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杏花雨 |
有人说,上帝也会哭,也为人间喜怒哀乐的事幽幽哭泣,流下酸甜苦辣的泪,就成了有味道的雨水。
杏花开了的时候,下雨了,我们这儿的人就给这雨叫了个美丽的名子,杏花雨。
我生于农村,长于乡野。记得刚懂些农事的时候,每当看着田里的麦苗张着嫩黄的小嘴巴要喝水的时候,心里不由地也焦渴起来,抬头望望苍茫的天空,祈盼着能快快下雨。抑或是一个少年虔诚的心灵感动了上帝,那一年杏花雨果然如盼而来。空中一会儿是细细的雨,一会儿又是嫩嫩的雪,地上还有白白的杏花欢迎着,好美丽。我兴奋地在雨雪里窜来窜去,神怡于麦子丰收的憧憬里。打那时候起,我与杏花雨似有了微妙的心灵感应,对杏花雨情有独钟,杏花雨终与我有缘,我与杏花雨有了约。杏花雨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渐然长大。
许是2008年神州大地上,诸多跌宕起伏的大事感动了上帝,今年的杏花雨如期赴约。一大早,茫茫的云霭里隐隐地露出了雨脚,不消一会儿,细细的雨拥着嫩嫩的雪花,扭转着纤纤的腰姿,婉转着尖尖的雨脚,弥天舞蹈,恣意挥洒起来,倾刻间,大地上就写出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意。
我欢欣地融进了细雨嫩雪,像个少年一样兴奋地尽享着雪花拂面的柔凉快意。仰面白茫茫的天际,咂咂嘴巴一股凉爽气直窜心底。绵绵的雨丝撕扯着我的眉睫,扎着我的眼帘,一眨眼皮就流出泪来,心里好想哭。我拭抹着脸上的雨水、雪水、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去那一年杏花雨里的记忆……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做了两年农民,终得有幸到一个小火车站当上了扛麻袋,挥大锨,出大力的装卸工人。一日,在候车室遇上了已是大队主任(村委)的老同学。他得知,我因家庭异类出身,还未娶上媳妇时,沉吟了一下:“这样吧,当上门女婿咋样?”我想,也只好这样。就这样,他冒起了时代之大不违,甘当红娘牵线,把我牵给了他山村里的一个十九岁的陌生姑娘,促成了一桩门不对,户不对的婚姻。
办喜事的日子里,村里村外的杏花开得如云似雪,幽香好醉人。上午那会儿杏花雨也滴滴答答地唱着歌儿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一直到了黄昏,细雨还点点滴滴地敲打着我红烛的窗,洞房的门。
来年杏花又白了的时候,不料我的老同学终因红娘事发,惹怒了那位着绿装配红星的下乡监权督政的“老夫人”。他对老同学便是一番“拷红”审问。老同学昂首挺胸供认不讳,接下来他被贬官,发配到百里以外的水库工地看守“草料场”。我的老泰山,也终未像泰山一样岿然不动,几天里无奈地直摇头,逼着女儿与上门女婿划清阶级界线,坚决离婚。一时间,滚滚“东风恶”,眼看着就要刮得“欢情薄”。半夜里,瘦小的妻突然坐起来,恨恨抹了把盈盈泪:“走,咱走,走!”一语三个“走”,忽如晴天连声响霹雳,只震得我目蹬口呆,一时不知所措。一声三个“走”,对“东风恶”的反叛,不逊于陈胜吴广揭杆而起的冲天一吼。那时刻,我觉得她就是屈原《九歌》中的那个山鬼,那个拯救生命,决定命运的山鬼女神。何为神?原来神就是危难时刻,自己拯救自己!
我恍然大悟:走为上计!兵不厌诈,兵贵神速。第二天早上收了工,我悄然先行撤离,在村东的杏树沟里等着妻。妻吃过早饭,平静地拎起蓝子,以到后沟捡干柿叶喂猪为由,瞒过了老母亲,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家,出了村,直奔杏树沟与我会合。
我牵着妻纤细的小手,惶急地穿行在云翻雾涌的杏树沟里,上演着现代的“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喜剧。刚一走出杏花沟,就下起了茫茫细雨。点点细雨冷面,丝丝阴风寒心。我们躲进一个小石龛里避雨。上帝又相约我们俩在杏花雨里奔走。
这一走,就风雨泥泞地走了五十里。有了这五十里风雨泥泞做路费,足以使我们夫妇俩携手并肩行走五十年不饥,不累。
翌年春,杏花又盛白如雪。高高在上的上帝竟未哭下一点杏花雨。这年夏收罢麦,交过公粮,留下麦种,老队长苦愁着脸,尽其仓之所有,给他的村民每口人分了70斤麦子。这点粮便是我们产麦区一个成年人,一年的保命粮。善良的人们又哼着“紧紧腰带又是一把力”的流行歌曲,熬到了来年的早春。
咋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我们三口人之家和村里许多人家一样,也断了粮。我们又夹着长长的毛裢袋,跟着老队长上东山借粮。上了东山坡,进了小河沟,不远处的杏花树下,一堆黄橙橙的新土坟突入了我们眼里。坟头上插着一柄白华华的纸幡,像一面古怪恐怖的旗帜迎风招展,灼人眼痛。老队长回头瞟了我们一眼:“唉,多好的一个女娃……前日个我来的时候,才埋到这里……”他说出了黄土坟下,一个姑娘的故事。……那夜里,月光柔和,花魂弥香,姑娘与心爱的小伙子又在杏花林里幽会,被村人发现。小伙子被捉拿归案,姑娘被老爹痛打一顿关了禁闭。不堪羞辱的姑娘,宁死不屈地抗击了猎猎“东风恶”,终将自己十九岁的生命托付给了月光花魂……
装上粮,过了秤,背着粮往回走。进了小河沟,忽然飘起了雾雾的雨。上帝哭着收留了一个姑娘美丽的灵魂。脸上的雨水酸酸地流进嘴里,不敢再望一眼那堆黄土坟。我觉得肩上扛的不是120斤黄玉米,而是一堆沉重冰冷的黄土坟。
一陈风吹来,我抖索了一下,又回到了眼前的杏花雨里。“杏花有异香,细雨无俗气。”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已今非昔比。
傍晚时分,幽室独居,倚着窗儿,对着暮雨,任耳畔点点滴滴,直把心中曾经的那个愁字,霎时就滴的愁消怨飞。仰望暮天云雨,杏花纷飞,杨花飘絮,子规鸟儿又滴,眼前满是“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春韵春意。“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何等的神怡!不由得舒展舒展胳膊,长长一吁:遥问苍天我是谁?任将庸事浮名都付于了浅酙低唱的随心去!
我的土房瓦舍小院,有青藤飘逸,绿树环合,隔路与一大片绿麦为邻。每日里一瞅见田里的麦苗,就想起了杏花雨。
杏花年年开,杏花雨却不年年有。现时的农民已是种一年田,便有两年的粮吃,年轻的农民们似乎不在乎什么杏花雨,桃花雨了。然而我的农人心,农民根并未老去,杏花雨已融入了我的血液,成了一个美丽缠绵的上帝。我的灵魂在杏花雨里一次次灌顶栖息。
杏花不凋,杏花雨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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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澧 |
Re:相约杏花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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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28 18: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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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泥泞地走了五十里。有了这五十里风雨泥泞做路费,足以使我们夫妇俩携手并肩行走五十年不饥,不累。
厚厚的文化沉淀,浓浓的杏花雨情,“神就是危难时刻,自己拯救自己”的哲理,“ 杏花不凋,杏花雨不朽”的诗意。好美的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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