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四季的红妆(散文) |
院落里散落着几株枣树,是老城拆迁时劫余的,原本绿云环绕,互相依偎着成了偌大一片林子,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记忆,好像风餐露宿的褴褛行僧,瘦骨孑然,蓦然驻足。每每经过,不由得被树间流溢的神秘气息吸引,耳畔响起儿时的歌谣……
枣来了,太阳早亮了,娃娃早来了,大大早回了……家乡在娶新娘子时,婆婆总忘不了在新房的被褥下面藏些大枣和花生,谓之早生子,藏些铜钱,谓之早发财;家人出远门时母亲总忘不了带上些大枣,谓之早回家。村里一有迎娶新娘,一群秃头土脑的玩童便一股脑挤到新娘子被褥下抢铜板,摸枣儿、花生和糖果吃。
大红枣儿被赋予了那么多神兮的祈福色彩,而我体味到的却是枣之寂苦。
枣树的形,皮若龟甲,叶若鼠耳,每一根枝桠都小心翼翼地延伸着,阔而不高,疏而不满,遇锋则避,遇压则迴,不争高低,不抢阔舒。细密的枣叶好像一个筛子,疾雨骤降,树雨却依然是淅淅沥沥的;倏急的风,枣树下依然是静静谧谧的;烈日炙烤,枣林里却也是清清凉凉的;再瘦的月、再疏的月,那些枝叶婆婆娑娑,总闪烁着道观塔顶一样的灵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柳是依傍着的,杨树是昂挺着的,榕树是阔展着的,而枣树呢,总能把曲直、疏满参透了到了极致,直中有曲,满中有疏,敛中有扬,远远望去就像半立半曲打太极的老道。杨柳或垂或立,其实就一种姿态,而枣树最像盆景,给了辽阔的空间她也不会贪敛疯长,有容乃展,每一颗枣树都别具道骨呵。
枣树的花,也是晚开的。她没有桃李的乍然惊艳,没有迎春的骄奢豪漫,没有紫丁的暗香轻溢,没有杏花的妖娆妩媚,没有梨花的风尘净逸,只是一树繁华,细细密密的,浅浅粉粉的,唯恐遭人妒忌。诚然,在百花争艳的烂漫春天,谁会在意细碎枣花的开放呢。但,枣花败的时候,桃李杏梨的华丽早已面目全非,落英如泥,已是暮春了。
枣树的果,也是四季中最晚的。在金秋盛满了四季的果盘里,杏、桃、李的盛宴早已挤尽了人们的味觉,这个时候,谁又会在意大枣是什么时候上市的呢。桃李生来是公主的命,从栽种、施肥、剪枝、喷药、摘果都需要小心侍奉;枣儿耐旱、淡泊、苦瘠惯了,随处都可以生长;熟了的枣儿更是被人们用长长的竹竿敲打下来的。苹果、桑葚等等艳美的果实倘若遭杆子蹂躏,果实不伤则烂,果树不废也残,然枣儿和着柔嫩的枝叶被杆子敲打一地,来年依然郁郁葱葱。
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古人用枣木来制造车轴,用枣木来制作的菜板,枣树生来就是拉磨的、被人切磋的。能够经得起遥遥车马的磨砺而光亮,能够经得起钢刀的反复切剁而少损,愈挫愈坚,愈磨愈亮,看似柔弱卑委的胸膛下面掩藏着怎样一颗悲怆柔韧的心。她就这样年复一年,孤独地繁华着,轻盈地沉重着,冰冷地热烈着,柔敛地坚韧着,卑微地庄严着,谦躬地硬朗着,迷茫地洞悟着,犹疑地执著着,苦衷地淡悦着。水之浩浩长流,恰恰在于寓刚于无形,枣木之刚硬,恰恰在于藏直于曲,藏慧于拙,藏柔肠衷爱于漫漫岁月的冰冷与寂磨之间。世间大概没有一棵看上去脊梁挺直的枣树,但是,又有哪一种挺拔娇美的树木可以像枣树这样骨如钢铁,心又如九曲河湾一样缠绵温软、轻轻抚来呢。
露从今夜白,枣最中秋红。临近中秋的时候,树上的枣儿红透了,一轮清辉洒在枣树上,那些褐红褐红的枣儿,宛如一群玩童手中提着的小灯笼,灯笼摇曳隐现着莲花台前那好多排好大片红烛的光芒,一阵夜风拂过,窸窸窣窣的,吟诵着只有枣树自己才能听懂的梵语。在我看来,大红枣儿,一准是赶着一年的满月来的。皓月当空,天涯一脉,当中秋的月亮最圆、月光最皎的时候,枣儿一身红妆宛若新娘,人们在赏月、吃月饼的时候,盘子里都盛满了红红的枣儿,月饼馅里都苞含了枣肉香的。世人皆知牛郎织女天各一方的别离凄苦,却不晓得月亮前世也是枣儿的恋人啊。能够经历四季的追逐而禅心不灭、能够悦尽世间芬芳而芳心不移,只为了在一年中最满的朗朗明月下,红裙翩翩,必定是一生一世的清水红颜!
以前在静夜里听到推土机嘶嘶哑哑声音,我的心头总是一阵惊悸,好像心口被撕裂开一个口子,流着枣树的血,而现在我终于可以按捺神伤,不再慌张,纵然枣树在机械轰鸣声中倒下……摩天的城市丛林还在向高处向远处蔓延疯长,属于孩童的红枣林早已褪色成一帘幽梦,渐行渐远,背影陌生。回望消逝的枣林,那曾经呈现在我们眸光中的一捧大红枣儿、一筐大红枣儿、廊前檐下和麦场上晾晒的大红枣儿,浑身浸透了生命恒久的光焰,愈晒愈红,愈皱愈干,愈干愈久,愈久愈香。相信,即使万木凋零、百果凋腐,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枚大枣儿,我们依然能够穿越四季的红妆,用那万物中最火红最厚重的颜色照亮生命的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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