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钓鱼城 |
我出生在嘉陵江边。
嘉陵江在汇合了渠江、涪江之后,忽东忽西七弯八拐的一路奔流,到了我的家门口突然漫开成了一湾碧水,活像一个天然的大湖泊。平静的水域,绵延的沙滩,河畔的乱石缝穴一起成为了鱼儿们的天堂,就有了渔船儿聚集,一到夜晚,桨声嘎然而起,顷刻摇动了满江渔火,飘散在方圆数公里的江面上,辉映着天空中的星星、月亮和工厂里那一长溜不灭的灯光……于是,就有了我的故乡“东津渔火”这美丽的景致。
天气晴朗的时候,从我的家可以看到下游的钓鱼城从江边拔地而起的险峻的山峰。闷热的夏天在家门口纳凉的夜晚,我们的眼光追逐着渐去渐远的渔火,耳里聆听父亲娓娓讲诉钓鱼城的掌故和“鱼城烟雨”背后那血雨腥风的历史——13世纪中叶那场长达36年之久历经200多次战斗的残酷的战争……
那时的长辈们为了一日三餐操劳奔忙,是很少有闲情逸致去体会山水之乐的,更无暇带领我们去怀幽吊古唏嘘感叹了——生存优先的法则,在哪个年代都是最紧要的真理。我和哥哥便用那架羡刹多少小伙伴的望远镜远远去看钓鱼城上的峭壁,城门,雄伟坚固的城墙,和探出墙外的荫蔽半座城池的森森古树们。不过,更多的时候这个古战场都在缥缥缈缈的雾岚中若隐若现,当江雾与山雾相壤接的时候,被浩浩汤汤的云雾托举起的峰尖,在茫茫云海中飘摇沉浮;钓鱼城的雄浑悲壮的诗史却时时在我童年的心中奔涌。
好多年遥远的凝望和心灵的对视,终于抵不住它的诱惑。四年级的寒假里,瞒着大人,我和另外两个好朋友带着干粮悄悄地到钓鱼城访古去了。
被渠江涪江嘉陵江三江环抱的钓鱼城,实际上是个半岛。西、北扼江流之沟壑,南踞钓鱼山之天险,后背依托的是富庶之良田。城垒占地2.5平方千米,山上有一块平整巨石,传说有一巨神于此钓嘉陵江中之鱼,以解一方百姓饥馑,巨石上至今还留有巨人的脚印和插鱼竿的孔洞。因此得名钓鱼山。
凛冽的江风伴我们登上了浓雾深锁的古城楼。那时旅游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一个不常用的名词,偌大钓鱼城里人迹杳无,只有我们三个小女孩探头探脑的脚步,踏响了这石阶陷落的古道,走进了这段尘封的历史。我无法说服自己的失望:钓鱼台、武道衙门、步军营、水军码头乱草丛生荒芜凄凉;城门、城墙、皇宫,断壁残垣朱漆剥落;佛像身首异处,殿堂破败狼籍……钓鱼城远没有遥望加想象的那样雄伟坚强。36年的守卫和攻歼,坚固的堡垒,扼守的要塞,也经不住天灾人祸凄风苦雨的摧折;那七百多年前的刀光剑影尤在眼前闪现,那浴血鏖战的马蹄号角嘶杀声,还在耳边依稀可闻,历史的印痕还是那样清晰,眼前的败落寂静反而虚幻反而不真实;是历史残酷在嘲弄我们的记忆,还是岁月无情在改变我们的认识?
凄凉荒芜是当时的,而感慨却是长大以后的。那会儿,我们对城门口石壁上镌刻着的“獨钓中原”十分不解——小如弹丸的钓鱼城,如何担待得起“獨钓中原”的盛誉?!
多年后,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古代战争馆里,我看到13世纪钓鱼城战役作为山城防御体系成功典型的沙盘模型。以钓鱼城之小,却在被历史树立起“延续宋祚、缓解欧亚战祸、阻止蒙古向非洲扩张”的不朽丰碑!更被欧洲人誉为“东方麦加城”、“上帝折鞭处”。
旅游开发的热潮把沉寂了数百年的“东方麦加城”重新推上历史舞台。不久前应儿时伙伴们之约,天南地北携夫婿牵孩子重访钓鱼城。城门城楼又恢复到了当年固若金汤的原样,庙堂里罄钟声声香火缭缭;钓鱼台、护国寺、悬佛寺、千佛石窟、皇洞等等古迹修葺如故;元、明、清和当代的诗辞章赋、浮雕碑刻整理重现。古玩、纪念品以假乱真;饭店茶庄吆三喝四;络绎的、好多根本不知道来看什么的游客……一切旅游地可见的繁荣都有了,而震撼心灵的历史沧桑感却在今天的繁华中一去不复返。 默念着“世上名城曾闻上帝折鞭处,蜀中胜概遥想当年独钓时”这幅对联,躲过喧闹的游人,沿着尚未修复的堞墙、石坊、废址、古井一路走去,可,我昔日的英雄那里找寻?
突然一个童稚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惊回:“妈妈,快来看啊,狗钓中原!”谁家孩子把繁写的“獨钓中原”的“獨”字认成了“狗”。大人们被逗笑得直不起腰了。简化汉字才多少年那,中华民族沿用多年的繁体文字在我们的孩子眼里就已经如此陌生……
再过七百年,历史又将如何演变——从一个沉思里我又掉进了另一个沉思。
记于2004.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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