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机的时候，邂逅了一个尼泊尔留学生。她正为北京至昆明的航班延误忧心忡忡，她不断用生涩的汉语向我表达不安和疑问。我只好劝她放心，因为预告的延误只有一个小时。于是她安静下来，掏出手机，开始玩一种智力游戏。
　　
　　她皮肤微黑，很像云南人，身材瘦弱，包裹却不少，身上斜吊着两个，脚下还卧着两个。她心不在焉在手机上敲了一会儿，很快over了，然后转过头与我攀谈起来。
　　
　　她问我对尼泊尔的印象，我说没去过，只是在十年前读过一本场景在加德满都的小说，感觉尼泊尔是一个空气稀薄、终年积雪的高山国家、神秘之邦，有纯洁的宗教。还有就是若干年前王宫的流血事件，国王一家人惨死，弟弟篡位当了国王，还来中国访问过。
　　
　　她微微摇头，说尼泊尔并不都是雪山，只是高山很多，也有平原，地貌很不一样。尼泊尔人都有信仰，90%多的人信印度教，庙宇很多。至于是不是篡位，现在也是个谜，当时自己年龄还小，但现在尼泊尔是个民主国家了，那个国王也被赶下台了。
　　
　　我于是问她对中国的印象，她笑了笑，然后突然反问我：“你们中国人为什么用筷子？”
　　
　　这问题让我有些发蒙，正不知说什么，她手机响了，说了句“包钱”，即抱歉，开始用英语与对方谈话，我听得一知半解，只听懂了延误的时间，以及请对方放心之类的话。
　　
　　等她放下电话，再一次请我回答时，我已经有了应急的一己之见。
　　我告诉她中国人使筷子历史很久了，只能说是沿习下来的习俗。要说原因，我看主要是由食物形状决定的。你看，中国烹饪有步骤，肉和菜大多数要先切丝、切条、切片、切块、切丁（我特意用手比划说就是小块儿），再弄熟了，用筷子夹比较合适。不像西方人，直接扔烤箱里一块肉，几分熟后拿出来，用筷子是夹不起来的，只好用刀切，用叉吃了。
　　
　　她点着头，说问过一些人，没有得到解释。
　　
　　我接着引申：“中国菜、主食也要适合筷子夹，面条、粉丝、饺子、包子都可以用筷子夹的。要是在新疆，烤羊肉和馕饼这样的食物，就不宜用筷子了，用筷子主要是汉族的习惯。
　　还有，中国人不太喜欢坚硬的东西。你看见过中国的毛笔吧，俗称软笔，西方人一开始用的是鹅毛笔，是硬的。还有，中国人喜欢玉，西方人喜欢钻石。这是不一样的，有用银筷子的，但只是极少数，大多数的筷子是用木材和竹子做的，有一定弹性。”
　　
　　说到毛笔，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真的好神奇。看见中国人那么自如地使用筷子和毛笔，真的令人赞叹。
　　
　　我说：“确实，这是我们中国特有的文化，中国人喜欢把简单的事复杂化，要花许多时间练习这些工具，才能运用自如。中国人很有技巧性，你看打乒乓球、杂技，都是这个！”我竖了竖大指。
　　
　　她表示认可，说中国的汉字也很复杂的。
　　
　　我点头，感觉很自豪，并说:“如果这些复杂的符号和工具消失了，中国也没什么文化了。”
　　
　　她再一次点头，然后突然又问：“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佛殿，却没有人信佛教？”
　　
　　我又有点儿蒙，眨了眨眼，反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她说来中国已经六年，问过许多人，至今还没有人说信佛教，但去过许多地方，都有佛殿。
　　
　　这问题挺复杂，我想了想，决定先纠正她：
　　“这不准确。上香、磕头的人你问过吗？”
　　
　　她摇摇头。
　　
　　“西藏，与你们接壤的，你去过吗？”
　　
　　她摇摇头。
　　
　　“那里生活的人一生下来就信喇嘛教，也叫藏传佛教。怎么说没人信呢？”
　　
　　她张大眼睛，又说：“不是在庙里，我问的是身边的人，很多人。”
　　
　　“这个嘛，原因是你身边的人太年轻了，中国年轻人信佛的很少，信佛的多是老年人，妇女最多。”
　　
　　她哦了一声。
　　
　　我接着说：“不知道你怎么理解信仰，我想应该是那种精神上的，发自心灵的，而不是形式上的，比如烧香、磕头、上供。”
　　
　　她把手放在胸口，像是在听心脏的声音，这表示一种认可。
　　
　　“从这点上说，中国确实信佛的少。因为大多数信佛的人是有所求的，比如生病了，去上上香，让病好转，或者求长寿、求子女平安。中年人也有求的，子女考学了，要求佛，有机会提拔了，去磕磕头，好保佑自己升官发财。我们有句俗语，叫临时抱佛脚。”
　　
　　“这不是信仰！”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又问：“是什么原因呢？”
　　
　　我答：“简单点说，是因为变革吧。清朝灭亡后，就开始倡导新文化，讲科学与民主，开始全盘否定传统了，到了文革，你知道文革吧，走到了极端。许多传统思想，还有宗教都叫封建迷信，那时别说佛教了，就连中国的儒家创始人孔子，我们叫孔圣人也被否定了。1978年后，开始改革开放，中国人又对自己的思想观念产生了怀疑，思想文化上一下子断了支柱，我认为这就是中国人丢失信仰的原因。但现在，宗教信仰在中国是自由的，信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她有些释然。
　　
　　“你对中国的印象如何？”
　　
　　她再次露出笑容，“中国很好！有万里长城，很伟大。只是很遗憾。”
　　她停了停，又接着说：“我这次毕业回国前，陪弟弟去看长城，与旅行团签订的协议，定好的不再付费了。可是，到了北京，又让我们交了两次费，还把我们丢下一次不管了，到了长城—对，是八达岭长城，只给一小时时间，也不敢爬上去。特别难过的是，要去购物，让你买东西，很不愉快。”
　　
　　我感觉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你们应该找大一些的旅行社。”
　　
　　“是大的旅行社，中国国旅，不是最大的旅行社吗？”
　　
　　我尴尬异常，不自觉搔了搔头，又说：“这是个别的，他们丢了中国人的脸。”
　　
　　她点头道：“是的。”
　　
　　“确实令人不愉快。”我说。
　　
　　“你遇到过这种事情吗？”她又问。
　　
　　我点点头，在这个问题上，无法撒谎，因为我遇到的欺骗比这严重得多。我告诉她自己喜欢自助旅游，不报团，这样可以自己掌握时间，也不会被人骗。末了我说，你弟弟这件事确实令人遗憾，他是第一次来。
　　
　　“我弟弟说，再也不来中国了。”
　　
　　“这只是个别的，是少数。”我再次强调，一开始的自豪感慢慢萎缩，很快从心底消失了。我知道，她们姐弟看到了中国经济发展进程中的核心问题，那就是道义的缺失，以及拜金主义的泛滥……
　　与她道别后，我的大脑突然产生一个有趣的念头：如果把筷子、信仰、道德排列组合一下（把中性的道德因素排除），中国人应该有哪几种类型呢？
　　会不会使筷子，使不使筷子，只不过是个表面的技巧而已，不应该成为中国人的标志物；至于没有信仰，会不会诚实守信，也有待商榷。而中国人是诚实守信还是见利忘义，却是关系人生、关乎国家的大事。
　　丝绸、瓷器、万里长城，是中国人的骄傲，但这些只是智慧的化身。在中国元素日益闪烁的今天，我们的心灵，却没有在世界舞台闪闪发光，原因是蒙上了一层铜锈和灰尘，这才是令人遗憾的事。
　　登机时，我在想：一个中国人，即便不会使筷子，不会包饺子，不会唱京戏，不懂笔墨丹青……或者拆不了九连环，打不了乒乓球，推不了太极拳，但只要有一颗仁信优雅的灵魂，也许才是最值得世人尊敬，最值得自己骄傲的吧！……（2010.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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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卵石消失了棱角，只因终日生活在大海身旁。－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