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塑风冷冽，呜呜作响，刮起地上的瓜子皮、花生壳打着滚儿乱飞，喇叭烟屁股以尖嘴为圆点在地面上划着不规则的圆圈……孩子们裹紧棉袄，站在操坪的公告栏前，似懂非懂地看着墨迹未干的大字报，头顶上白纸黑字的大横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群这会都散了，主席台上只留下那对挨批的青年男女。女人的头低到胸前，头发遮盖了整张脸，那男人单腿跪在女人前面，仰起脸对照女人，颇有些绅士的派头。他们头顶上的横幅上面用排刷写的粗体字“深揭狠批乱搞男女关系的xxx、xxx”在寒风中就像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恶鬼，张开了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俯视着那对无助的男女。
　　
　　男人对女人说：“敏，你要挺住，都是我不好，我连累了你。”女人低低抽泣着：“俊，不怪你，是我自愿的。我不怪你，你快走吧，你赶快回上海去吧，忘记我，忘记这里，不要再回来，千万也不要再回来……”男人动情地把女人搂在怀里，搂的死死的：“我一定会回来的！”七尺丈夫竟也嚎啕起来。
　　
　　风，呜咽着；人，抽泣着；冬雨淅淅沥沥起来……“xxx，回来！”随着父亲的一声断喝，嬉笑玩耍的孩子浑身打个寒战，顿了顿身形，向主席台上的那对风雨中的男女看了一眼，转身飞快地追赶自己父亲去了，就像知识青年追赶返城的汽车一样。
　　
　　二
　　
　　俊返城了，知识青年返城大潮裹挟着俊走了。开始，俊每月给敏写一封信，后来慢慢少了，变成两个月一封、三个月一封，后来整整一年没给敏写一个字，敏寄过去的信也杳无音信。敏天天盼、夜夜盼，幻想有一天俊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迎亲的队伍来娶她。可是，四年了，整整四年了，敏等待的心已经麻木了。七里八亲的七嘴八舌地劝她：“不要傻了，人家上海知识青年，会看的上你这土丫头？只怕人家早把你忘记了，趁现在年轻，赶紧成门亲事，过日子要紧。”
　　
　　敏架不住父母的唠叨和七里八亲的劝说，终于下决心不等了，嫁给了村长那个有点傻的儿子。据说成亲那天晚上，敏没让丈夫动自己身子，而是抱着俊的相片整整哭了一夜，哭得村长的傻儿子也陪着流泪。不过不管怎样，敏已经是人媳妇了，自然得尽媳妇的义务，好在村长的傻儿子，尽管有点傻，但傻得不是很厉害，待人蛮好的，对敏更是知寒知冷，慢慢地敏也就从伤感和怀念中挣脱了出来。由于公公是村长的关系，敏还当上了村小学的代课教师。
　　
　　结婚一年后，敏顺利生下一个儿子，村长一家十分高兴，加上正好那年民办代课教师有转正的政策，敏的公公替她争取到了一个转正的名额，真是双喜临门。刚给孩子做完满月酒，敏就准备去县教育局办理转正的手续。那天，一家人起了个大清早，婆婆还煮了几个鸡蛋给敏带路上吃，公公替敏准备好了区教育办盖好章的所有文件和表格，傻子丈夫在旁呵呵笑着。敏中午十二点才到县城，下午到教育局办公楼，也不知道从那个科室开始，就随便进入一间办公室进去问，那人告诉她今天办不了，因为局长还没来。原来教育局新调来一个局长，据说是从省机关主动要求、自愿下调来了，还没有到任呢，而老局长前几天已经退休走了。
　　
　　敏只好扫兴地拖着疲惫身躯赶回家的汽车，走出办公楼大院时刚好与一辆进来的小车擦肩而过，司机似乎无意识地点了一下刹车，但是随后还是轻快地滑进院里去了。敏沿着街向汽车站走着，心里在嘀咕：好不容易来一趟县城，竟然碰上新旧局长更换，又得多耽误一天功夫了。正懊恼着呢，忽听后面有人在叫她：“哎！前面那位是不是戴敏同志，请你等一下。”敏停下身来往后看的功夫，后面叫她的人骑着单车已经来到她身边，敏问：“你刚才是叫我吗？”“是的，我们局长回来了，请你去一下。”骑单车的男子说。
　　
　　敏随男子回到教育局，局长办公室在四楼，男子把敏领进办公室，倒了杯茶示意敏坐下之后，说声“请稍等”就掩门出去了。不大一会，门外传来了脚跟落地很重的那种脚步声，敏不禁心头一震！这种脚步声是那么熟悉！对，只有俊才有这种脚步声，他走路总是重重地用脚跟着地，而且走路很快。越来越近了，越来越像了，难道……敏不禁感到一阵慌乱，这时门开了。
　　
　　四只眼睛对视的那一刻，双方都怔住了，一时间空气凝固、身体僵硬，敏忽然感到屈辱、委屈、怨恨和愤怒，而俊的眼睛里却流露出遗憾、内疚、后悔和无奈。俊先打破僵局：“敏，还好吗？你坐吧。”敏“嗯”了一声，默默坐在藤椅上，端起茶杯用双手捂着、眼睛看着杯子里的茶叶，头低到胸前，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回问了一句：“你呢？还好吗？”
　　
　　是啊？双方见面就那么客气地问候着对方“还好吗？”怎么会好呢？敏为了躲避世俗的口水，把自己将就嫁给了一个自己并不爱的傻子，能好吗？而俊呢？又能好到哪里去。整整六年，返城、高考、分配、找关系调动，一步一步朝敏的方向挪动……今天终于挪到了敏的身边，可是，敏却成了别人的妻子。本来明天才是俊正式上任的日子，今天早晨一大早就带着司机去了敏的村，他要亲自对敏说：“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我终于可以娶你了。”可是一打听，敏已经嫁给了村长的儿子，于是悄悄地离开了村子，回来进院门时正好碰上敏出去，一刹那间想叫住敏，但是想想还是算了，等敏走了又有点后悔，便要司机把敏追回来。
　　
　　三
　　
　　村长的傻儿子死了，在村里干鱼塘时掉进爆水洞里就没有再上来，几天后等水库抽干了才找到尸体。村长夫妇哭得死去活来，老年丧子，且是独子，其痛可想而知。敏这么多年来与傻子日夜相处，倒也有了较深厚的感情，当然也伤心不过。丧事办得不算隆重但也一点不含糊，好歹傻子也是有后的人，由于傻子小时候总喜欢去美女山知青点听唱歌、看知青跳舞，因此，敏就建议公公把丈夫下葬在美女山。
　　
　　其实，敏还有一个原因，只是不便说出来，那就是敏与俊相识就是在那美女山上，是美女山的松树、岩石见证了她们的爱情，现在把自己丈夫埋葬在那里，是想连同自己过去的酸甜苦辣和那份已经永远失去了情统统一并给埋葬掉。每年清明带着孩子给丈夫上坟时，也好为自己埋葬了情上一份祭奠。
　　
　　又是三年过去了，又是清明时节，满山的杜鹃把整个美女山装点得格外妖娆、美艳。俊和敏带着两个孩子来到美女山，敏在前夫的坟前摆上祭品，俊对着坟头说：“傻子哥，感谢你那么多年对敏的照顾，现在你走了，我回来了，我会对敏好的，我不会委屈她、不会伤害她，你就放心走吧，以后，你的孩子就是我孩子，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会当自己亲生一样对待，……”
　　
　　“孩子，你别说了，造孽啊！”树后传来老村长悲切的声音。村长老了，头发斑白，手脚也有些颤抖，毕竟七十多的老人了。
　　
　　敏惊讶地说：“爹，你怎么也在这？”
　　
　　老村长说：“今天，我也是来给儿子上坟的，远远看着你们来了，没好意思，就躲在树后，想等你们走后，再出来陪儿子说说话。去年，你妈妈也走了，你去了城了，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啊。孩子，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要说了，说得我心酸。孩子，要不是当年我拆散你们，你们也不会受这么多的罪。我当年拆散你们，是为了我儿子呀，造孽啊。”
　　
　　敏说：“爹，你又来了，你都说过多少回了啊？！过去的事总是提起干吗嘛。”
　　
　　俊说：“大叔，不怨你，真的不怨你，要怨也只能怨那个疯狂的年代，您自责这么多年，要是老这么自责下午，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啊。”
　　
　　村长说：“好，我不说了，再说、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后悔药没地买去。”
　　
　　敏说：“爹，你就跟我们去县城一起住吧，免得联俊每周都要开那么远车来看你，跟我们一起住，照顾你就方便了。”
　　
　　俊也诚恳地说：“是的，大叔，就跟我们回家吧。”
　　
　　老村长执意不肯，说：“我就不再给你们添累赘了，你们有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家，不要老惦记着我这老头子，当年是我破坏了你们的青春，你们要好好补回来。我哪也不去了，我就老死在这美女山上。这美女山曾经孕育过多少青春的梦想啊？可是，那注定只不过是一场闹剧，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这里的青春都是过客，就像埋在了这里的我这个傻儿子，也只是个过客啊，什么事情都是天注定的，天注定我就属于这美女山，我哪也不去了，你们早点回去吧。”
　　
　　敏说不动公公，只好带着孩子随俊下山去了。满山的杜鹃，红的象血，白的象云；逝去的青春，甜的如蜜，苦的如连；红也好、白也好，甜也罢、苦也罢，都过去了。在车里，敏对俊颇有感悟地说：“人到头来还不是都要变成一堆装点山头的新土？在人生旅途，谁都是过客啊。”
　　
　　俊用左手把握方向盘，伸出右手紧握敏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抖了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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