是为了掐断人间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青梅竹马的故事？
　　
　　 后来，我到了一个叫青山的乡下读书。很小的小镇是起点，沿黄泥巴碎石子铺的路一直走十里，有时可以坐到乡里的拖拉机，但我进城拖拉机也进城，我返乡拖拉机也返乡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间都是跟在爸爸的屁股后面走一段歇一会又走一段。那时我有一条天蓝色的薄纱短裙，裙摆的地方是两圈白色，一圈宽一圈窄。一路走回家，即使是小孩子也感受到从散落在乡野各处投过来的目光，有大人的也有小孩子的。在那个贫穷闭塞的乡村，这个从城里来的小女孩，在他们眼里就如一个公主。在青山我开始手里拽几根狗尾草，把它穿上成串成串的蚂蚱；开始握一支干竹枝挥向在空中大片大片低飞的蜻蜓，把蜻蜓掐头去尾放在辣椒的肚子里撒点盐放在火上烧；开始叫班上要好的女同学在她们放学打猪草的时候多带一把镰刀，在我家窗外喊我，名字虽叫青山猪草却少，两个人一段黄昏的时间往往装不满一个背篓。我的家并不是路的尽头，大人说那一头有一个乡是我家到小镇两倍的距离，看着往前延伸的路我觉得很远很远，但同班里就有同学每天步行来去到学校上课。那一边的路不需要我去每天走，感叹也就只是短短的一会儿，就又沉浸在那一方土地里了。乡下的月亮格外圆；乡下的晨雾格外浓也格外白，一颗颗微粒很清晰地在眼前漂浮，然后被一阵风吹走；乡下有在路旁沿石梯子拐一个小弯下去的地下水井；有家农户门前的那棵果树，抬头看，一半边结的青苹果一半边是梨。
　　
　　后来，在四年级的时候我转学到一个城市。姨婆带着我到学校见校长见老师，第一天上学我背着书包在前面，姨婆在后面。柏油马路平坦宽敞也像蛛网，东一条西一条，在乡下只有一条路一直走。“堑堑，你还要走吗？”后面有声音传来，我站住转身，姨婆的眼睛悲哀又担忧，“你这个姑娘，怎么这样没有眼水。”周围一看我才知道，已经超过转进学校巷子的路口很远了。离开了那片土地那片天，在城市我找不到方向。
　　
　　后来，我的童年也就结束了。如今的我在城市里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对童年异样的怀旧？明明在往前走，就是要一步三回头的留恋。其实，时光已逝有多少事可以重来？
　　
　　也象生病得了后遗症：城市的土地不是土地，泥巴早以隔绝在水泥地砖以外；城市的天空不是天，蓝得发灰，星星月亮都不够亮；没有蟋蟀弹琴蛙群演唱，吵得人发昏的是喇叭是穿透力强的金属音乐。并发的还有臆想症，把自己放在沙发上发呆：有三两间房屋，靠着山临着水，我在里面住。
　　
　　如果是做一道选择题，灯斑斓酒微熏的上海，还是天更高洁地更辽远的西藏？我会不犹豫不要时间思想。如果说记忆是脐带，盛着童年的那方土地那片天就是妈妈的子宫。对西藏有一种向往，那是灵魂要去的地方------从一个地方来，总要到另一个地方去，那里停留了前世今生的秘密。
　　
　　如果真去了那里，就学藏胞叩长头，把背向蓝天匍匐着面向大地，虔敬地行跪拜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