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室人声鼎沸，压过墙角那台衰老的空调呜呜声，检票口几个民工模样的男人扛着军绿色的包裹，全然不顾这天气的炎热，互相说着笑话取乐，肆无忌惮的笑声仿佛有解暑的功效，和他们一起的几个小孩哭闹着不肯走，似乎还在为之前失手放飞的气球伤心——这些在苒晓枫眼里看来格外舒服。
　　
　　 苒晓枫穿着件米色的短袖T恤，牛仔裤被洗得乏色，表面一层恹恹的白意，胸前的史努比图案兼着一头瀑布般垂下来的黑发让她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只是她很少这样的清凉穿扮，即使这样的三伏天气。
　　
　　 身侧座位上那个一起候车的黑衣服男人有着消瘦的轮廓，看上去像是夏天里嘴边的一支冷饮，并不令人生厌，这让她感到愉快。你知道，炎热夏天里穿黑衣服的男人大抵都是有故事的，或心理阴郁，或性格怪诞，或行为离奇——以前写作课程里都这样说的。苒晓枫脸上带着揶揄的笑。
　　
　　 是吗，那你看出我的故事没有？男人显然没有介意苒晓枫刚刚的说笑，将问题及时回抛过来。
　　
　　 苒晓枫觉得他说话的神情有点古怪，这感觉从他刚开始的搭讪时就有了。当时苒晓枫旁边的是个空座，换作别人搭讪，无非是“小姐，请问这儿有人吗”一类，而他没有，却说，昨天晚上没睡好吧？这样一句轻佻的话，换作谁都该生气的，因而苒晓枫当即冷下了脸。孰料他随后说道，你不用夸奖我，熬夜后的女孩第二天特漂亮，我读书时候看到的。无论谁发火的当头忽然听见这样的话都无从生气的，何况他有意无意地用了“女孩”这个词，苒晓枫当然也不好发火。他说话的时候半是认真半是笑意的，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让人找不着脾气来发。
　　
　　 他这时的这句似乎更该有别的意思，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揣测都像是思考了很久的，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却语淡不惊，似是而非。苒晓枫当然不好接这话头，低头似笑非笑地，不说话。
　　
　　 其实有些人让你认为他有故事，但事实是并没有，而同样有些人，看上去没有故事，但他本身就是一个故事。男人接过自己的话头，嘴角露出不经意的笑。故事只会随时间变淡成回忆，并不会因人而更新结果实——当然，如果你认为没有结果也算是种结果的话，那它就是一种结果。
　　
　　 那你的故事开花结果了没有？苒晓枫被他逗乐，不自觉地滑出一句。
　　 呃——男人微微顿了顿，说，我的故事还没有开始，演员已经收拾行囊。
　　 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苒晓枫听着却别有味道，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挠起了心底的痒痒。她忍不住想接下去，如同儿时迷恋玩过家家那样，只是单纯玩，而她也只想单纯去接这话，并不愿节外生枝。倘若她接的话，会说，呵，月台的铃声尚未响起，主角已决定留给观众遗憾背影。
　　
　　 苒晓枫低头看着脚上的一双白色小鞋，浅笑不已。她当然羞于去接，这话无论如何接，都令人浮想翩翩的。眼前的男人让她觉得舒适，他的声音低沉，从刚开始便这样，不温不火，又妙趣横生，仿佛有种魔力，穿越时空，梦里俯在她耳畔轻说的一般，词语满是暧昧，如巧克力般甜腻，温润难挡。
　　男人也在笑，看着她，缓缓说，我有点饿了，早上起的迟，又急着赶车——呃，你想吃点什么，我帮你带。
　　
　　 苒晓枫想起身边背包里昨晚淋雨跑了几家超市买的零食，还有那只本地特产、为他买的真空包装的盐水鸭，几乎就要说出来她这里有吃的，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说出口。我不饿，早饭吃了的，谢谢。她说。
　　
　　 候车室里愈发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旅客带着形色各异的表情，一刻也不肯闲着，在苒晓枫眼前晃来晃去，四周充斥着闷热的空气，对面墙壁上的电子表一个恍惚间便是石英钟，在苒晓枫心底慢慢地敲，一秒便是一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黑衣服男人的行李被安心摆放在苒晓枫的一侧，一个黑色的旅行包，长长的包带缠在上面，一副优雅可亲的样子。苒晓枫看着它，神色凝重，像是看着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不敢相认。这包里该会放着些什么呢？文件？杂志？剃须刀？香水？——不过他身上好像并没有香水味，而且脸面干净的并不似是常常修剪胡须的人。
　　
　　 苒晓枫有意无意地侧过头，长长的过道并不见那男人的身影……
　　 她犹豫着抬起左手，仿佛有千斤重，慢慢挪过去，挪过去，终于放在包身上，一块心石终于有了着落般，长长舒口气。
　　
　　 苒晓枫脸上扬起孩子似得意的笑，她感觉自己是个伟大的阴谋家，调皮地在包面上用力抓了一把，满手都是快乐的虚汗。她内心盈满了风，鼓鼓地充实，恍惚就刮过了乡下的外婆家，她和几个小朋友在旷野中张开双臂，风吹的衣袂纷飞，几乎要飘起来，当时是又高兴又害怕……还有还有，她常常会想起外婆给她叠的纸风车，在傍晚时迎风飞翔……她很想和他说这些，不晓得为什么。
　　
　　 呃，小姐，请问，免费的橙汁您有需要吗？
　　 苒晓枫倏地将手缩回来，葱白的手指撞在椅子边上，白皙的手面上惊起一层红意，硬生生的疼，她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将包放在面前，递过一瓶冰过的橙汁，我刚出去走了走，呃，外面的空气不错——
　　 苒晓枫哦了声，低着头接过橙汁。
　　 你相不相信，外面风里的阳光居然会有月光的味道？他面上浮起笑，微微闭上眼，似在回味。
　　
　　 苒晓枫只觉得手面上火辣辣地烧疼，觑眼看去，居然红肿了一块，渗出血丝来。她将冰镇的橙汁压在上面，瞬间的清凉直透到心里。她突然强烈地想念他，他和他一般，有着温暖的眼神，谈吐得体有度，而她这次，也是特意去看的他。他们在一起相处已经很久，熟悉并且彼此欣赏，但或许算不上恋人吧，虽然她已有了下决心认准他的准备，似乎他从来没有表明过大家关系，但比起他，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仍缺少了点什么，可能就是很小的一个细节吧，但究竟少了什么，一时却也想不起来——苒晓枫面上有些烫，她在比较他们，是的，一个她此前认为最好的男人、一个在以后日子里可能最亲密的人被拿来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在比较——这怎么可以？
　　
　　 他还是很有风度，优雅地说着刚刚出去那一会儿的所见，字字如珠，句句是玉。
　　 苒晓枫也还是一脸笑意，静静地听。
　　
　　 室外的风随着门的开阖时进时出，地面上的白色塑料袋安静地打着漩，忽而悠悠浮起，忽而缓缓降落，让人想起《阿甘正传》里的那根羽毛，或许也只有他们拍片时会在意这些别人难得注意的小细节，国人大抵很难想到。或许是。苒晓枫脸上隐显笑意，蜻蜓点水般，倏忽即过。
　　
　　 旅客们注意了，开往上海方向去的D423次列车临场开出，现在开始检票，请在三号站台候车——苒晓枫深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她拿出票，微微欠身，她相信这样足够优雅，对不起，我的时间到了。
　　
　　 你去上海？现在走？男人怔了怔，像在思考，嗯，要不留个号码吧，改天到上海请你吃饭。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笑的，一如之前从容。
　　 呃——苒晓枫顿了顿，清晰声音缓缓说，不好意思，我不用手机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