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年狗案 (小说之一) |
一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暮春,金县金古垛村爆出有村以来第一大案,一桩比史无前例的春荒连连杀生还可怕的特大案件!——此语摘自当时的公社公安主任即公安特派员——相当现今的公安派出所所长的办案手记。
因一千九百五十九年是猪年,一千九百五十八年是狗年,猪年的大案根子在狗年,所以当地老百姓又叫猪年狗案,不识字、不知大案有多大,小案有多小的睁眼瞎,干脆就叫猪年狗事。
“羊马年,好收田,鸡猴年,灾荒年,就怕猪狗那二年,过了猪狗年,就是活神仙……”生产队长心旺刚九岁的宝贝儿子卷糕(原意是大白蒸馍),一根细棍当作孙悟空的金箍棒无力地舞弄着,气喘着唱着,唱进生产队的大食堂院里。
“卷糕!”心旺急得瞪着眼、大巴掌一下捂住儿子的小口,慌忙把儿子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好娃哩,可不敢唱这歌,这可不是玩的!从哪儿学来的?”
“门墩!我俩……现在同桌,上课时门墩小声哼的……”仍气短的小卷糕忽闪着满眼天真,一头倒进父亲的怀里,神秘地告诉父亲。
“门墩?好你个土发!你的贼儿子能编排出这东西?是你那臭嘴里喷出来的吧!做死呀你!”心旺老鹰盯兔子似地,盯住土发心里说着,也神秘地给儿子耳语几句,心痛地看看瘦得一根棍子似的儿子,老牛舔犊子似地拍拍儿子的头,打发儿子走了。
生产队的大食堂设在全村唯一一座四合大院里,这是本村唯一一家地主留下的。土改后学校赶走了地主,农村公共食堂化又挤走了学校。
男女老少、老弱病残、鳏寡孤独——生产队的全体社员贴着院墙根坐在土地上,坐了一圈。一片片皮贴着颧骨的脸,一颗颗骷髅一样后仰着、死死靠着墻的头,一个个鹅探食一样伸得长长的、细细的脖子,一张张狗歇凉一样残喘的、张得好大的嘴,一双双睁也不想睁的眼,死静死静地等着开饭。
饭是什么东西?读者一定说“问得古怪!”不过告诉你,你就不古怪了。
就在心旺盯住土发,盯得眼要崩火星时,终于开饭了,一个个排着长队的大粗碗,盛了大半碗野菜汤,确切点说,那只是打了打白开水的白,几根野菜叶像北大洋的鱼一样稀得捞不着,却仍被那残喘的、不怕烧起泡的大口吸溜着回到了墻根。
“这饭咋有一股酸臭!”三十多岁的土发把饭碗端到了生产队长心旺面前。心旺刚当上队长就去省里开了一次老模大会,从牙缝里抠了点补助,给心肝儿子买了本《西游记》小人书,儿子总说,土发的眼,像那封面上的孙悟空一样瞪得滚圆。此时的饥饿并没有饿瘪土发那眼的滚圆,也没息灭那发怒时特有的火一样的光,倒使饿倒的一脸络腮胡子,一根根炸了起来。
“你问做饭的呀!”人称“大胳榄”(细长的木椽)的心旺,斗牛似地裂着小眼睛,一推六二五地以嘴努努灶房。
“你白当家了!”土发的络腮胡子又炸了炸。
“是呀,是呀,当家的糟糕,众人跟上倒灶……”一张张饥口里,吐着在心旺看来比大饥饿更可怕的怨恨。
“人还会坏哩,五谷能不坏?五谷再坏再臭,也还是五谷味,人要坏了,可就反动了……”急火了的心旺遮拦不住口,话中有话、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他原本不想早说在话。
“狗屁!”土发的眼珠瞪得更大,射着鄙夷和盛怒。
“你敢骂人?”心旺的小眼睛顿时瞪得鹰眼一样凶,似乎真举着大胳榄要打过来,尽管那大胳榄也饿得摇摇晃晃。
“欠骂!”饿得虚脱的土发,知道那也饿得摇摇晃晃的大胳榄,没多大来头,一点也不示弱。
“你再说一句!”大胳榄一言即出,两人四只手全捏成了拳头。
四面坐了一圈的老老少少,有的怒视着生产队长,使劲吼叫:“欠骂?还欠打哩!”
“欠打!”
“欠打”
“都是你队长害的!”
有的合上嘴,圈了口气,握着拳头,瞅着心旺跃跃欲起……只是少了那股劲,久久没起来一个人毛。心旺仗着块头大,也知道打蛇先打头,制住了土发,就不怕众人闹腾,眼看就要四拳相击,一声“住手!”从灶房里走出四十多岁的瘦嫂,两人这才放下拳。心旺见机忙抽身走了。
心旺是去公社找公安主任告状去了。愁得涌动着眉头的公安主任还以为心旺又要粮食来了:“怎么又来了,公社会屙粮食!你还有品没有!”
心旺连忙说土发煽动金古垛社员闹事,还要打他,不找公安上不行了。公安主任沉思良久,耸了耸眉头说:“现在到处是饥荒,人心不稳,咱们的任务是千方百计安定人心,不到万不得一,不能施压……”
二
这瘦嫂原本叫胖嫂,高高的身姿,半缠过的不大不小的脚,走起路来男人样虎虎生风,干活利索,为人直桶。队里成立食堂后自然成了公推的做饭的。虽然人人都说“老天三年不下雨,也饿不死锅头上人”可去冬今春闹饥荒以来,还是把一个白白胖胖的胖嫂急慌成了瘦嫂——那么多人一到开饭时间就给她要饭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能不急得慌吗!
瘦嫂手中还掂着一个湿淋淋的小孩枕头大的布包。那布包也许曾是白白净净的,但这时已白不白、黑不黑、青不青,黄不黄,棕不棕……说不上是啥颜色来。许多人还没看清瘦嫂手里的东西,一股酸臭当即四散开来 ,侵入每个人的鼻孔:“就这点杂七杂八、五谷杂粮,顿顿丢进锅里煮,连煮了四天了,天已热了,神仙也保不住不发臭呀!”瘦嫂说着一手仍宝贝似地掂着那小袋子,一手捂着嘴,哭着回灶房了。
去年腊月粮食就紧了,就是一半糠菜一半粮了。没出正月队里的库底就光光了。心旺每天带着人去公社要粮,每次都只能要回十斤八斤,再加上冬春干旱,眼看入夏了,野菜、树叶、甚至嫩草尖才刚露头,想多往锅里添点野菜都难。眼看着个个饿得皮扒在骨头上,已有好几个老弱病残饿走了。瘦嫂还是只能顿顿熬一锅见不见菜、显不显面的稀汤汤,搅一把盐,愁得一屁股蹲下揉肚子。四天前更是再从公社要不来一颗粮了。眼看全队老小要断五谷,瘦嫂狠不得把手煮进锅去,心旺蹲在地上、头勾得秤钩似地一下也不敢抬。倒是土发急中生了个点子——瘦嫂一个大黑碗,一把毛帚笤,扫遍了全队每家的面罐底,甚至和土发掏了队里库房的老鼠洞,才弄来那一小袋子杂七杂八的五谷杂粮。土发说他爷爷的爷爷说过,光绪三年大饥荒,之所以还有个别户没饿死,就是把最后一点五谷粮食,装进小孩枕头里,囫囵个放进多少有点野菜的锅里煮,煮了捞出来下顿再煮,锅里顿顿都有点五谷味即五谷引子,苦熬了一个月也没饿死,终于熬到了夏粮能入口救命的时候。眼下地里的小麦刚扬花,麦肚子比人肚子还瘪,大麦也才只有一肚子水水,半乍长的麦芒,在干旱、热风中摇曳着灌浆成子的干黄和艰难,少说也得十天半月才能来救命,要不是土发点这个眼,别说老弱病残,再年轻、再壮实也难保不饿倒。
土发怎么就没提醒那救命引子虽说顿顿煮,天热了也会发臭呢?是他爷爷的爷爷没说到吗?
更可怕的是,晚上,不得不再煮到锅里的小袋子烂了,酸臭了一锅。
“真他妈的一群饿狗!围着一滩酸膨烂臭气的稀屎抢呑争舔……”心旺比别人更快地喝完了碗里的酸臭汤,望着舔光了碗、在他眼里怎么也是狗呑完稀屎舔嘴唇、舔出两唇淡淡绯红来的全队社员,心里骂着、自嘲着。望着、心里骂着,咽了几口满嘴酸臭的生产队长吃惊了——这一锅臭泔水一样的酸臭汤,往常别说当饭喝啦,就是不小心溅到锅里或碗里一点,误入了口,不闹肠胃大病才怪呢!不“四十五里稀屎拉不断”才出奇呢!可看看一院子男女老少、老弱病残、鳏寡孤独,咋没一个有恶心、呕吐、拉稀的预兆?仿佛个个都成了狗肠胃,个个脸上还都有了点滴生气!他更看出,要不是大家都清楚下顿五谷引子也断了,死亡大张着饿口,逼向了整个生产队,还会有人站起来,拍拍屁股悠去呢!那些过去不肯安生的年轻人,没准还会蹦几蹦呢!
果然,人们脸上那点少得可怜的生气,瞬间就换成了饿鬼勾魂索一样的铁灰。心旺经不起众人的白眼,又是秤钩一样钩在地上,稀鼻涕流不尽的熬煎、胆怯和冤屈。熬煎、胆怯的是,上级三令五申不准饿死一口人,他的责任区连连走了多少?还没顾得上细划。虽说个个死因都报的是水鼓,但谁不心里明镜似地!万一真追究下来,这队长不给撸了才怪呢!万一要是再弄到法院……他瞥了一眼胡子仍炸着的土发,不敢想下去了。远的且不说,眼前的现场怎么过呢!公社是不能再去了,公社公安主任对着来要米的人群、拍着腰里的手枪、嗷嗷叫的破喉咙烂嗓子,还不减威地响在耳边:“到处都紧,多少口大锅都跟上头要米,上头就是老天爷下雨,也下不过来呀……”再说,公安主任对自己还是很照顾的,哪 回不是背着别队多给一斤两斤的!他也难死了呀!听上午去告状时他说的“公社会屙粮食呀”那口气,看来是不能死靠公社了。冤屈的是,眼前这一切都怪我心旺吗?……
土发瞪着孙悟空一样的圆眼,望着南山出神,似乎想象着遥远的南山上能泛出点点红来,让他能腾云驾雾采回一大包毛桃来。
倒是死死靠在灶房门框上的瘦嫂突然眼睛一亮:“有了!”一句话让所有的眼睛和她一样闪出一丝光亮。
“咱还有个大磨底呢,那么大大的一个磨底呢!”她的双手比太阳似地比着队里磨面的大磨扇。
三
那是队里最大的一盘石磨,也是村里那家唯一的地主留下的。那是四尺多高的大叫驴才能拉得动的大磨,一套能磨叁斗面呢,两个人、两张罗罗面还罗不供呢!如今磨扇虽薄得多了,却不会小,磨底不会少。瘦嫂说最后那套磨,死犟死犟的大叫驴饿急了,急着要卸套,踢断了磨环,磨眼没怎么下到底就只好卸磨了,那一磨底少说也有两升多皮皮参参呢!可以装两个小孩枕头那样的袋子呢!一个撑五天,两个可撑十天,差不多可撑到大麦能进嘴呢!
瘦嫂一席话让一丝希望回到了所有绝望的眼中。
心旺当即派土发和瘦嫂去扫磨底。土发很不想去,更看不惯心旺那派他活时故意摆出的队长架式。瘦嫂怕他俩“老叫驴在一起再咬”,拉扯住土发快走,土发被一个女人死死拉着,不好硬甩,也无力再和心旺抗争,磨蹭着还是去了。
原先的铁磨环大炼钢铁顶任务了,断了的牛皮绳磨环真僵得皮绳样,土发挽了好大一会才挽住,插入磨杆、躬下腰、放上肩、正要抬,见心急的瘦嫂已伸出手中的帚苕,看来他一抬起,她的手就会伸进磨扇下,他又停住了:“慢,看支(压)住你的手!”
“哪会呢!”
“咋不会?”
“哪见过那事?”
“没听说过磨扇支住猴手的事?”
“没有……”
土发真像孙悟空说天上事似地一本正经讲起来。
说是一家夫妇俩,大年初一宰只鸡炖熟了,插上筷子供到祖宗牌位前,出门看放鞭炮烟火去了。家里喂的一只会帮主人干点活的猴子,竟学着主人,把床上的婴儿炖了,插上筷子供到了祖宗牌位前。俩口回来,猴子上了房,疯了的母亲要烧房子,男人抬起磨扇,放一瓢粮食,示意猴子来摊磨底。这猴子平时也摊惯了磨底,自然爪子稳稳被压到了磨扇下……
“咱们的队长就像那‘山里猴,不敢见人提个头’,听上边领头喊丰产,见邻队带头虚报产量,他就敢把一斗说成一石;上边说邀余粮,临队敢把种子交上去,他就敢把口粮交了讨好上头!看给队上弄出了多大的饥荒!如今不仅害死了大家,也让磨盘支住手了不是!”
瘦嫂何尝不知道这个大人小孩没人不知的故事,但她眼珠吸在磨扇上,想知道究竟能不能扑拉出两升多来,够不够全队人再撑十天的五谷引子,这可是全队一百多号人的命!
见瘦嫂心全在磨子上,不答理他的故事,土发便无趣地躬腰去抬磨扇,这一抬,抬出了本文开头说的“有村以来第一大案,一桩比史无前例的春荒连连杀生还吓人,让辘辘饥肠夺残魂、摘碎胆的特大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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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藤书屋 |
Re: 猪年狗案 (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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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17 12: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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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没发完,但我已从头到尾看了原作,叫人感慨不已, 报产量后头别多0,留口粮后边别少0。 1959 年是全中国在高举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经济政治运动年代。跟着就出现了三年自然灾害,和严重经济困难时期。集体分配到的口粮少得可怜,很多地方都发生饿死人的严重情况。作者以质朴具有地方特色的语言描述了这样一个大时代背景悲剧下的两个悲情人物,不论是从正面描绘的浮夸的心旺和侧面叙述与之相对比的土发,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特定时期的农民形象被刻画的传神细致,在土发被心旺施以饿刑饿了四天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后、以德报怨地救了心旺,从而使心旺的人性里光辉的一面被激发出来进行大转变,这样的情节在特定的背景下都显得荒唐而又真实可信。尤其心旺的儿子卷糕被加了点槐芽的稀粥汤撑死给人内心带来极大的冲击。作者似乎擅长描写乡村,语言娴熟老道,生活气息浓郁,厚重的一偏,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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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澧 |
Re: 猪年狗案 (小说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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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21 22: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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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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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微笑 |
Re: 猪年狗案 (小说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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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18 1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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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娴熟老道,生活气息浓郁,厚重的一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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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微笑 |
Re: 猪年狗案 (小说之一) |
回复时间: |
2009.05.18 13: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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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作者问好,感谢您的来稿,期待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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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藤书屋 |
Re: 猪年狗案 (小说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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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28 10: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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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微笑卷首点评得好!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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