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在介冈》之十八 |
《八大山人在介冈》之十八
萧鸿鸣 著
6、交代自身禅门“石头路滑”因缘的第六跋
“雪峰从来,疑个布衲,当生不生,是杀不杀。至今道绝韶阳,何异石头路滑。这梢郎子,汝未遇人时,没邋遢。”(隶书)
钤印一:“灯社綮衲”(名号印)。
自八大山人由临川回到奉新耕香院后,他一方面在为自己今后的去向积极地做打算,另一方面,也在为自己三十多年的禅门生活作交代。康熙十七年(1678)戊午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与蔡受、叶徂徕的相唔和欢聚,促使八大山人加快了这一步伐。《个山小像》上八大山人的前二帧自跋,是对《个山小像》像主身世的交代。在饶宇朴、彭文亮、蔡受对其在宁藩当中的身份交代清晰后,八大山人在《个山小像》上写下了自己与禅门因缘的第一段自跋。该跋文先说自己禅门的出身,再说遁入门的缘由。由此,八大山人的思绪一发而不可收,连续作了后面的三跋。
7、疏理自身“洞曹临济两俱非”禅学渊源的第七跋
“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有,洞曹临济两俱非,羸羸然若丧家之狗。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个山自题”(山谷体行楷)。
钤印三:“释传綮印”、“刃庵”(名号印)、“怀古堂”(引首印)。
该跋文的题写顺序定位,是以前后文意而得出的。
在前跋交代了自己遁入佛门的出身、因缘后,这段跋文交代自己初涉禅门的学养,是“生在曹洞”而“临济有”。两者兼修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当时所处的环境,乃是一个居无定所,避难寻求佛门庇护的一条“羸羸然若丧家之狗”。这种漂浮不定的生活状态,也就决定此间的八大山人,避祸于哪座寺庙,便随该寺庙的门庭而修习。明清之际的江西,五灯之禅门,唯曹洞与临济在江西为最盛,“穿过”之语,有参透意。指自己“生在曹洞”的身份,亦有参透“临济”的成分,故八大山人说“临济有”。“曹洞”“临济”互为参透,最终成为介冈鹤林寺,奉新耕香院的住持头陀,正因为如此,八大山人才说:“还识得此人么?”
“还识得此人么?”意在说自己的参修,是今日之“曹洞”,明日之“临济”,哪里还认得清自己到底是“曹洞”还是“临济”,故有反问。因有此问,故又说:“罗汉道底!”“罗汉道底”一语的运用,也是八大山人对禅门惯用语如“雪峰道底”(据《五灯会元》卷第十九•径山宗杲禅师)的活用,意指自己不管是“曹洞”还是“临济”,反正是一个身披袈裟的“罗汉”,是寺庙里的头陀和尚。
8、说明自己“今朝且喜当行”还俗在即的第八跋
“没毛驴,初生兔 =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戊午中秋自题 ”(楷书)。
钤印二:“个山”(名号印)、“耕香”(引首印)。
从八大山人前后四跋的内容来看,八大山人之所以会连续作四跋,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那就是这四跋的内容,都有相互补充的意思。第八跋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原本应当在第一跋中交代自己遁入佛门状态的“没毛驴,初生兔 =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在该跋中得以了在说明。这种补充,虽说放在第八跋当中,但八大山人的用意却甚明显,就是要说明自己是在经历了这样的劫难后,才有“今朝且喜当行”的结果。此外,这段跋文,还暗含了自己今后要象“没毛驴,初生兔”驴犊子,小兔儿那样,“=破面门,手足无措”开始新的生活,故又说“到头不识来时路”,指自己再也不会回到佛门“耕香院”这条熟悉的路上来了。这个“不识”,不是“没毛驴,初生兔”的“不认得”,而是要“=破面门,手足无措”的“不想回”了。
“今朝且当行”即说:因为今天有喜事,我要走了,去哪里呢?这当然是指赴胡亦堂的“梦川亭”诗会的临川之行,是暗指自己去临川“谋一妻”。这种最终的结果,是自己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有的结果,是自己斩断这些“葛藤”纠缠,解除了烦恼,冲出丛林葛藤羁绊的结果,于是说自己“穿过”了“葛藤露布”。
最后的一个“咄!”字,不管是从字面,还是从其语气来说,既是八大山人最终摆脱“葛藤露布”的一种心理释放,又是八大山人决定彻底还俗的“决绝”表示。
自八大山人题此跋后,将《个山小像》留在了耕香院,再次赴临川后,从此再也没有返回耕香院。该跋的“今朝且喜当行”,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八大山人的还俗之举,是早已作好了安排的。
9、感叹自己在禅门没有建树终无正果“何曾邈得到你”的第九跋:
“黄檗慈悲且带嗔,云居恶辣翻成喜,李公天上石麒麟,何曾邈得到你。若不得个破笠头,遮却丛林,一时嗔喜,何能已。中秋后二日又题”(行楷)。
钤印一:“掣颠”(闲印)。
由“戊午中秋”到“中秋后二日”题该跋的两天里,“今朝且当行”的情绪,一直困扰着八大山人的内心,这是我们再次看到“掣颠”这方印章出现在这段跋文最后的原因,也是八大山人“掣颠”印章所告诉我们的。为此,八大山人在自己即将离开佛门之时,对三十多年来的佛门生活回顾,使其内心产生出了某种悲哀的情绪,于是,将这种情绪写了出来,作为自己对佛门得最后交代。
“黄檗慈悲且带嗔”之“黄檗”,是指临济宗的开宗立派人物黄檗希运。
黄檗希运(765——850),福建人,唐后期高僧。自幼于江西高安的黄檗山出家,后人故以“黄檗”尊称之。及长,身长七尺,额间隆起如圆珠,倜傥不羁,人莫能测。先游天台,后至上都(今西安),行乞时,遇一老妪,问答之间,希运“玄门顿而荡豁”。老妪介绍他至江西参马祖道一。至南昌,马祖道一已逝,瞻礼祖塔时,遇百丈怀海(),乃参之。从此,投于怀海门下。黄檗希运在马祖道一座下悟得大机大用、并得印可后,重回檗山,自此,“四方学徒,望山而趣,睹相而悟,往来海众常千余人”,“自尔黄檗门风盛于江表”。会昌二年(842),黄檗希运被时任锺陵(即今之进贤)廉镇的裴休()迎请至锺陵龙兴寺,躲过了会昌法难。大中二年(848),裴休移镇宛陵(今安徽宣城),又迎请黄檗希运至开元寺,朝夕参扣,并记录其开示法语,辑为《黄檗希运禅师传心法要》和《宛陵录》。这两部重要的著作,是后世研究早期临济宗思想的重要史料。
八大山人说黄檗祖师“慈悲且带嗔”,是基于黄檗希运被宗为“临济”的峻烈宗风和黄檗希运的傲岸独立。黄檗希运曾有语烁四海之言:“大唐国内无禅师”,仰山慧寂()禅师亦评价其为“黄檗有陷虎之机”。黄蘗禅师以棒打人,促人省悟禅理,禅门以慈悲为怀,黄蘗却用棒打,故后世云其“带嗔”。临济宗又常以“喝”(叱喝)的方法示人禅机,二者合起来称“当头棒喝”。黄檗希运的峻急猛烈,是八大山人言其以“嗔”之手段而达到“慈悲”之目的得所在。
黄檗希运是禅宗“洪州禅”向“临济禅”发展过度、并最终形成“临济宗”的关键人物和先驱,其所承马祖道一发端的“喝”、“棒”之开悟手段,成为后来临济宗的不二法门。
“云居恶辣翻成喜”之“云居”,指曹洞宗师江西云居山的道膺禅师(848——902),俗姓王,玉田(今河北玉田县)人。云居道膺是洞山良介(807——869)(洞山良介,会稽诸暨(今浙江省诸暨)人。俗姓俞。先从马祖道一的弟子五泄灵默披剃,二十一岁时前往嵩山受戒。此后参学于多位著名禅师门下,有南泉普愿、沩山灵祐等,最后在云岩曇晟门下悟入。“会昌法难”正值其思想成熟的壮年,良介开山收徒。唐宣宗大中末(859),良介先居新丰山,后转豫章高安(今江西高安县)洞山,聚众数百人,遂为禅门重镇。传法弟子有曹山本寂、云居道膺等二十六人。禅门曹洞宗的学说,即以洞山良介为轴心,上联曹溪,下续弟子曹山本寂,被后世合称之为“曹洞”。)的弟子。少年时在范阳(今河北涿县属)延寿寺出家,初修小乘戒律,后往终南山之翠微寺参无学禅师(丹霞子淳(1054——1119)弟子),继往筠州(今江西高安县属),参洞山良介,终于契悟,领会得洞山的宗旨,得良介印可时,良介评介其曰:“此予以后千人万人把不住”,许为门下弟子中的领袖。后至江西永修云居山创真如禅寺。讲法三十余年,大振曹洞宗风,风被海内外,徒众多至一千五百人,今朝鲜仍有其宗脉。
八大山人“恶辣”之词,指“厉害”,江西方言中常有“恶辣”、“煞辣”之说,均指“厉害”,乃是八大山人在称道曹洞宗之凌厉的开悟手段。云居道膺弘扬曹洞、使曹洞一脉宗风盛行,其凌厉的“恶辣”终成正觉,翻为喜悦。“喜”即指有巨大之成之喜。
要准确理解八大山人的“李公天上石麒麟”句,这还得从禅门故事说起。
北宋时期在云居寺住持佛印了元禅师(1032——1098),字觉老,号佛印,江西饶州浮梁(今江西景德镇市浮梁县)林氏子。二岁学《论语》被称为“神童”。长从宝积寺日用出家,受具足戒,遍参诸师。十九岁,入庐山开先寺,列善暹之法席,又参圆通之居讷。长于书法,能诗文,尤善言辩。尝与苏东坡、黄庭坚等交善,以章句相酬酢。神宗钦其道风,赐号“佛印禅师”,在云居寺四十年。
“一日,(佛印禅师)令李石麟写照作笑容,(佛印禅师)自为赞曰:‘李公天上石麒麟,传得云居道者真。不为拈花明大事,等闲开口笑何人。泥牛漫向风前嗅,枯木无端雪里春。对现堂堂俱不识,太平时代自由身’。宋元符元年(1098)正月四日与客语有会其心,轩渠一笑而化。其令画笑状而赞之,非苟然也。有郑夷甫者,吴人也。少年登第,术者推其寿不过三十五,心甚尤之。既闻师谈论间化去。曰:‘吾不得寿,得如元公,复何憾哉?’乃与禅者游,读《楞严经》,岁余,忽有所悟曰:‘生死之理,吾之知矣。’遂释然。既而预知死日,至期沐浴更衣,亲督人洒扫园亭,又焚香择时,指画之间,屹然立化。其手犹作指画状。”(据《云居山志》卷之五•事迹•塔院)
佛印禅师令李石麟为自己作写照,即为其画肖像,故佛印禅师在自己的像赞中称李石麟为“李公天上石麒麟”。李石麟为何是“天上石麒麟”呢?是因为李石麟既能“传得云居道者真”佛印禅师的写真,又“不为拈花明大事”,且为“太平时代自由身”。这是八大山人与饶宇朴说自己立志要成为“此后直以贯休齐己目我矣”的所在。
佛印禅师在与客人交谈之间,“轩渠一笑而化”,这是得道高僧圆寂的最高境界,其令李石麟为作画像,乃是在为自己的后事作交代。后世的“郑夷甫”,因“寿不过三十五”,甚为忧虑,但在“闻师谈论间化去”故事后,慨而有叹,又得《楞严经》开悟,遂“预知死日”,与佛印禅师一样,在“指画之间,屹然立化”。
黄檗希运是临济宗的开派祖师,云居道膺是曹洞宗的开派祖师,李石麟是“不为拈花明大事”的“太平时代自由身”,故而八大山人感叹“何曾邈得到你”呢?翻译成白话就是“黄檗希运、云居道膺、李石麒,我哪里比得上你们呀!”这是八大山人对自己三十多年在佛门一事无成的慨叹。
这种慨叹,正是基于自己即将脱离佛门,要借一“个破笠头,遮却丛林”,而得以“一时嗔喜何能已”,“喜而不能自抑”。“一时嗔喜”,是庆幸自己竟然活到了五十三岁。
八大山人一定是熟悉佛印了元禅师的这则故事,想到自己即将离开佛门,这无异也是一种“死期”的到来,这种具有强烈暗寓性质的《个山小像》创作,正是与李石麟为佛印禅师作写照一脉相承的。有感叹于此,八大山人这才将这段自叹弗如的跋文,作为对《个山小像》最后的跋文,也作为自己对佛门的最后交代。
“何曾邈得到你”的跋语,从另一个侧面,也泄露这张《个山小像》是八大山人的自画像。假如“黄安平”果有其人,八大山人就不可能会说黄安平“何曾邈得到你”。如果是那样,那等于是八大山人在贬低“黄安平”的绘画水平,如果将《个山小像》视为八大山人的自画像,“何曾邈得到你”则是八大山人对佛门之外“老烟霞”自己的自谦。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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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20 23: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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