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 |
在海拔四千米的尼泊爾高山上,我看見了你。那時你蹲在旅舍低矮的廚房門口旁洗盤子,從那第一眼的印象中就讓我感覺到你的異乎尋常。但我卻很肯定,並非因為你是個夏爾巴男孩。在這之前,其實我也見過不少夏爾巴人,只是通常都會把他們誤認為藏族。而事實上,夏爾巴人跟藏族幾乎沒什麼兩樣,不論是外貌、生活習慣和風俗都是頗相似的,而且同樣是生活在高原上;藏族素有“雪山雄鷹”之稱,而夏爾巴人則被譽為“雪山之虎”。當我懂得分辨藏族與夏爾巴人之後,便從書上去追蹤你們的源頭。根據記載,夏爾巴人的祖先最早可追溯到西夏,是生活在甘肅西北部河西走廊地區的某個部落。後來因戰爭而長途遷徙,其中的兩支部落進入西藏,經過現在後藏的幾個地區,再經聶拉木至樟木出境到尼泊爾。
所以,夏爾巴人絕非異乎尋常的代名詞。而你的異乎尋常,是從你身上透出一種教人感覺心情沉重的氣息。當時我就想,你的身後必然也同時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吧。不然小小年紀的怎會有著這樣的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呢?你除了年紀小,個子也小,而且瘦削,眼神淡漠。雖不至於滿臉污垢,可也不是幹凈的。你穿著件破舊的藏青背心,裏面是一件髒兮兮的灰色毛衣,炭黑布長褲,整個人看上去就是灰塵僕僕的樣子。在這荒涼的山巔上,在風聲裏,什麼叫寂寞?我想你便是了。
是的,寂寞,周圍冷冷清清的,我的登山夥伴們也都全不見了蹤影。我想,他們都進屋裏去了吧,就連那個比我們先到的,一直踩在石頭上向遠處眺望的登山男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影子。我的目光越過你,停留在廚房的不遠處,我看到有一棵灰色的樹,毫無生氣地立著,莖枝上沒有一片葉子,這是一棵早已枯死了的樹。地上堆著一垛垛的乾草,泛著枯黃的顏色,而你的身後是一汪藍藍的天空。一隻藍色的大鳥從我頭頂上飛過,帶頭橫越對面的山巒,而隨後的幾隻卻朝更高的山峰飛去。天空只是喧鬧了很短暫的一下子,複又回歸寂靜。陽光從我身後燦爛地投射下來,你處在背光的那面,你的臉上於是便有了陰影,陰影又遮蔽了一半的陽光,你的面目在陰影裏只是模糊可見。這畫面有點淒清,從中透出一股淡淡的憂傷。我心裏悄悄地泛起了無邊的蒼涼……
山上沒電,我得先去把行李安頓一下,再為自己鋪好一個厚厚的被窩。山上的夜晚風寒露重,一床厚厚的棉被是必備的。
當我再走出屋外時,撲面而來的竟是一陣冷颼颼的寒流——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驚訝,剛才還炎熱無比的呀,怎麼在十幾分鐘內竟有著如此大的變化?然而天並沒有因此而暗下來,太陽依舊燦爛;眩目刺眼的陽光把綿綿起伏的群山焙烤成一種帶煙的深紫色。一隻犛牛在山坡上緩緩移動,我忽然感到很困惑。可不是,在這之前我還一直擔心著人在山巔上,離太陽近了,會不會被紫外線灼傷皮膚呢?可真沒料到,此時日光日白的,竟是冷颼颼的風寒冷如冰!一陣細細的寒流已在心裏頭升上來,我趕快把帶備而來的羊毛披肩披上,緊緊地把自己裹住。我忽然在這個時候想起你。再走出屋外,你已不見了蹤影。而廚房門旁的地上依然擺滿杯盤。我信步走過去,看見盤子裏有殘餘的雞蛋炒飯——這不就是我們的午餐餐具嗎?顯然,你仍未完成你的洗盤子工作。但是此刻你上哪兒去了呢?在這山上,除了這家簡陋的旅舍以外就沒有其他的人家了。也不知是出自一時的好奇心,還是對你的關懷,我很快地為你設想了幾個你可能會去的地方。第一個最大的可能是廚房。於是我行近廚房門口,探頭往裏內張望,裏面靜悄悄的,光線很暗淡;一束陽光從天窗上漏下來,無數微細的塵埃翻滾著湧向那光帶也似的陽光。而光帶以外的景物卻是模糊難辨的,形成如同鬼影憧憧般的變形黑影。
你不在廚房裏,我有點失望,便若有所失地離開廚房門口,踱到山邊去遠眺晶瑩的藍天和灰褐色的重重迭迭山巒。山是禿的,周圍都是陰影,在陽光的投射下,山的陰影像一大團的濃霧,由黑而灰。我又見到了那只犛牛,此時它已攀上了山頭,馬上就要翻過山去。在更遠處,在灰黑帶黃閃著青光的禿山的後面,是逶迤連綿的萬年冰峰雪嶺。其中有八千米以上的世界高峰,它以一種高大巍巍的形象聳立著,但看上去卻又讓人感到它是那麼地寂冷而悲壯。
我裹著我的羊毛披肩,但它在此刻卻毫無作用。我冷得揪心,但我還是頑強地緊緊裹著它,從裏面探出頭來仰望空曠的天空。風呼呼地吹著,屋頂上的經幡旗在風中不住地打顫、翻卷,像一重重的浪……我喜歡看經幡,尤其喜歡看它在風中不停翻卷的樣子。空曠的天空,會因著經幡旗的紅紅綠綠顏色而顯得特別亮麗,於是天空便美麗了許多,也因此而構成了我心目中抒情的天空——美麗而鮮豔的經幡旗,在明淨蔚藍的天空中翻卷、飄揚,有如仙女的衣袂裙帶。它使我聯想起敦煌壁畫中的飛天,那麼輕柔,那麼美麗……啊,風卷起來了,浪湧起來了,飄動的經幡旗是千重萬重的浪,而高原上掠過的風裏,恍然夾帶著喃喃的念誦之聲,你不由傾耳細聽——呀,這不就是那六字真經:唵嘛呢叭咪哞麼?是天國飄來的梵音,它把荒涼的高原淨化得神聖無比。在這有神靈保佑的地方,即使你沒有宗教信仰,不理解宗教的魅力,在此刻,你也必然會頓然覺悟:在這乾坤浮動,眾生聚散無常的人世間,有宗教信仰才算得上是有福之人。而在這高寒缺氧的峰巔上,面對著一片亙古而神秘的無言大自然,我能不相信神靈的存在,能不相信這裏是個受神靈保佑的地方嗎?歲月無聲,大自然永遠不會改變它的面目。而遙遠的未知,一樣漫長而久遠,它悠悠地流過,像風的氣息,流過高原聖土,流過千山之宗,萬水之源,流過插著經幡旗的馬尼堆,凝固在空氣裏……
我抬頭看看天,看看光禿禿卻泛著璀燦亮光的群山,再看看近處低矮廚房旁的地上,那裏擺著許多待洗的杯杯盤盤。我的心裏仍惦掛著你,不由將自己比照你,我認為你一定不僅只是身體勞累,內心也必然是孤寂的。可不是,有著這麼燦爛的陽光,這高山上的下午也竟然是這麼這麼的冷。我不知道你已在這裏多久了,也許,打從你一出世,就已經在這裏了。這裏除了藍藍的天,寂靜無言的群山,以及這家簡陋的旅舍以外,就徹徹底底地再也沒有其他的什麼了。打從我們抵達這裏以後,這麼多個小時以來,除了你,就只見到過一個負責為我們煮食的廚子。他是個子矮小瘦削的老漢,黝黑的臉上印著山民的純樸。他不會說漢語,只聽得懂幾句簡單的英語。他表情靦腆,笑起來列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他為我們淮備好了一鍋即食面和雞蛋炒飯後,便爬到屋頂上去不知忙碌些什麼。爾後我還見到他的身影在屋頂上晃來晃去。我估計他是在晾曬麥子之類的農作物吧。
就這樣,我一直靜靜地站在用石頭壘成的矮牆下,遠眺望不到盡頭的綿延群山。風在我臉頰邊呼呼吹過,我忽然眼前一亮,看到對面山巒那頭有一個黑點般渺小的身影在微微晃動,我定眼看了一會,漸漸看清那黑點般的人影原來是一個背著竹筐的小孩——是你哪,果然真的是你!我認出了你的藏青背心,還有灰色毛衣和炭黑布長褲。在這一刻,我驚喜之極,一面目不轉睛地想要再看清楚你,想看清楚你背筐裏裝的是些什麼東西。你走的是下坡的路,幾乎是半走半滑的,下到山彎處,又再攀上一座小山坡,然後我看著你沿著佈滿碎石的小徑一直走過來,你越走越近,我終於可以看清楚你竹筐裏的東西了——那是一個很大的塑膠水罐,並且看得出是很沉重的。因為你的身子一直向前彎俯著,一條粗糙的皮繩從你的額頭勒過,我知道,是這條粗糙的皮繩將全部的重力都聚集到你的額頭上,以至壓得你連頭也抬不起來。你吃力的樣子讓我感覺沉重,仿佛那沉重的壓力也同時在折磨著我。我不由朝你迎上去,伸出手去扶協,想助你把背筐解下來。不料我手一到,你忽一閃身,斷然拒絕了我。我頓感錯愕,你匆匆瞥了我一眼,便逕自朝水槽那裏走過去。我回過神來,很覺尷尬,一時間也不好意思再走近你,只好遠遠地站著,看著你吃力地把大水罐解下來,再吃力地抽起水罐,踮起腳跟艱難地把水倒入大水槽裏。那水槽又大又高,幾乎是跟你的身子齊高。我感覺到有一股憂傷的情緒慢慢往上升,像流水一般地淌過心間。
然後我走近你,探頭朝水槽裏看了看,裏面只有很少很少的水,我不由得心裏發愁,脫口而出:你真的要把它注滿嗎?你沒回答我,你只是撩起沉重的眼簾,靜靜地看著我。我這才意識到,你是不可能懂得我的意思的。於是我指了指水槽,又指了指那個大水罐,再指指山彎那邊,比劃著背水的手勢。你看著我,起初面露不解的困惑之色,繼而是神情專注很努力理解的樣子,最後點點頭。你點頭,表示你終於明白了。然而我卻在忽然之間感到很疑慮——這麼大一個的水槽啊,你要背到何時,要上下山跑多少趟才能把它注滿呢?即使注滿了,水還是會被用光的。這恐怕是件天荒地老永無止境的事吧。心裏不由添了幾分惆悵。
我繼續用手勢跟你對話,問了許多問題,可你卻只回答了我三個問題。一是:你今年十二歲;二:沒有上學;三:到這裏來工作,除了背水洗盤之外,還要做很多其他的事情。除了這三個回答之外,再問其他的你就只是羞澀地笑笑,低垂著眼簾不出聲了。其實我心裏很明白,明白你很可憐,同時也很孤單。在這高山上,沒有人理睬你,也不可能有人。像我們這些登山的人,攀登得上來的,幾乎全都是累得筋疲力盡的,最大的前提是歇息,然後吃頓飯,借宿一宵,天一亮,便步履匆匆地離去。我見你神色落落,很是心疼。我真想讓你高興一下,想陪陪你。至於你的身世,我也不想知曉了。十二歲就得離開家出來幹活,而且幹的又是這麼勞累這麼粗重的活。這可以見得到的身世已教我深深遺憾,另外的那個看不見的,隱藏在你身後的不為人知的故事,我還要知來幹什麼呢?
我此刻的想法很單純,只想讓你高興一下,想陪陪你,其他的我什麼都不想知。於是我向你提出,要隨你去溪邊背水。你起初有些猶豫,很為難的樣子,後來想了一下,還是答應了,於是我們一起下山。下山的路很斜很陡,佈滿碎石。走在上面,發出索索利利的聲音;碎石又尖又銳,有棱有角的,隔著鞋底,腳底也還是被紮得很痛很痛。為了提防這些碎石,我走很慢,總是跟不上你的步伐。你察覺了,便幾次停下來等我,更不時斜轉身放慢速度退步倒行。如此這般,我始終還是遠遠落後,沒辦法趕得上你。又走了一陣,你忽然停下來,揮手示意我回去。我徉裝並不懂得你的意思,你顯得有些無奈,抬頭望望天色,又望望我,忽然轉身開步就跑,你跑得很快,飛也似地身影一下子便隱入山彎林木間看不見了。我這才意識到,想要讓你高興,反而耽誤了你的時間,頓然感到十分懊惱,懊惱之餘又有點愧疚——對你,我是什麼忙也幫不上的。
過了很久,我從房間視窗望出去,望向山彎那頭,一個黑點般的身影在那裏微微晃動,這必然是你無疑了——你還在背水。你的身影在群山、雪峰、藍天白雲的映襯下,顯得異常委婉、蒼涼。對你,我總有一個丟不掉的感覺:你太孤清了。
黃昏時候,你蹲在小廚房的爐火前守著一鍋水,見有人端著面盆進來,便即刻立起身揭開鍋蓋,用一個杯子舀出燒水倒入客人的面盆裏。每回你都是舀三幾杯便停止了,但總是有人嫌少,搖著頭猛說不夠不夠。這時你才又再給他們多舀些。我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心裏明白不過,可惜該明白的人並不明白。其實這也是很難教人明白的——不就是一點燒水罷了,算得了什麼呢?但對你而言,那就不是一時說得清了。
然而,我明白你沒有用。我對你只有充滿無力感。除此之外,我還能有什麼作為?我不過是下定決心,不讓自己也端著個面盆去向你要燒水。至於抹身、洗臉、洗腳什麼的,那就算了吧。這也不完全是為了你,有半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那可憐又可恥的無力感。
翌晨,臨下山前,我把我的巧克力和鳳梨酥分了一半給你。我並不認為這帶有憐憫的意味,或是什麼善舉。你終究是個孩子,我只是想讓你高興一下,讓你嘗嘗新鮮。我下山後將去很多地方,而你永遠在山上,在海拔四千米的山巔上。你必然也不會懂得我的來處和去向。山上的年月,十年如一日。你沒有僥倖的心理,你只是默默承受。這我都知道,因為你的委婉與孤清己經告訴了我這些,如同你的異乎尋常,是一種無言的洩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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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1 |
Re:山中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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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02 10: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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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真诚的情感,用赤热的心去观察体会,在高山之上有一位让人惦念的孩子。文笔细腻,描写生动,加之情感的投入使全文有了一片令人向往的欲望。
握手,祝:好!
------------------------ 苦瓜虽苦,但能清热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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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皆有规则 |
Re:山中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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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07 20: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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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议:题目可换做《夏尔巴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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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北 |
Re:山中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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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11 11: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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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很不错,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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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荟 |
Re:山中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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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02 11: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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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细腻,情节细致,不错。
------------------------ 席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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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oyang |
Re:山中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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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22 0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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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楼说的是,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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