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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当白落尘的眼瞳再次被夕照的血色浸染时,天外正走过一行瘦瘦的雁字。竟又是一度秋凉。天地之间,总有一双玉足踩着流年的水车,让日升月落,不停轮转。
搁在膝上的手,修长而经络分明,偶见几处青红的瘀点。那是他以身试针的结果。他生来就极适合作医师的罢,眼里总似结着薄薄的玄霜。因为,冷淡才可苦修,断情方能博爱。世人不明白,只是唤他“无情公子”。
果真无情么?还是曾经沧海,浮生已忘呢?竟不能细想。他慵懒地闭了眼,依旧闲闲倚靠在窗案上。水月色的白袍边,垂下湛青的绯玉流苏。只有当流苏坠儿无风自动时,他才知道,那是自己,又想起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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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个耳光又响又脆,白落尘原本温润如玉的脸颊陡然泛起四道鲜亮的胭脂。片刻前被他从受惊的马蹄下救起的少女,此刻正以一种冷厉的审讯目光打量他,翦瞳秋水间就差漾开八字分明——“天下男儿,皆为污物”。他一笑散了流云,声音却清冷得不沾一丝温度:“无法以纯粹心思待人,又怎得别人清水相待。”
语毕,他转身提起药篓便走,徒留少女独自一人,将他的背影看到渐行渐远渐无色。她有些微疑惑,怎会有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竟不曾回头望她一眼。
初雨过后的临安街,一缕草药香若有若无,浅浅环萦。
那是白落尘第一次看见紫苑,笑情楼即将诞生的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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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灵魂总能轻易认出彼此,纵然佩戴着绝殊的面具。所以,那个妆容无瑕、笑颜风情的女子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和我,一样寂寞罢?”
苏流蝶,京城最红风月场笑情楼的老板娘,于一个月后踩着妖娆的碎花步,叩响了他的门扉。
她揶揄地笑:“紫苑病了,非你不能医。”
他皱了皱眉:“你是想让我医好她,还是让她病得更深?”
她斜斜睨他,笑容依旧媚人,鲜红蔻丹的指甲却在雕花椅的扶手上,掐出深深的划痕。木屑纷坠,落得无比荒凉:“三个月后,便是段府例行诊视之时。在那个人见到她之前,最好快点罢。”
苏流蝶离开了,暮色天空突然飘下斜风细雨,将她踽踽的背影渲染得模糊而凌乱。
忽有一种凉,在昏暗的光晕里,张开夜鸟的翅膀,栖落在他的胸口,一点一点啄穿心脏。他攥紧衣襟,跌坐在地,额头冷汗涔涔。黑暗中,他粗重的喘息沙哑而绝望:“怨不得我罢?是你……是你抛弃我的……我不会……永远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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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落尘开始频繁出入笑情楼。依旧一袭白衣绝尘,长年熏染的草药香总能屏退缠绕周身的脂粉气。他来,无视百花,只为医治紫苑。
体质阴寒,气弱血虚,此为胎内的病根,恐难治好。紫苑的突发性昏迷,想必因了近日思虑烦忧,食少纳差所致。把了脉之后,他定下疗程,并亲自为她调理。煎药针灸,紫苑眼见得一天比一天红润起来。
很多时候,她都在闭目假寐,想感受这疑似冰雕的人儿,指尖究竟是何种温度。却在一针刺入时,蹙了眉。他见后只是清淡一笑,倒也不戳穿,将熬好的药汁细细滤了渣,斟在蜂蜜打底的青花瓷碗里,便径自出得门去。闻得阖门声,她才悄然下床,捧起冷暖正好的药碗,心底暗自思忖:这些时日接触甚密,他却无半分冒昧之举。如是,“世间男子皆龌龊”,此言过尔……
她猛然摇摇头,打散这些柳绵般缠乱的思绪,碗中倒映的容颜离了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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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天空像一块高原蓝的缎子,将少女心涤得日渐柔软。她改唤他“落哥哥”。寻不着他时,会有莫名的缺失怅然,像魂游在风云之端的纸鸢,弄丢了牵在心上的那根线。她喜欢倚在莲箫榭下听雨,一滴一滴,是天与地的对话。思念一个人,是否也应如此,心中絮语无尽,唇边却一字未吐?
他待她亦是极好,心思细敏如针,刺绣起那些隐形的温柔。偶尔望她,眼中似有春水潺潺,而瞳底千年不化的玄冰,总将这乍现的清光流转瞬间冻结。紫苑心口泛酸,为何她与他,竟是一个秋,一个冬呢?宿命缘分,难结亦难解。她只识得那一味药香,有它,便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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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终于大好,紫苑特意登门拜谢。白落尘一见是她,眉尖蜓水般掠过一点惊惶,眼眶似还泛着微红。她歉然,这次拜访果然太唐突了些。
紫苑从小极爱诗书,更兼对白落尘的小小猎奇,趁他去泡茶之际,她还是忍不住溜进了书房。一切宛若想象,清淡如浸在梦泽里的久远故事,袭来初生蒹葭的气息。
桌案、兰草、镇石、笔洗……她四下环顾、铭记,对白落尘的想象被勾勒得愈发丰满。忽见书架最高处有一轴未卷好的画,似是主人于匆乱间搁置的。她踮起脚尖取下那幅画,欲替他整理。卷轴陡然下垂,画中人一览无遗。那一刻,阳光下狂舞的尘埃皆落定,夜雨中漫漶的叹息尽无声。白落尘之前不自然的慌乱,终于有了解释——
画中女子有一张绝类于她的容颜,连那颗殷红的血滴痣都不偏不倚,恰巧在左眼角下半寸位置。
“砰”——净瓷茶盏碎了一地,白落尘怔怔立于门帘边,碧螺春的香气散逸开来。“落哥哥,原来,你也一样喜欢着紫苑,对么?”她迎上前去,举起画卷,绝望的欣喜。他不答,眼中搅起波澜,犹如冰火相噬。良久,他沉了目,待抬首时,已然再度镜湖冰封。唇弧挑起一抹宠溺的笑容,他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呵,被小丫头窥破了呢。这可怎么办才好……”“落哥哥……”
窗外又飞了雨,暮色中的灯火渐次点亮,温柔得像眼泪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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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落尘的心痛病还是会犯。每逢如此,紫苑惟有将他拥在怀中,像一个母亲怀抱自己的婴孩。因为他说,想起娘亲,心就会痛。幼年时,娘亲跟一个权势熏天又武功盖世的人弃家而去。后来,那个男人派手下来纵火,全家老少几十口,只有他一人得以逃生。火舌疯狂地舔噬生命,大朵大朵,像妖娆的毒花。火海中惨叫颠仆的父亲,成为他最后的记忆,埋葬了前尘,也焚断了后路。听说,娘亲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男人,却也消失了踪迹。
紫苑指尖冰凉,颤抖着触到他的眼角,感到分明的湿意,却不知是汗是泪。他每一个惨痛的回忆就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笃定地割在她的心口。可否,让她流血,换他不再流泪。
抚摸他墨缎般的发,她的语调如叹息在风中破碎:“落哥哥,同病相怜罢,我没见过父亲,因为在我出生前,他便抛弃了苏妈妈。苏妈妈这些年尝尽炎凉之苦,才将我拉扯长大。我在笑情楼,也只作招牌清官人。落哥哥和苏妈妈,是最疼我的人呢。世间至幸,大抵如此了罢……”
怀中人明显身子一僵,仿佛一根绷紧欲断的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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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流蝶说紫苑那丫头对医术有些灵气,便央了白落尘传她一些针灸知识。她的确学得很快,几大卷医书,如清风翻过。穴位经络,却记了个滴水不漏。白落尘简直就要怀疑她以前是否学过。
一次授完课,他无奈笑说,依如此速度,你很快便能破世间一种奇功了呢。紫苑满脸纳罕。他开始比划,喏,就这样,以最快的速度,先封百会,再点鸩尾,然后……
书卷毫无预兆地掉落在地,紫苑不知何时容色尽失。他慌忙俯下身预备把脉。她不露声色避开,勉力一笑,只说自己倦了,便垂目而坐,不再开口。他只好出去,让她歇着。
白玉庐里的沉香屑哔哔啵啵,响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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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的辰光一过,便入了隆冬。第一场皓雪应天书而至,人间刹那白头。宛如缘生缘灭,不可阻挡。
白落尘又要去段府给老夫人号脉了,紫苑作了医徒随行。话说这段府,乃是当今兵部尚书段沧澜的府邸。因段老夫人的常年顽疾,只在白医师的诊疗下才稍有缓解,便有了这一季一次的号脉惯例。
进了段府,白落尘仰头望了望天,便领了紫苑来到府中一处僻静的梅林,让她在这里等半柱香的功夫。他转身欲走,却被紫苑牵牢了衣袖。她幽幽看他:“落哥哥,你定会来接我,对么?”
白落尘一怔,垂下目光,一寸一寸抽出衣角:“……对,半柱香,很快呢。”
她望着他,唇际震颤着拼凑出一个几欲溃散的凄笑:“呵,是啊。三个月的时光,尚且迅若流星。半柱香,一定很快就过去了罢。只是,落哥哥,若紫苑对你说了谎话,你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她么?”
白落尘步子一颤,不敢回头看她,只念了一句“傻丫头”,便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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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风剪下一朵未绽的梅,无声无息凋零在她的额心。倚着梅树,竟不觉寒冷。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本府练功禁地?”来人声若雪中苍松,显得清厉而廖远。
万梅丛中,她缓缓转过脸,冲来人嫣然一笑,额上梅蕊如血滴落:“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来人开始剧烈地颤抖。天骤然冷了,细密雪尘簌簌而落,灰飞的白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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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里的故事成为了秘密。翌日辰时,兵部尚书段沧澜被发现暴毙于书房之中。仵作找不出伤口,只好判定为:心胆俱碎,血滞而亡。他临终的遗容,安详到苍凉,仿佛沉溺于一个似是而非的幻境。不挣扎,也不自救,他只在手边留下一封遗书,墨痕字字犹新:家业一半赠予——子怨。
子怨。查无此人。与此同时,笑情楼苏氏母女也在一夜之间消匿。
市井流言的小插曲在歌舞升平里很快被遗忘。公子红妆的戏码,日日夜夜倾城上演。历史的碎片浮沉不歇,而繁华,却从未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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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情崖。冥漠的雪白剿杀了人间所有的色彩,徒留枯树下的女子,红衣黑发,如烈焰裹覆冰种。
“我叫子怨,子对父的怨恨,‘紫苑’只是我的化名”,女子抬起削如莲瓣的小脸,望向崖边一语不发的白衣男子,“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策划已久的阴谋。相识、医治、授艺,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她苍白的面容浮起哀楚的神色,似是鼓起极大的勇气:“刺杀我的父亲段沧澜!”
天外,传来几声昏鸦凄厉的鸣叫,白落尘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他分明听到那里有轻微的破碎声,不疼,却很凉。这是第一次,为了除母亲之外的女子。——原来……如此么?
“可我,却真真喜欢上了你!若苏妈妈愿意放弃仇恨,我多希望与你相守一生,同看发白……可那天,你说起那破奇功之法,竟和苏妈妈从小教我的一模一样!于是我知道,你说的仇人,怕也是段沧澜了。那么为了你,这仇我也非报不可。”她眼中有了细碎的晶莹:“可你知道么?段沧澜他……竟然完全不反抗,只喃喃唤我‘婉逸’。他那么痴,突然让我感到心软……想到他伤了你和苏妈妈那么深,我还是……落哥哥,为了报仇,我一直在骗你,你会原谅我么?”
白落尘胸中似有冰火相煎,一股无名怨怒充斥了四肢百骸,他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扣住紫苑伶仃的手腕,将她单薄的身子紧紧抵在树上,疯魔似地吼道:“你是傻瓜吗?!你以为,凭自己那点针术,就可破了段沧澜的奇功?告诉你,不过是因为——你的这张脸!”
他大力将她掼摔在地,没有一丝怜香惜玉,随即又欺下身来,凑近她惊恐到难以置信的面庞,太阳穴青筋暴凸,唇畔却勾起邪美而残忍的笑容:“还想不想听听更有趣的故事?嗯?你要仔细听喔——那幅画中的女人是我亲爱的娘,叫莫婉逸。她先抛弃了我,又离开了段沧澜,可她和苏流蝶离开时,已身怀有孕。生下你之后,难产而死。你的苏妈妈,原是段沧澜的宠姬,因心爱之人移情,便怨毒至深。遂将你收作女儿,传你针灸之术,以上演一场子弑其父的好戏。当然,在此之前,她找到我,是为了让你爱上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结果令人非常满意,我和她都如愿以偿了——段沧澜死在亲生女儿手中,莫婉逸的女儿爱上了一个永远不能爱的人!……呵,怎样,很有趣罢?我在想,此时莫婉逸在天上看着,大概会流血泪罢?她,会后悔抛弃我罢?哈哈……哈哈哈……”
在一阵风尖利而刺耳的哀鸣之后,整个世界寂静了下来。风化,倾颓,倒塌,破碎。无声的废墟。尘埃光影尽头,似乎还有那个眼神清冷,指尖温暖的白衣男子,对她展颜一笑,眉间那道凝重不散的纹痕化作唇上一抹轻叹……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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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落尘丢下她,不顾一切地在风中奔跑。风景急速倒退。要多快,才能将不堪的往事变成身后的遗忘。一座荒坟前,他终于停下,支撑不住的双膝狠狠砸在冷硬的泥土上。苏流蝶已在等他。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毕竟忘不了罢,她终归是你娘。只是——”,苏流蝶媚笑着走近,俯下身,葱白玉指无比温柔地捧起他的脸,笑意更深:“还有些事,我也应该告诉你喔。当年,段沧澜以你全家性命要挟,你娘才跟他走的……”
“啊……”震惊如冷电击中他的骨髓。
“啧啧,到底太年轻了,这么容易激动。安静点,听我说。那时,莫婉逸怀有七个月的身孕,作为‘好姐妹’的我,便想法设法带她逃离段府。在一个草棚里生下紫苑之后,她便自尽了,说此生罪孽深重,欠了所有人的债。哦,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当初段沧澜只是为了吓唬你娘,派人纵火的,是我。”
“不——”撕心裂肺的惨痛,震得山峦齐落雪。白落尘疯了似地扑向苏流蝶,她却轻盈地向后急退,正正立于断崖边。天风浩浩汤汤,吹得她衣袂飘举,宛若一朵早已枯萎,却执迷到不肯凋零的曼陀罗。
“哈哈……莫婉逸啊莫婉逸,你看看自己的这双儿女罢,这是你种下的孽!你夺我所爱,我便让你在黄泉流尽血泪!”狂笑的表情一点一点从那张扭曲的容颜上剥落,显露出噬骨的凄怆:“可是,那个让我爱了一辈子又恨了一辈子的男人,就这么死了啊……他还是甘愿死于她手,无怨无悔。呵……我又算什么呢?他不愿爱我,连恨亦不曾给我……呵……这一生最累的表情啊,便是笑;这一生最痛的伤口啊,便是爱上你……”苏流蝶婉婉清唱着,一转身,纵入深渊。那歌声的尾音,沙哑又绵长,在群山间迷了往生的路。
静雪的荒原,是神祇空漠的脸,看着落日摇摇欲坠,欹在远山的肩头,向西天无声地咳血。血色一笔一笔,像着了宣纸的朱砂,湿漉漉地洇染了大半个天空。终有一滴承受不住,坠了下来,碎在白落尘无神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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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依旧是熟悉的白家庭院,檐下大片大片的紫苑花,正开到独步荼靡。苍紫色的暮烟流离失所,宛如追忆经年。
又做了那个梦罢?七年了,何为现实,何为梦境。或然,人生本若一梦,只要曾经美丽过。那么,他留给那个女孩儿的,全是噩梦了罢?所以这些年,她才静静沉睡于他的记忆,连一个回眸也不愿。心,又倏忽一滞地疼痛。他勉力分散神思,想到今晚还约了一户人家,便立即起身收拾医匣。
清秋的云淡薄似烟,被风吹着分分合合,总是变幻得特别快。天才将黑,终究落了雨。他走在临安街深灰的青石板路上,眼底生出些许莫名的湿意。
转角处的一方廊檐下,三两行人停下买花。他不急不缓地走过,步子却不由自主迈得大了。他知道那是什么花——雨中的紫苑花,香味尤其特别。
蓦地,他停住脚步,缓缓转身。紫竹伞下,卖花女子容颜一恍,左眼角下的血滴痣在澄澈笑意里无邪——
“公子,要买花么?”
(完)
凝烟清尘
2010/04/24
------------------------ 所有风华,
都在你曾经的那一次回眸惊艳里,
刹那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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