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温馨的南方小城,穹窿山象一道翠色的墙壁,半围了写意画般的市井,显的繁华而寂静,忙碌而廖远。白云在蓝天的底子上变换着图形,虚幻般地盖定了。摩挲河从山茆错动的肩胛的当儿注进来,排流开去,人影,山影,云影荡漾在青荇里。多少年了,摩梭河就这样流着,流着……没有半点声息。
道光六年,一条官船开了进来,停泊了一日,又走了,穿各种颜色的官员站在高阜处指指点点。不久,这里圈起了一个方方的围墙,墙高到不能再高的时候,上面布满了铁丝网,人们才知道是座监狱。因为河里停了许多官船,人们常看见有无数赤膊反剪的人,被畜生般地吆喝着从甲板上走下来,赶到了围墙里去。这围墙太大了,至少可容纳一万人!可是还没有完,过了一年,又一个同样大的围墙开始垒建,并排着,远远看上去两个围墙象是连在一起的,其实不然,圈地的时候中间留了个二尺阔的距离,谓之“滴水巷”。两道平行靠近的高墙,里面的雨水都往外淌,雨大的时候,小巷就集两家之水化成小一条小溪,随墙根悠悠地流,流进青绿的摩梭河里。不久人们知道了,那也是一座监狱。
两个监狱的门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背倚着窄窄的滴水巷。各自的门前设了静区,妓院、酒楼、赌场等应运而生。这两个大的监狱仿佛两块砖,放进一只汤盘里,汤汁外挤,往日的市井开始分成两侧。小城被生生地撕开了,象一付挑子,由滴水巷挑着,两头的箩筐加大加重,于是有了东市和西市。
东市的人们去西市,或西市的人们去东市,绕过监狱的围墙,就多走五里不止,除非穿过那二尺宽的滴水巷。
墙高耸,巷狭长,奇观就出现了:那些买米的贾布的贩牲的卖菜的说书的算卦的……他们头顶箩筐或背负厢篓,皆不能侧挎,巷子太窄了,容不下两个侧扁的身子。大牲畜是过不去的,赶畜的人将那不太大的猪呀羊呀吃进巷去,前驱后撵,一字的队伍排开往往数十丈长。猪们,羊们哪见过这阵势?往往停止了咩叫,抬头看那一线的天空,暗自揣度自身的命运不知又作何摆布。鸟儿则飞过“吕”字形的围墙,在两口对峙的墙顶的铁丝网上驻足,又惊诧地飞走了。
人畜的走向是恒定的,就是说人自东向西走,则一日之间,总是东边进西边出,反之亦然。而走近道中国人的积习,于是吃进的巷口往往集了一大堆人,象是现代社会凭票争买的窗口。另一端则是别一种景像:人进去了,给对面的人流逼回,等到对面的的一拨出来了,这边的慌忙进去,可是又被通了回来。他们潮水样地进进退退了几次,只好摇摇头,叹一声,转走远道去了。
巷子里争斗自然是难免的,两方充分利用了二尺的空间,担来棍往,而这时巷子的两头就都成了票口的拥挤了。有心人在深夜无人的时候,步量了巷子的全程,在中间用钉了个标牌,前来者进行之,后来者退让之,次序得到了一定的控制,可贪走近道的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多,东西争夺标,天天有赛事。
东市里住着一个疯子,头发披腰,透过头发的缝隙,他两眼亮的吓人。卢是某店的帐房,秀才出身,建狱的时候,强拆了他三进三间的宅子,他大怒,先之乎者也,后方言俚语,于是他被关进了一个围墙的大门。放出来后他便疯了,终日站在野外,太阳出来便指着大骂:“红脸鬼,我操你八辈儿祖宗!”月亮出来便指着骂:“白脸贼,我睡你黄花闺女!” 狱里再一次容纳了他,出来时已遍体鳞伤,他不再骂太阳月亮了。而是怔怔的站在一旁,看着拥挤的人群,忽一声大叫
“老天爷,让草民活乎!
声音凄厉如屠猪,人惊骇的望着他,加入进拥挤的行列。
卢疯子近来白天不知所终,他无亲眷,也无近支,在东市的居民中只有一个同姓,干着劁猪的营生。他有一个栓着红布的锃亮的刀子,和系着红腰带的俊俏的婆姨,最近生了孩子。他行走的脚步比往日急促了些,清晨早起,带上刀子,要走时,小儿大哭,裆里的疝气随着哭声时而缩如核桃,时而大如尿脬。他捏那阴囊时,另一只手握着那把锋利的小刀,这时他好象被蛰了下似的,心里一愣怔,清白的天光中,有一声屠猪般声音传来
“老天爷,草民活乎!”声音住了,婴儿的啼声嘎然而止。
劁猪匠说:“是时候了。”他的手从小儿的胯下移向婆姨的奶子,在那热梨上摸了一把,将刀插在腰带鞘里,提起灯笼,带上门,匆匆地向滴水巷走去。这一串动作干净利落,象他收拾一口发情的猪。街道上的铺子大都关着门,有一小半儿亮起了灯光,传出些微的躁动的咳嗽声、穿衣声。雾气湿湿地沁在鼻子两侧,风吹着他袒露的胸脯,异常舒坦。
他走到巷口的时候,疯子与他擦肩而过,巷子是空的,影影绰绰看见那墙壁上,贴着无数花花绿绿的纸条,赫然写着
天皇皇
地黄黄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三边
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以轻快的步伐走进巷的正中,庆幸对面没有人来,他从容地拿起小锤,在一只破锣上铛铛的敲了几十下。
近来那位巷中设标的有心人,又做出了一个壮举:在标牌的两侧各悬了一口破钟、一口破锣。破钟在东侧,破锣在西侧,东市的人先到时敲破钟,西市的人先到就敲破锣。破锣的声音在狭长巷子里传出,反而显得浑厚了许多。这次他本应该是敲钟的,却误敲了锣,不得已转身退了出来。他一路骂着自己“娘的,真是邪了们儿!”等他跨出巷口,不一会儿,身后的西市人赶上了,一个个吐了出来,这条人流的暗河一日间便东流不止了。
……他干净利落地劁完了几口猪,匆匆回赶。乘着自己错敲的便利回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早晨远程的苦恼给傍晚的近途冲洗干净了,他捎带沽了一壶好酒,衣襟里是十几个血糊糊的猪卵。他知道这时候那俊俏的婆姨已经捅开了炉膛,准备炊事了,他要在婆姨做饭前淬了那猪卵,用辣椒煸了,就着和一壶酒,再光顾那段洗净了的身子,心里还想,那要命的小祖宗今晚最好不要再号哭了。
家门口拴了匹马,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厦屋时,有个衙役已坐了半天了,他目光贼贼地瞧着自己的女人,女人正给孩子喂奶。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爬进脑海,有些恼怒,但见了那虎狼般的衙役,心还是虚虚的。衙役见了他,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你,就是劁猪的卢占魁吗?”劁猪匠急忙答应。衙役说:“卢疯子可是你本家?”劁猪匠说:“不是,我们虽为同姓,却连不起宗来。”衙役说:“既然市上只你一家同姓,那就是本家;既是本家,你就得负全责。上面讲了,今后卢疯子再胡言乱语,就把你关起来顶罪!嘻嘻你这水灵灵的小娘子就得改嫁了……”
劁猪匠恼了,掏出那团血糊糊的东西扔到桌子上,把腰间的刀子拔出一半又插上,手气得发抖。但触到衙役的眼神,又慌忙躲了开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衙役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女人的胸部,大大咧咧地走了。
夫人将乳头从小儿口里拔出来,拍打着将孩子放到床上,净手和面。劁猪匠大吼一声,将娇俏女人吓晕了,手扶着门框,眼泪在眶眶里转。劁猪匠将刀拔出,裰在桌子上,撕开包,就着生猪卵喝起酒来。咕咚一声咽下,猪睾在他口里恶狠狠大嚼着,泛着血红的沫子。他嚼的是人的睾卵,就是那衙役的睾卵。
他的房子在半夜里火光冲天,劁猪匠离开了这个市街。东市只剩了一个姓卢的人,他依旧在半夜里惨声大叫
“老天爷,让草民活乎!”
时间久了,东市的人发现了一个秘密:卢疯子的叫声总是在子时三刻,有西洋钟的阔人对照了几次,竟分毫不差。东市人夺标的机会居多,都觉得沾了卢疯子的便宜,他是个忠实的打更人哪!日子一天天过去,西市人贪走近道的少了,可是没有人明白,早晨走了近道,傍晚必然要走远道的,如同走下坡路,去时容易回时难。可是东市人宁愿沾沾自喜下去,西市宁愿嘟囔埋怨下去。曾几何时,东西两市的人都在这种糊里糊涂中度过,赶市回家,吃饭拉屎。谁都没有掐算过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
也许只有一个人明白,那 就是卢疯子,他的明白只限于东市人朝他意味地一笑,或西市人鄙视地一瞥。
除夕之夜,鞭炮的暴响在滴水巷长长的筒管里发出异样的回音,市街绝了。人们在烧热的屋子里围炉煮酒,东市的杨老疙瘩要去西市,与西市的魏倔子在巷的正中相遇,同时争夺那个锤子。争夺中撕打起来,魏要杨后退,杨大骂:“小舅子,大年下不在家好好的晒X,到东市给你老娘买裹尸布阿!”魏大骂:“私孩子老鬼,大年下你到东市给你闺女买打胎药!”魏欲顶上去,杨令胯下行,两蠢物交手,无腾挪地。杨咬魏鼻,带涕而吞,呼噜咽下;魏咬杨耳,带毛吐出,活蹦地上。鞭炮的哔剥,掩了残呼与谩骂、掩了宁静的夜晚、掩了两颗狭路上的狭心。高墙内的人也许听见了,但都以为是对面的监囚在收刑,这样度过了一年交接的时刻。
初一拜年的人流到了巷中,各自将两个老东西拖出巷口的时候,他们都在流血中奄奄一息了。高墙内静的出奇。当正月十五的莲灯浮游在岑寂的摸梭河上,东西两市才贯通了魏杨的消息,而魏杨二人此生再也没见过面,此是后话。
卢疯子生了一种奇怪的疮,浑身流脓,恶臭的气味十步之外能闻见。臭味在巷子里保留了二十日仍散不去,贪走近道的人明显地少了。东市的郎中说,这种病传染性很强,只要染上,一个月内死不掉,最后剩一堆骨头。这种病是万万不能接近的。
卢疯子手烂了,只剩下一付粉皮般的鸡爪,在他走过的地方,人们避之,犹如恶鬼。
人们好久听不到那杀猪般的声音了,心里不由地发毛,夜里做恶梦,毒疮从身上拱出来,醒来一阵冷汗。与之相比,绕道的苦累就轻松多了。
最后一夜,卢疯子捱到巷口,端布袋一般,从后面扯起棉袄,挡在头后,两个粉皮般的手兜成喇叭,大叫:“老天爷让草民活乎!”。
声音在巷子里传着, 在左右的墙壁上,在这个大的吕字中间碰撞着,雷鸣一般,经久不息。东市的人听到了,西市的人也听到了,那些贾布的、卖米的、剃头的、嫖娼的、所有设局的和入局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的脊梁渗出汗来了,仿佛脓疮已经光顾了他们(她们)的肌肤。
只有劁猪匠没有听见,他已在三千里之外,改性为吕。这时,他的婆姨早早地洗了身子,他的十岁的儿子在一本发黄上线装本上,温习学究先生日间新讲的,一则《朝三暮四》的寓言。
他也许不会知道滴水巷的故事,也不会知道和他同姓的一个患恶疽的老人,在最后的嘶叫后死在了巷中,尸无人收,两头砖坯一堵,巷成了疯人之墓。
多少年后,姓吕的他走过那两个围墙,该以为那原本就是一个围墙吧。是啊,世间就是一个大大大大的监狱,原本就没有什么近道。
------------------------ 李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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