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市井，有市井的地方就有眼泪和人生。
　　
　　赵小易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就像我认识的很多人一样，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属于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小心做了你某张照片背景的那些人。
　　
　　我和赵小易认识二十多年了，从小他就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们在河里游泳，他就在岸边安静地替我们看衣服，我们玩跳山羊，他永远是那只低下头的山羊，捉迷藏的时候，我们躲在赵小易不远的土坡下看着他从我们身边跑过来又跑过去。我们着急地看着他，甚至站了起来，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但是赵小易一脸的茫然。最后我们都走了出来回家吃饭了，赵小易还在那里跑来跑去。
　　
　　我和赵小易坐在同一个板凳上。上课的时候，赵小易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男老师，盯的男老师浑身不自在，不停地摆弄衣角，过一会就跑去厕所，把头发弄的湿湿的跑回来，对着讲台上任何可以反光的东西，假装不经意地偷偷照一下。
　　
　　男老师因此得了上课恐惧症，讲着讲着就结结巴巴起来，然后莫名其妙地问赵小易，赵小易你有什么问题吗？赵小易你觉得我讲的对吗？赵小易。。。可怜的男老师，我们上课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他结结巴巴地和赵小易交流，不停地摆弄他的衣角。
　　其实赵小易根本听不懂那个男老师在讲什么。他总是比别人慢半拍，而且总是做出一些莫名其妙地事情。他总是在我们上课的时候放很响的屁，然后扭捏地站起来说，老师。。我。。那个。。不是故意的。
　　
　　男老师站在那里，讪讪地笑着，比赵小易看起来还令人难受，好象那个屁不是赵小易放的，而是他放的，一整个下午，他都压低着声音说话，充满了愧疚，连看都不敢看赵小易一眼。
　　
　　唱歌的时候。我们排成一排，赵小易摆动的动作和方向总是跟我们相反，我们向左他就向右，我们向右，他就向左，我们唱低音，他一个人就会发出嘶哑高亢的啊。啊，啊啊。啊。我们无可奈何地看着赵小易，女音乐老师气得脸都青了，指着赵小易声泪俱下，赵小易你就是一锅白米饭里的一粒老鼠屎，就是。。一朵鲜花里的牛粪。。。
　　
　　赵小易一个人在那里傻笑。我很少看到他生气，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只会说，哎呀你怎么这样，哎呀我要生气了。我看过他最气愤的一次，一个女生跟她吵架，把他的课本扔到楼下，他站在小板凳上指着那个女生：“你妈的，长的这么难看，还这么凶，以后嫁不出去，就是我也不要你！”这大概是他骂过的最损人的一次了。
　　
　　男老师有时候也会鼓起勇气让赵小易起来回答问题，但赵小易只是呆呆的望着他，安静地眨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在他眼里那个男老师就像是连环画里的传说人物，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魅力，让他充满了想象。他看他挥动着双手，盯着他不停地张合嘴巴，甚至是他惊慌失措的样子都令他无比向往。
　　
　　那个时侯，我们总是会写一些我的理想之类的作文。赵小易每次都写那个男老师，然后把双手整齐地放在桌子上，看着男老师在那个秋天的午后一遍一遍无可奈何地朗读自己。
　　
　　赵小易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像那个男老师一样的人。
　　
　　我们最大的乐趣是看赵小易出丑。坐在赵小易前面的是我们镇上王铁匠的儿子，他经常会在下课的时候转过头来对赵小易说，赵小易我让你手上多一块肌肉出来。赵小易半信半疑地把手伸过去，王铁匠的儿子就用他拉风箱的手，用力握住赵小易的胳膊，用另一只手使劲在上一面一剁，一块肉就突了出来，王铁匠的儿子得意洋洋地对赵小易说，看吧，多出来了吧，你现在比别人多了一块肉拉。
　　
　　我记得在我三年级的时候，班上曾经有一个很高的长人，是从外地转过来的。在我们都还没发育的时候，就已经长的人高马大了，脚上浓密的腿毛常常是我们羡慕的对象。他经常在上课的间隙拿着小镜子偷偷去照女生微微隆起的胸部。
　　
　　刚来的第二天，他就跑到赵小易前面，弯下腰对赵小易说，赵小易你看我的裤子破了没有。赵小易很认真地把脸凑到他的屁股，长人努力涨红脸，用尽力气在赵小易脸上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赵小易呆呆地望着他，终于哭了起来。在那个下午，赵小易望着比他足足高了一头的长人，捏着小拳头，在教室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那个男老师的出现，把长人叫到办公室，赵小易才停止了哭泣，趴在桌子上断断续续地抽动着身体。
　　
　　我和赵小易住在同一个四合院里，每年夏秋交替的季节里，一群小孩子总会聚在一起商量一些可以打发无聊时光的事情。我们干的最多的是去偷隔壁赵氏娘种的葡萄和菱角。偷葡萄比较简单，赵小易站在下面当梯子，我踩在他肩膀上把偷到的葡萄一串一串的扔给下面的小孩，遇到一些够不着的，赵小易就抱着我的腿摇摇晃晃地在墙角来回移动，墙上厚厚的青苔贴着他的脸跟着他一起移动，在墙上留下屁股一样的印记。赵小易抱着我的腿在下面龇牙咧嘴地喊，你妈的，你别放屁，你一放屁我就吃了你的屁了，说完一使劲把我顶到葡萄藤上，看我笑嘻嘻地把赵氏娘一个夏天的努力一扫而光，然后一大帮小孩躲在稻草垛里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肚子吃的滚瓜烂圆，吃的牙齿酸的咬不动一块豆腐。
　　
　　偷菱角就比较难一些了。因为菱角种在赵氏娘的池塘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荷花，底下是挖的很深的淤泥，赵氏娘家的野男人每天下午都会守在那里，摆上一张小桌子，用很小的酒杯把一张柿饼一样的脸喝的通红，一下午他的嘴里都塞满了花生和酒精，在池塘边哼哼唧唧。我们一靠近的时候，他就满脸酒气，摇摇晃晃地追出来，把我们追的屁滚尿流，然后叉着腰站在那里得意的嘿嘿笑：“别以为我是吃干饭的小兔崽子，当年老子一个扫荡腿扫断了七个小鬼子的腿，让老子抓到把你们全扫趴下嘿嘿。”
　　
　　我们把小镇上能偷的东西全偷遍了。春天侯宅山上的桃子和枇杷，夏天东门郊外的西瓜，秋天蒲河岸边的桔子和石榴都被我们扫荡过。惟独赵氏娘家的菱角我们一次也没成功过，而且还损失惨重。小镇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风俗，偷东西被抓住是要罚电影的，好几次几个小孩被赵氏娘家的野男人得意洋洋地拎着耳朵拖进村长家，让全村人白白的看了几天电影。
　　
　　我们对赵氏娘家的野男人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闷热烦躁的八月，我们无所事事地坐在田埂边的抽水机前，看着赵氏娘家一望无际的菱田发呆。菱角开花的季节已过，荷叶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池塘，叶子上的水珠被白亮的太阳光一照耀，一片银光闪闪，一些零星的菱花被墨绿和紫色叶托着，把我们饿扁的肚子勾成一副非常奇怪的形状。
　　
　　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对着荷叶下面的菱角努力想象，不停地咽口水，却又想不出办法。这时隔壁的鼻涕王想了一个非常馊的主意，让赵小易带一包花生去引开赵氏娘家的野男人，然后我们偷偷潜入池塘，把菱角偷个精光。我们在八月洗的发白的阳光底下哈哈大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计划，虽然赵小易因为害怕不停抗议，但是我们对他的抗议不屑一顾，鼻涕王呼地一声把他两条粘稠的快要掉下来的鼻涕准确地吸回去，拍了拍赵小易的肩膀，语重心长地给他分析：
　　“你看吧，你不去偷菱角，你也就没有危险了，你只是走过去和赵氏娘家的野男人说话，把花生给他，然后就可以吃到我们偷的菱角了，你太赚了！”鼻涕王重重地拍了下赵小易的肩膀，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非常骄傲。
　　
　　他忽略了赵氏娘家的野男人曾经一脚扫倒七个小鬼子的故事。
　　
　　后来这被证明了是一个非常馊的主意。因为赵小易把花生递给赵氏娘家野男人的时候，双脚不停地发抖，赵氏娘家的野男人嘿嘿笑着吃了他的花生，喝光了一壶白酒，抹了抹嘴，转过身一个扫荡腿就把旁边的一个稻草堆扫倒了，赵小易一哆嗦，把我们全出卖了。
　　
　　我们还没潜入湖底就被赵氏娘家的野男人一网打尽，垂头丧气地让他把我们像一串蚱蜢一样游街示众，让全村里的人白白的看了一个月的电影。
　　
　　我们对赵小易这种叛徒行为无比失望，转而对他以后悲惨人生的担心。我看着赵小易。叹了口气，赵小易你长大了该怎么办啊。。。。
　　
　　赵小易嘿嘿笑着在八月斑驳的空气中，拍了拍我肩膀安慰我说，不要担心，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