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说起呢？有那么多零碎的片段，不能缀在一起，然而件件都美丽。
　　
　　（一）
　　好像那一年我妈迷上了种树，或者她一直喜爱花草树木，只是那年有了契机。那时院里院外好几株柳树。院中有一株杏树，花坛里有塔松和侧柏，东院里又有一株杏树，还有一株葡萄，一株李子，一株苹果。春天杏花粉红，李花雪白。我妈爱的只是那花，却不懂如何让它们结果。所以一株杏很小很酸，另一株虽然又大又甜，但总是结不了几个。李子呢？从来等不到红就被夏天勤奋的雨水灌得鼓胀破裂了。苹果树还小，从来就没开过花。
　　我妈最遗憾的事情是柳树插下就活，而且有那么婀娜的枝条，怎么就不开花呢？于是她尝试了无数次把月季嫁接在柳树上，当然从未成功。我记不清那时几岁，还不懂得笑话她，只是在旁边给她传东递西。现在回忆起以前我妈所做的事情，忽然觉得她很可爱。
　　高中以后我就住校了，学校里有绚烂的大丽花美人蕉，不枝不蔓的月季蔷薇，精心修剪过的冬青法桐，让我一度很着迷。现在我才想起来，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再也没见过春天盛开的李花杏花了。
　　
　　（二）
　　还记起来了，那时花坛里塔松的旁边有一株的牵牛花，我们给它架了一根竿子，它就一直爬到了房顶。小时候野地里也有很多牵牛花，浅粉色的，五分硬币大小。我们挖野菜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它。因为它的俗名是“打碗花”，据说采了这种花家里是要打碗的。
　　但是我家的这株牵牛不同寻常，是桃红色的，而且花朵很大，似乎只有我妈叫它打碗花。每天早上，它斜扭住的花苞都会渐渐打开，吹出朵朵喇叭。虽然没有声音，但我现在想来，总觉得它开时应该有像伞打开时那种喷薄而出的“嘭嘭”声。然后太阳渐渐升高，花也就渐渐蔫蔫地垂了头。那时还不懂伤感，只是有小小的遗憾。
　　我常在花架下或房顶上转来转去，找成熟的花籽。后来我收集的黑色花籽装满了一个小瓶子，不知几千几百颗。我发现根本种不了这么多，但又不忍丢弃，怎么办呢？我想到一个主意，卖给同学，定价是一百颗五分钱。有个同学说他愿意拿他家一串红的种子跟我交换。我被这个名字吸引了，但直到高中时我才见识到一串红，毛茸茸的花叶，总像沾染了灰尘；种在花盆里，经常被用来布置场地——比我们家迎着朝阳开放的牵牛花差远了。
　　
　　（三）
　　那时家里房门口的两根柱子上还各爬着一株金银花。叫金银花是因为花刚开时是白的，过一段时间就转黄。我还曾较真说应该叫“银金花”才对。它于我最大的吸引力却不是这点奇特，而是它的花香。我小时候从不肯涂脂抹粉，因为厌恶那股浓香之气。初中时一个女同学拿了一个花瓣，肥肥白白，说是栀子花瓣，很香，大家争着闻。我不信花瓣也会香，于是好奇地闻了一下，结果被那香气顶的恶心了半天。
　　但是金银花的香气很清新，凉丝丝的，沁人心脾。农村妇女并不懂很多美丽的词，但是她们来到我家，也会仔细地拿捏着说：“这种香是清香”。然后在这清香里停驻许久。金银花傍晚开，那时太阳落下去了，天还没黑，薄薄的夜色，我们就在充满晚风花气的院里摆开桌凳，一起吃晚饭。多么寻常——然而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邻居的小脚老太太循着花香来到我家，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停赞叹：“哎呀，真香！你说这个花真香呢哈！”我妈应着“是啊”。我望了望她，她表情十分自然，没有一点异常——其实她的鼻子闻不到任何气味。
　　大学时在学校看到一种木本的植物，居然也开着黄白的金银花，但却没那种香气，我就对它全无兴趣了，若是我妈，是不是会一样珍爱呢？
　　
　　（四）
　　回忆这些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也是爱花的，也曾在花阴流连，为一朵初开的花赞叹。为什么如今却不肯花时间养一株花一株草？路过花市的时候，虽然偶尔也会停下看看，却从不曾带一株回家——我常说我很怕把它们养死。现在我发现其实我是真的不够爱它们。我爱的花从来都不是养在盆里的。
　　这时我又想起很多花：上学路上一家墙头嫩黄的仙人掌；中学门口果园篱笆上幽蓝的牵牛花；菜地旁边路上摇曳生姿的蓝色野雏菊；还有一种散落草丛的深紫色蝶形小花……我都曾深深欣赏，为之沉醉。它们都扎根土中，自在枯荣，不需要照料就能开花结子，自然得如同四季。我还记得小时候的太阳花，种子细小得像尘土，风吹过就到处生长。有一年我去同学家玩，吃惊地发现，她家院里的小石路两边都是各色太阳花，蓬蓬丛丛，像野草一样繁荣。庄稼人简单粗陋，没有玲珑心窍，种的永远都是这些无需照料的杂花。
　　花市里没有这些杂花，花盆土里长的都是扭捏作态的盆栽、或者雍容富丽却不会结子的花；甚至每每有花无土，只插在水里，瘦弱颓丧，不知道要在水中加什么养料才能让它振作起来。
　　
　　（五）
　　这些花事我几乎已经忘记，那是十几乃至二十几年前。那时的我该是心窍未开，童真蒙昧，傻笑的脸该像太阳底下开着的杂花。而今我已很久没有认真欣赏过一种花，因为我居住的地方没有泥土；更没有像小时候一样郑重地埋下一颗花籽，静候它长大，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把它养活。
　　我从十五岁开始渐渐认识了自己的内心，却也从此忘记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