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系列(一)一夜菊开 |
书生刚到宁洲的时候,心里甚是不情不愿。都说宁洲菊花冠绝天下,入宁三日,未见如何灿烂。书生闷闷择一酒肆坐下,当炉老人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芭蕉蒲扇悠然起伏。炉上支壶,壶中酒香凛冽,适值残阳将近,夜雾渐起,店内炉前火光明灭,但闻壶沸沽沽之声,沙漏簌簌之声,书生倦意涌上,睡去前恍闻窗外归鸟拍翅,稚雏探颈啾啾。
再醒时夜已阑,店中酒客散尽,当炉老人早已搁下蒲扇,似睡非睡,见书生醒来,遂提一壶至桌前,斟上,俄尔又为己斟上一杯。书生此刻倦意散去,谈性甚浓,见老人欲与之对饮,遂不辞,举杯相击,锵然一响,声若玉碎,又似金裂,清脆十分。书生酒劲上涨,口中絮絮叨叨,批驳宁洲无菊,名实不副,老人淡淡一笑:“看菊当寻孟园。”
书生踉踉跄跄行于街巷,夜风渐浓,吹入单衣遍体生寒,方思再回转小店权且对付一夜,猛嗅得夜风送来菊香阵阵,沁人心脾,觅香而去,千折百转至一所在,灯影恍惚里,见门楣大书篆字:“孟园”。书生大喜,举手一推,门扉洞开,映目千枝万朵,菊香醉人,灯下风里影影绰绰,花色繁重。书生醉闯花间,见偌多菊花竟叫不出品名,又大恨夜黯灯昏看不分明。
书生愈行愈喜,忽见东北小阁灯光闪起,方惊觉率性孟浪,夜闯花国惊扰主人,正思回避,阁上人影绰绰已有人持灯来视。书生见裙裾飘扬绣履轻盈,知是女子,不敢仰视,只躬身赔礼口称唐突,又道死罪,就见持灯纤指一颤,琉璃罩里烛焰一跳,一滴烛泪早已滴落手背,书生亦觉心里一缩,却听女子喃喃低语:“况卿,况卿,可是况卿!”
书生愕然仰面,烛光跳动里,见女子罗衣绣彩,素束腰轻,明眸含泪,皓齿吟情,不觉心生怜意。一怔之际,女子早已回神,恍觉失态,不由晕生双颊,讪然一笑低身万福:“妾身花因梦,错认旧人,公子勿怪!”书生回礼不迭,又谢闯园之罪,因梦浅笑摇头,复又踌躇:“夜已深,园内别无余舍如何安置公子?”书生忙道:“且容花间徜徉一夜,即已心满意足!”因梦再度莞尔:“君非秋虫,焉能以花为床?”书生戏曰:“卿容胜花,某何敢有渎花神?”因梦面色一沉,径自登楼,复又不忍,回眸道:“若肯清谈一夜,且请灯下坐坐”。书生忙不迭拾阶而上,险些为楼阶所绊,因梦见其狼狈模样,不由掩面娇笑,愈发若花枝乱颤。
书生上得楼来,惶然长叹,见阁虽不大,但寝具整洁,铺陈素雅,惟案几凌乱,书似青山乱叠,灯如红豆相思。靠壁一几,覆一张未成秋菊图,墨迹淋漓,犹自未干。因梦移椅于书生,自己在绣榻落坐,挑亮灯火。灯光乍明乍暗,书生与因梦默然无语,忽见灯花连爆数朵,因梦惊喜:“有客自远方来,莫非况卿?”书生做不悦状:“客自面前,卿却不觉!”因梦不由掩袖,微嗔一句,婉转千姿,竟是别样风流。
书生心醉神摇,因梦却悠然长叹:“孟园早非是昔曰孟园,自父母去后,妾孤无所依,日常尚可自供,最怕者唯长夜寂寂,更深漏残,愈发凄凉!”因梦神色凄迷,复诉起况卿种种,况卿况卿,痴心女儿口中心里全是况卿,书生听到况卿放任陕北都督,一去不返,不由勃然大怒,恨恨道:“世间竟有此薄情负幸之辈,为某所见,必不容他!”因梦慌忙摆手:“切切不可,切切不可,此等同取妾性命!”书生还要说什么,听闻远街鸡鸣,曙光微曦,又见因梦花容笼雾,愁惨似昏昏欲绝,遂温言相慰,嘱其安生休息告辞下楼。书生出得园来,寻原路折回,回首遥视孟园,见晨光微微里,红灯随风打转,竟恍若隔世。
书生正自感怀,却不防被人一撞,见街边差役驱赶早市摊贩,盘诘行人,大有全城戒严之势,书生奇怪,避入旁舍相问,舍人告之曰:“有陕北都督携家眷回乡祭祖,县尹早令全城洒扫,主街戒严。”书生心头一怔,问:“可是姓郑者字况卿?”舍人愕然:“阁下也知?此我宁洲百年第一人也!”
书生怒发冲冠,满目皆因梦愁惨欲绝之状,冲至驿馆,差人不能挡,恰逢驿中人马喧腾,众星捧月般拥簇人出,当中一人华服鲜袍,气宇轩昂,书生分拨众人欲切近,终为差役所执,书生高呼:“郑况卿,郑况卿,富贵之日,尚记梦园旧人否?”
郑都督大怔,唤人放书生切近,书生怒目而视,郑都督上下打量,见书生眉清目朗,衣饰精致,却并不相识,遂拱手相问:“下官郑颚,想请教先生旧人之说?”书生鼻腔“哼”出散漫,问道:“十年寒窗,求取功名为何?”郑颚道:“天地君亲。”书生冷笑“何必扯大气魄!”郑颚叹气:“为光耀门楣,封妻荫子。”书生脸色稍缓:“回宁祭祖,以何为献?”“以菊为献。”“菊以何处为胜?”郑颚长叹,目光穿过重重晨雾:”以孟园为甚!”“那何以见负孟园花下人矣?”郑颚再度愕然,向身边回视,复问:“颚问哪位花下人?”书生掷地有声:“花因梦!”
郑颚大惑:“花因梦是何人?”书生大怒,刚欲发作,见郑满目迷惘,浑不似心存欺骗,不禁问道:“长官可是宁洲碧波荡十里坡郑府大公子郑颚,字况卿?”郑点头:“正是,家父郑先明,家慈林希黛,娶妻孟皎音!”书生语措:“这……”
忽闻女子柔声起,郑颚身边素妆丽人忽然开口:“花因梦?可是孟园花因梦?眉心一点美人痣者?”书生忆及昨夜所遇女子眉心红痕浅浅,浑似梅花新妆,遂点头道:“是此花因梦!”丽人长叹一声道:“妾即孟皎音!因梦自幼随我为侍,后为家母收为螟蛉,十年前已坠楼身故矣!”
书生大惊失色,孟皎音又道:“因梦自幼喜读书,音律颇通,然时常郁郁寡欢,十年前我嫁郎君,留她守侍家母,三日后回省,方知因梦折菊供瓶不慎坠楼,可怜才十七年纪!”
书生混混沌沌前行,秋风扑面,满目肃杀之意,忽觉左肩一沉,回头见是郑颚,郑颚温和一笑:“皎音忧你失神,正谴人四处相寻!”书生缄默,郑颚复道:“十年前,孟园菊名胜甲天下,我夜闯孟园,偶遇皎音,后结为秦晋,因梦女子也曾见过,只是那时尚是垂髫小环,记忆不深。”书生忽问:“孟园之景如何?”“其时若烈火焚锦,日日车水马龙,后皎音嫁我,岳母去世,孟园人去楼空,甚么繁华,不过过眼云烟而已!”
书生低头不语,不知不觉又拐向西行,郑颚随意道:“前去不远即是孟园了!书生骇步,见昨夜红灯早为风灌烂,门楣漆痕脱落,恍可辨正是“孟园”二字!排扉而进,见满目凋残,昨夜看花尚灼灼,今曰看花花已落。二人登楼,见阁内蒙尘曰久,不变者唯案上书似青山,灯心枯竭,却也如相思红豆。
书生恍然心中一痛,便似昨夜烛泪滴落因梦手背之感,抬眼见案上秋菊图仍未成,只可惜花色陈旧,纸已泛黄。 郑颚长叹,动手研磨,挥毫补足秋菊图,花色虽旧,却于根底新生一蕊,勃勃欲长,煞是生机昂然,郑颚回转窗前望空长揖,祝曰:“红尘怨事终是旧梦,虽幸得脱,奈何自苦,还愿早托福地!”音方断,忽闻窗外嘎然一声,一只秋鸟横越玉宇,振翅南去,鸣声不绝于天际。
书生与郑颚长醉酒肆,天明,郑颚已去,当炉老人笑曰:“孟园梦缘,君尚念梦中花因梦否?此不谓宁洲无菊了吧?”书生不答,老人复笑曰:“因梦女子虽饱读诗书,却终跳不出红尘恋事,有所求而无所得,奈何难逃秋菊梅香命!”书生苦笑,忽见壁上草书淋漓,有郑颚所题唐人诗绝一首: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曰暮东风啼怨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三日后,书生买舟南下,舟中有妇人舍刚生之女与尼庵还愿,誓约十七年,书生随众出观,见襁褓之中弱女清眉秀目,眉心红痕浅浅,浑似梅花新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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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文坛.惊奇侠怪收录 原创[文.爱的传说] 收 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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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棱 |
Re:书生系列(一)一夜菊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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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02 17: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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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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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晓月 |
Re:书生系列(一)一夜菊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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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02 2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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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然聊斋墨香!江湖好才华!!问好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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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字云笺 |
Re:书生系列(一)一夜菊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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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03 08: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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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噻何时我古店来了个江南才郎~真真是喜煞雁字也~~~~~快快快上酒,上好酒~~~~估计这没几日就能招来不少赏心悦目的佳人~~来来来请大家来,豆棚之下泡壶好茶,听听这新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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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亭星月 |
Re:书生系列(一)一夜菊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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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10 03: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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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阳气充盈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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