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分春色,被东风锦绣成千里繁华,那一场流岚飞絮,便雕成了一版素淡的初见,拓印在这本寂寥河山的封面上。当一笔烟墨,于山穷处行至凝涩,茫然间挽不出一幅流水,便有一袖素尘化羽而落,在页脚点下一个句号,将行文引至全新的一篇。于是,我收拢起所有黑白的情节,转眸,开始了彩版的阅读和书写;又在孤峭的横平竖直里,看你蔓开藤一般碧柔的人生,婆婆娑娑,恰似一首古风的旖旎赏析。
很久了,我习惯了夜的黑,如同月恒久的远,习惯于相看两不期,甚至从不掬一捧月辉浣面,怕洗褪了瞳里的墨色。夜里的风幕,星场,灯市,是幽魅幻奇的舞台,每当夜籁拨丝弄弦,便有盛气凌人的寂寞出场,主演一幕幕如歌如诉的旧戏。我自然是它的陪演和看客,一边姑妄地维持着夜的秩序,一边认真地行它的旨意:拈几粒文字按在夜的眉心,执一支长曲撑开如水的思绪,或者勾下一弯镰月,别在睡梦的鬓发间。
但我终究是不专注的。偶尔也会翻开灯下春秋,瞥一眼彼时花开。这一切,逃不过寂寞的监视。此时,它就会前来搭上我的肩膀说:“怎么,你要离开?”
然而,我并不能了然,我究竟是有惮于它,还是有赖于它。知道的只是,一夜两界之间,除了驻守,已无处可去。留下,至少可以把窗外那一篇冥晦星语,聊以编译给这一盏青灯看。于是我答:“不,我离不开你。”然后看它的神态,象是得意,象是怜悯。
是的,离不开。如果星星离开了夜,它也只是浩宇间一粒黯淡的石头,将承起的一切来龙去脉硬化、冰封,而那一抹星光,将在失去黑暗的拥护之后,猝然失去自我,失去闪烁的勇气。所以,我一度认为,我若有微光,也只属于黑夜,属于寂寞。
可是,那一声啼晓的鸟鸣,是谱出了哪一朝的风流,又糅进了哪一代的音色?竟越过岁月的层林叠水,刺破了这弥天的夜罩,将泼泼的阳光一并倾下,让我在微诧里,看那些曾经相守的夜,纷纷隐入一折朴素的月下传奇中。
蓦地醒来,已是盛春。一履新泥分明,望眼,是未曾承托的一程风尘。草尖上挂一两春风,水面半卷着三尺云帛,几株丁香仿佛是捺不住的粉色愉悦,径自溜到陌上招摇。这些,是已经走过的胜景,而今,付以礼貌性的一笑,还是敛束起感觉的翅羽,在身心内外习惯地倾耳,听那些熟悉的沉默,和沉默里,从不曾相弃过的知音。
但我还是看到了你,在同一片清冷沙洲,以不称于如玉华年的淡定,篆下一章流年旧事,补白着你星疏月残的清晨。我身后,依然是数寸夕照,曝光着我幽暗沉郁的底色,每当我不经意对你作咫尺回望时,都需要穿过整整一个轮回。
清晨与黄昏的错肩,是亘古不变的背景。但这一次,我还是看到了它们抒写下同一个主题:寂寞。
你说:“寂寞有时是最大的快乐。”那么,你习惯于拒绝睡眠,是不是也感概,只有梦里,才能将寂寞遗失?你在梦外守夜,是为了迎接你的黎明;而我拽住夜的袂角不放,不过借之躲开清晨——我认为,清晨不属于我。
果子为什么要对花朵实施残忍的谋杀?人生的成熟又为什么离不开罪恶感的灌顶?我似是某个旧朝一纸苍白的遗嘱,虽然能指几条可行的路,却又标不下一路的陷阱。花瓣斩尽后,亦未必能饱囊一枚硕果;路标再明晰,又奈何有步步艰难风险。如此,我突然感到有愧于你,正如有愧于自己,几度被痛拧转了身,欲折断没有行完的叮咛。
但寂寞轻易就能牵起寂寞的手,哪怕是清晨和黄昏,哪怕是隔着昼夜,隔着春秋,隔着荣枯,甚至,隔着生死。于你于我,寂寞是小小一株菩提,在尘埃扎根,开出素淡心性。因你,我时有转念,便常常在寂寞里忘了寂寞,在我里忘了我。
才知忧伤,是因为总看着一江春水向东流,终于把自己看成怨魂;而快乐,则是一心迎接黄河之水天上来,所以迎得汹涌澎湃。同是流逝,一个是去,一个是来,水边的人群却是忧喜两岸,背向而望,只有几个隐士闲客盯着眼前参悟,或者发呆。
去则去,来则来吧,流水的弦,不是没有拨响过那些机缘。也许现在该做的,是把红尘装进腹内,把自己变成一支饱满的水笔。然后,你在书眉上调集起千军,我亦在起笔处砺剑秣马,从这个仲夏沉腕落墨,行一场没有回路、没有终结的讨伐,把自己征服在圆满的结局。
2009/05/28
------------------------ 如果你还在,请告诉我,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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