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刀 |
(一)
沈狼把心眉那颗尚在跳动的心放入自己胸腔,再吞下一丸翠袖护心丹,盘膝端坐在塌上,只一盏茶的时间,面色便恢复了红润。这黄山翠袖的独门灵药果然是调理心脉的极品。靠着它的功效,才能在屡次换心的紧要关头化险为夷。他抚了抚心眉渐已冰冷的脸庞,将离心刀从她胸口拔出。再从枕边拿起那只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放进墙边的红漆木盒里。他习惯在杀掉妻子之后,将她作为定情礼物的荷包收存起来。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八个荷包静静躺在里面,固执地散发着它们主人遗留的脉脉馨香,象是要随时提醒他点什么……
入秋时节,少许的风就能掀落满枝枯残的枯叶,那些叶子在天空中漫无目的地舞动着、挣扎着,依旧不能避免零落成泥的命运。沈狼木桩子一样站在心眉的墓碑前,面色灰败。离心刀每一次出手,他都感觉自己的心又柔软了几分。或者,是因为换了太多次女人的心,那些残留的温柔已经侵蚀了他的意志。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完成第九次功德圆满的换心。
“每年的重阳日,就是你心脏衰竭的时候,你必须亲自动手,用离心刀剖出那颗与你灵肉相合女人的心换上,再辅以翠袖护心丹的神力,方可保命。换到第九回,就功德圆满可以变回普通人了。”独孤伤当年的话似乎犹在耳边,他也似乎仍然是那个抱着母亲四处求医的无助少年。
十年前,沈狼的母亲因为开罪了得意夫人,被施以“阴魂”之毒,“阴魂”、“阳魄 ”是得意夫人炼制的两种毒药。“阴魂”乃是世上至阴之毒;“阳魄”却是世上至阳之毒。中毒之后均无药可救。沈狼报着一丝希望以独门点穴法护住了母亲的心脉,拔山涉水远赴大漠去寻找鬼医独孤伤。
“‘医者父母心’那些话千万甭对我说,鬼医之所以称鬼医,三分象人,七分象鬼,跟魔鬼打交道可是要付出代价!”独孤伤摇晃着一只小巧的琉璃盏,用眼角斜斜睨住沈狼。
“只要能救家母,你开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沈狼将已经昏迷的母亲轻轻放在塌上。据说沈狼一出生,就被相士断言命犯天煞克父克母,父亲执意要将他处死,是母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他从家中逃出来,又隐姓埋名、含辛茹苦把他养大。那份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感情,远非寻常母子之情可比。
“‘阴魂’之毒号称无药可救,但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阴魂’的解药恰恰是另一味剧毒‘阳魄’”鬼医慢条斯理地说。
“但是得意夫人居无定所,我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她,并且抢到‘阳魄’?” 沈狼忧心忡忡望着脸色已隐隐泛青的母亲。
“我这里就有‘阳魄’,是上次如意夫人求我施针时留下的诊费。我可以救沈夫人,只要你给我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就是:你…的…心”鬼医一字一顿地说,面上浮现出无比诡异的神情。
“心?你要我的心?”沈狼面露惊色。
“对……你的心。我要你帮我完成一个实验,一个旷古至今无人敢尝试的实验:“换心”鬼医一抬腕将那盏中琥珀色的酒一饮而尽。
沈狼虽然觉得鬼医的想法疯狂而暴戾,却别无选择地做了他的实验品。将母亲留在大漠,拿着那柄薄而窄、闪着幽光的离心刀和九颗翠袖护心丹以及刚刚被鬼医换上的一颗狼心回到了中原……
(二)
沈狼选择了一处偏僻的小镇居住下来。凭着鬼医亲传的一本医典加上自身的悟性,不到两个月时间就掌握了常人十几年才能精熟的医术。很快,小镇最繁华的久久街就开了间新医庐,通常大夫都是越老越值钱,但是这位沈大夫十天之内就使两名已被其他大夫宣布无治的病人在小镇上招摇过市,立刻名噪一时,被冠以“神医”、“活神仙”之号。连附近城镇的大户人家都驾了高头大马,备了丰厚的礼金,请他前去诊脉。更难得的是这位神医既不贪财,也不倚势,对官家富绅不卑不亢,对贫民百姓谦谨随和,无一丝乖张倨傲之气。
只一点,沈大夫每逢月圆之夜,便闭门谢客。别说是什么急诊病人,纵是天塌下来,也休想让他现身。
沈狼是离开大漠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发现了自己的异常。那一夜他错过了投栈的时间,只能宿在黑森林中,他叼着一根嫩草靠在树干上,仰望那轮玉盘般的圆月,想着母亲是否已平安脱险,心绪焦躁难平,甚至动了偷回大漠一探的念头。但他深知以鬼医的脾气,在他未完成试验之前是绝对见不到母亲的。他把手放在胸口,去感受那颗狼心的跳动。鬼医说这颗狼心带给他的狼性,就像埋藏在人们心中的恶念,会在特定的时间爆发出来。但是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鬼医自己也很好奇。
忽然,密林中划过一声狼嗥,沈狼的血液突然像喷发的岩浆一样沸腾起来,他无法自控地狂奔起来,一边奔跑一边呼啸,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呼啸声同狼嗥如出一折,竟引的一大群狼前来“认亲”。他挣命般冲出森林,才摆脱掉那群狼。长舒一口气,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跑到一处溪水边,想用冰冷的水镇静住狂躁的心。他忽地停住了,缓缓举起右手凑向眼前,月光下,那分明,是一只尖利的狼爪,再看水中的倒影,那一双眼睛,赫然是幽绿的。
以后的每个月圆之夜,沈狼都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吃一粒沉香散一觉睡到天明。幻觉也好,真变成了半人半狼的怪物也罢,只要过了月圆之夜,他就能恢复成妙手仁心的沈神医。永远摆脱这个恶梦般处境的办法只有一个--按照鬼医的指示,替他做完整个试验。“恢复正常人”,“接回母亲”如果不是这两个信念支撑沈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沈狼这样一个德才兼备年轻英俊的神医,自然是小镇上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暗自心仪的对象。媒婆们成群结队在医庐里进进出出。末了,沈神医选的竟然是镇西柳家,那柳家小姐随风幼时便有痨病,人也憔悴得骨瘦枯干。虽然柳员外嫁妆备的异常丰厚,却一直无人问津。
便有早对沈狼心存妒意的男人们撇着嘴说:“平日里装得倒像个不贪财的,这回可全露陷了!”那些看上沈狼却无法如愿的女子们,也迫不及待加入诽薄的行列,想来爱与恨的距离,始终都近在咫尺。
沈狼对这些非议一律充耳不闻,在柳家的协助下,将婚事红红火火操办起来。婚后,柳小姐并未如众人所愿,病入沉疴、无福消受而死,反而枯木逢春地水灵起来,在医庐协助打理大小事项,俨然贤内助的模样。喜的柳老爷把这个女婿看的比亲生儿子还重。
“沈郎,今日是重阳佳节,为妻敬你一杯。”晚宴后回到房中,柳随风似乎并未尽兴,缠着沈狼灯下把盏。
“每年的重阳日,就是你心脏衰竭的时候,你必须亲自动手,用离心刀剖出那颗与你灵肉相合女人的心换上,再辅以翠袖护心丹的神力,方可保命。”这句话一整天都在沈狼心里翻腾。他悄悄为自己把了脉,与鬼医的断言分毫不差。今夜再不动手,自己就会猝死,再也没机会承欢母亲膝下。
离心刀,薄而窄,闪着幽绿的光芒,在这红烛高照、柔情蜜意的时刻,悄然出发……
(三)
换了柳随风的心之后,沈狼连夜离开小镇。他无法面对柳员外痛失独女后的惨淡心情,也无法面对那个绣着鸳鸯戏水的粉色荷包。柳随风,这个本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世的女人,本来并没有享受做一个真正女人的机会。靠着沈狼金针与药物的双重功效才回光返照一般获得了几个月的美丽与健康。如果给她机会选择,她是愿意顺着原本的生命轨迹,苟延残喘几年,做一朵尚未绽放就枯槁凋落的花蕾,还是将所有精气聚集起来灿烂数月,在巅峰之上死去?沈狼很希望柳随风的回答是后者,以减轻他内心挥之不去的愧疚与罪恶感。
小镇上的人终于有机会庆幸自己的女儿不曾被沈狼选中,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把沈狼描述成一个吃人的魔鬼,口吻之确定,语气之凿凿,似是亲眼目睹了沈狼一把抓出柳随风的心血淋淋地吃掉,再化做一阵阴风,遁得无影无综。
沈狼又过了一段独自飘泊的日子,他原以为既然已经换掉了狼心,那些狼的禀性就会从他身上消失。但是随之而来的一个月圆之夜,他不但又变成了半人半狼的怪物,还直接冲入密林,抓到一只羚羊,直接向喉咙处咬去……吸过血后,那种浑身被万只蚂蚁咬噬、喉咙焦渴难耐的症状才稍有缓和。恢复正常的那个清晨,他坐在水边呆怔了半晌,直想跳进水里去一了百了,不再过这种非人非兽的生活。
“娘亲……我在这里”一个小男孩举着一束带露水的野花,欢快地叫嚷着。
“望儿,小心点,不要跌倒……”挽着云髻的妇人一面温和叮嘱。一面追逐而来。
那个奔跑的孩子不正是自己?沈狼愣愣望着这一对母子,泪水一滴一滴茫然地跌下来,摔得粉碎。
母亲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即便已经变成非人非兽的怪物,只要他还保有那段母子亲情,就没有求死的权利。
太阳升起来了,林边水畔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这些美好对于沈狼来说只能是良辰美景虚设,属于他的,只有掌心那把离心刀,以及无数个暗夜里的刀寒血腥。既然没有退路,就将那些只会带来烦恼的良知抛却,安心做个嗜血的魔鬼。
之后的几年里,他走遍了大江南北,流连过烟花之地,寄居过官宦之家,那些爱上他的女人,最终变成箱子里一个个透着幽香的荷包,在许许多多个夜里,被他怀着复杂心情逐一抚摩。
“还有最后一次”,沈狼怀着复杂的情绪走在长安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道谁将是这个疯狂试验的最后一名牺牲者。
(四)
酒楼不大,因为临着官道,经常有来往的商旅官兵停下来打尖。沈狼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壶女儿红,两碟小菜,左手把玩着那把离心刀,眼神轻漫地扫视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心眉生前一直想要来见识长安的繁华,如今,她的心正跳动在沈狼的身体里,是否也算遂了愿?八年的颠沛流离不但没有使沈狼染上风霜,相反,频繁的换心,那些年轻的女人的心脏,使他在保持了往昔的洒脱出尘之外,更添了丰神逸秀的细密韵致。
沈狼在等人,一个女人,一个在月圆之夜曾救过他的女人。八年来,他也算阅尽春风几度了。自以为对女人的了解有甚于医道,这个女人却是他捉摸不透的。她看起来完全符合弱不禁风的类型,让人既有轻盈掌上舞的联想,又有弱柳扶风的猜度,那双眸子却深如潭水,一掉进去,就甘愿沉沦不再挣扎。
她遇见狼爪尖利,狼眸凶光尽放的沈狼时,沈狼因为没有及时吸到新鲜血液,已陷入走火入魔的边缘,既危险又脆弱。她始终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似曾相识的熟悉,仿佛在沈狼梦中已出现过无数次。
“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你累了……睡吧……睡吧……”沈狼最后一丝残存的清醒在这温柔的声音中缓缓落幕。这个女人似乎对他有神奇的力量,让他在最狂躁的时候也甘愿服从,即便是死在她手里,他也不想挣扎,不想抵抗,他甚至可以不再想大漠中的母亲,垂下眼睑,象个乖孩子一样,在她怀里酣然入梦。
醒来已是清晨,沈狼发现自己睡在一株垂杨柳下,身上盖着一件粉红色的披风,披风的垂角处,有手绣的娟秀柳体字“云罗”。柳树上悬着一个藕荷色的香包,里面的纸条上依旧是娟秀的柳体字:“三日后,仙客来酒楼,与君一叙,不见不散”。
这些年来,女人之于沈狼的意义似乎只在于换心,巧妙周旋、逢场作戏,他深情款款的背后是离心刀幽绿的寒光。稍微欣赏的女人,他都会避之惟恐不及,几乎是一直在刻意去亲近那些令他厌恶的女人,赢得她们的心和身体,重阳时节才可以熟车轻路毫不犹疑。
这个女人是他本能想要逃避的,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心动的,也许他应当立刻远走他乡,将这个叫云罗的女子抛于脑后。去完成他试验的最后一环。但是想再见她一面的念头胜过了所有理智,他还是揣着从未有过的忐忑心情一早坐在了这里。
“你还记得我么?”清脆的一声,象泉水在山涧滑落。一个身影羽毛般落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正是沈狼两天来在脑海里无数次回忆的那张脸。吹弹得破的肌肤,弯眉下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深如潭水。沈狼不记得曾经医治过这样一个病患。但云罗坚持这么说,他也只好依她。男人动心的时候就喜欢依着女人,无论她的说法想法听起来多么不着边际且荒诞不经。
盛夏的暑热逐渐消退,沈狼步入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几个月时光,经历了数年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之后,他终于获得了一份正常人的爱情。他甚至能够鼓起勇气将“换心”的前因后果说给她听,一个人陷在这个残酷血腥的秘密里太久,他一直期待着能够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就把那块沉重的石头从心里放下一半。他做好了承受所有后果的准备,等待宣判一样等待云罗的反应。她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将他的头揽入怀中不再言语。
云罗每天伴着沈狼游历长安的各处景致,快活得象只云雀。对于沈狼的往事,她只字不提。沈狼的心日趋柔软,人也一扫过去的低沉,变的开朗快乐起来,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重阳之期,只想与云罗就这样牵着手,一直走下去。这就是爱情吗?文人墨客笔下缠绵悱恻的爱情是漂浮在天空的云,沈狼的爱情则是火焰上的舞蹈,重阳佳节转瞬已至,那柄搁置了一年的离心刀,将何去何从?
一场秋雨一场寒,到了必须做决定的时候了,沈狼需要立刻娶到一个爱他的女子,在灵肉相合之际完成最后一次换心。但是他的身心都在云罗身上,再与任何女子有染,都会让他唾弃自己。他最终决定赶在重阳之前奔赴大漠,再见母亲一面,便是与母亲一起赴死又何妨?能与云罗相知相亲一场,生命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他把玩着离心刀对自己笑了笑,这段换心的旅程一路艰难无比,到了成功的时刻,他选择的却是放弃。
云罗依旧沉睡在他枕边,嘴角带着一抹可爱的笑容,沈狼最后一次帮她掖了掖被子,又站在床边留恋地看了几眼,起身走出去,再轻轻阖了房门。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沙漠的景致有着恢弘的气势,让人有一舒胸臆的豪情。沈狼无心欣赏这些景致,一路疾行直奔鬼医的药庐。迎面看到的却是一个墓碑“沈夫人之墓”,沈狼已经顾不上去琢磨那字体为什么有些眼熟了,他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一头瘫倒在墓碑前。这些年的艰难心路,是依靠有朝一日承欢母亲膝下来支撑的,如今这个支撑象沙堡一般土崩瓦解。他突然痛苦地用手捂住了心脏的位置,苦笑着想起今日正是重阳之期。在昏迷的前一刻,他恍惚看见了云罗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他努力想用最后一丝意识留住这双美丽的眼睛,却抵挡不住排山倒海涌过来的心悸……
沈狼睁开眼时,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唇齿间尚有药物的芳香。翠袖护心丹?他移动了一下身体,正看见云罗躺在脚边,手里拿着那柄薄薄的离心刀,胸腔中空空如也……
“云罗……你以为你死了,我还能独活么?”沈狼牵了一下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沈郎:
换上这第九颗心,你就可以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了。你一直很奇怪我是谁吧?我是鬼医的女儿,生来就有先天的心脏疾病。我父亲手里并没有‘阳魄’,他留下你的母亲,只是要把她的心脏换给我。所以,我会知道你所有的秘密。现在,我把你母亲的这颗心还给你,让它陪着你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是我爱你的方式,你没有拒绝的机会。忘记我,忘记你生命里所有痛苦和血腥,重新开始生活吧。
云罗绝笔”
小溪边,垂柳下,沈狼与云罗最初相遇的地方,绿草如茵人流如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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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弦与谁听 |
Re:离心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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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03 10: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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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有时候如此的卑微,而有时候又如此的伟大。
经典的新版聊斋。
------------------------ 微笑的容颜下掩埋了多少感伤,是对是错,总该有个了断。黑色不是寂寞,是我等你等得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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