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花
　　
　　张教授是我的朋友，在大学里教授现代文学。自幼便是个遭佳人倾慕的名才子，早年留学英伦的时候却终究没能挥一挥衣袖，告别一丝云彩，留恋的女人最终投入了情敌的怀抱。之后，这颗痴迷的心便装满了这个女人的记忆碎片，再也容不下别的任一抹芳菲。孑然一身到了中年，张教授忽然迷上了中国历史，先是头悬梁、锥刺股地投入了严谨治学态度，后来干脆将青春期青年期成年期多年所积存的精力连并利息统统无保留地付诸于明清瓷器的收藏实践之中，十余年后，张教授的藏品不仅在本地的高校内首屈一指，在国内的明清瓷器收藏圈内也渐渐有了名气。
　　上过了杂志，上过了报纸，还上了一次《鉴宝》节目，拎着包、抱着钱，寻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看在钱的份上，更是对瓷器无穷的热情驱使下，张教授也做一些鉴定、收一些不错的佳品，却从不卖自己的藏品。曾经有一个古董商看上了他的正德年间的民窑双花釉彩小碗。那本是十年前他在琉璃厂从一大堆赝品中花了六百元淘来的，古董商楞出到了五十八万。张教授嘴里一直说的不卖，心里却是框框当当的小鼓敲了好多次，挣扎徘徊好长一段时间，差一点就破掉自己只买不卖的规矩。为了警醒自己不受诸多诱惑，张教授在书房正中摆了一个清中叶的貔貅石雕，那是他唯一的非瓷器收藏品，不是为了讨个招财进宝的祥瑞，而是借物言志，誓做个只进不出、没有屁眼的守财奴。
　　张教授没有政治上的抱负，也不期望能在学术上混个权威，读多了历史，自然对世间万物、人情冷暖看得淡然超脱，持得一颗平常心，他的日子本来也就这么过了。偏偏这一天，张教授在例行闲逛中，看到了这个瓶子。就这么一眼，张教授就象傻子一样，怔怔地站在这里，那傻站的几分钟就象是恍惚中的几世，飘飘然，懵懂懂，他看着它，它便由着他看，如同历经磨难终得重见的结发夫妇，又如一见钟情的两只鸳鸯。这个方瓶，胎泥做得并不平实，青花里透着白，白里还泛着黄，该圆的地方不够圆，该方的地方又不够方，怎么看，都只是个勉强出炉的次品。可这个青花瓶就这么孤傲，在这家古董店的陈列柜中，那么不合时宜地占据了最中央的位置，颐指气使地让那些做工精良的金器、银器、玉器、瓷器井然伏在脚下，统统成了无声的背景。
　　张教授围着这青花瓶转了两圈，看看花纹，不像是明清的；再看看包浆釉面，呆滞的，应该不下四百年了。不知道怎么的，张教授看到这青花，就有种喜悦感，油然而生的亲切感。疑惑渐渐战胜了喜悦和亲切，治学严谨的张教授居然看不出这青花的出处，他开始有些紧张了，他绞尽脑汁地想着从明朝青花瓷出现到当今各窑的烧制特点，想着典型的各时代工艺和技法。他瞪着那青花，直到两眼发直四肢发麻。忽然，一丝灵光闪过。张教授跌跌撞撞地扑到店主面前，指着那青花瓶，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是。。。元。。。元。。。元。。。元。。。元。。。元。。。”
　　精瘦的店主取下老花镜，看看张教授又看看青花瓶，点点头，轻轻摸摸下巴，微微笑。
　　张教授的世界里立刻充满了黄钟大吕，万千色彩。他轻盈地走到那瓶跟前，轻轻地摩挲着柜前的玻璃，立刻便感觉到了那青花的温暖。他喃喃轻语：“这就是传说中的元青花，这肯定就是传说中的元青花，是了，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元青花。”
　　此后，张教授便成了这店里每天必到的客人。每天到店必然看这元青花。店主便由他看，两人很默契，从来也没来呼来送往的俗套。张教授从来不带相机来，哪怕他离店时如生离死别，喜爱得彻夜不寐之时，也没想到过看看照片；张教授也从来不问价格，他知道这店主跟他是一样的青花中人，有了这宝贝，谁也不会卖，不卖品哪有价格可衡量。张教授偶尔也担心是后世的仿品，传说中的元青花只有故纸堆中的只言片语，从没有谁看到过三堂会审后公认的元青花正品，偶有元青花的出现，便是玩了一辈子的青花的专家，也不能一言九鼎下了铁论。但是，张教授很快就释然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件元青花，只要认定是元青花，那就一定是传世的孤品。
　　有时候，那件元青花会和那店主一块消失，张教授便紧张，便吃不下饭，讲课时也在走神，满脑子都是元青花和店主的假定：做节目去了？店主不是那浮华逞强之辈；做鉴定去了？梵天之下，谁人识得此君；拍卖去了？这东西，要么定成赝品仿品，要么就是禁止交易的国宝；被窃了？这倒真是个要命的问题，古玩店也没一个能搏命的保镖！张教授一想到元青花的安危，自己便失魂落魄，听不到电话响，中午可以反复去三次餐厅，点同样的炒饭然后走掉。
　　元青花就在那，和那个店主一样。这又让张教授心立刻安定下来。每次重逢的时候，张教授便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来，喜悦写在面庞每一寸皮肤上，任谁看见，都会立刻年轻起来。
　　春来秋往，就这样过了一年。张教授童颜不老，妙语如珠，口若悬河，让系里几个文学女青年心驰神往，芳心暗许。其中一个女学生，特别留意他的业余生活，全天候地跟踪了几天，终于弄明白了张教授的真实喜好。
　　女学生有了投其所好的想法，去问店家这青花的价。店家笑盈盈地看着女生，摇头不答。女生便说，既是进了店，就是商品，就有价格，这青花器也不是从娘胎出生便长在这里，这过程之中不也有若干交易么？店家便说，你识得此物件，心中自有价。女学生说，这是青花名器了，5万够不够？店主依然笑盈盈地看着她，在计算器上摁了一个8。女学生问，是要8万么？店主微笑着摇摇头，便不再搭理她，任她胡搅蛮缠。
　　女学生咬咬牙，以死相胁，谎称要出国深造深深造，愣让家里卖了一处不动产。卡上多了80万，女学生便兴冲冲地去那古董店，一面憧憬着幸福无比、无比幸福的幸福生活。女学生站在元青花面前的时候，有一股莫名的快感，象是满足了对张教授的的征服欲，又象是满足了在众多女生中的虚荣心。店主笑盈盈且轻快而坚决地拒绝，不到三分钟便将这快感撕裂成片片轻絮随风而逝。女学生心有不甘，颇有强买之势。店家只是拒绝，甚至连价都懒得跟她开。
　　女学生携金80万买元青花未果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瓷器收藏界，古董店里便多了些慕名前来的玩家同行。这让本持得一颗平常心的张教授的每日例行功课受到了不少干扰。特别是一些气宇轩昂的暴发户，带着专家、拎着皮箱，频繁进出古董店的内室，尤其让张教授每每不能释怀。张教授当然知道，这件元青花的开价中的那个8是指8位数，至于具体到1千万还是8千万，张教授之前并不关心——反正自己这辈子是买不起的。
　　前来询价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终于，张教授一连三天都没见到这宝贝，他失魂落魄地在学校里游荡了一整夜，最后干脆在古董店门口坐到天亮。古董店店主看到倚坐在门上的张教授，便很感动，接了他去吃早茶。店主说，关于元青花，都是传说，还没一件多方验证的正品。倘若这件元青花能得个正身，八位数九位数的身价都很正常；但要得不了正身，便是顶多只值几万的后世仿品。这件元青花的名气越来越大，任谁个专家使出多种手段，也没能判出是仿品。人怕出名猪怕壮，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店家越来越担心这元青花的安全，这几日已经将之锁进了银行的保险柜里。
　　张教授说，我当它是真货，你当它是仿品，好不好？
　　店主听不懂。
　　张教授扔下筷子，说，我要买它。
　　店主笑而不答，摸出钞票买单。张教授看出店主的疑问，出了茶餐厅便拉着店主往自己家走。两人径直来到张教授家的书房，指着满屋的明清瓷器，张教授说，我跟你换！用全部收藏跟你换！店主看看物件，都是些品相上佳的老货，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不住地颔首。店主说，你何必为了这一件生世不明的元青花，舍了这些多年的珍藏呢？
　　张教授摇摇头说，心里装满了一件东西，就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了。
　　店主又细细看了一圈满屋子的藏品，叹了口气说，老哥，我收那件元青花，花了300万。
　　啊！张教授一惊，退后一步，竟打碎了架上的一个古董—海蓝宝石。那可是上古的翡翠。
　　
　　待续
　　
　　贴杀海蓝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