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氏 |
辛卯年六月九日,吉,天阴。余驾车百里至北院,接岑氏回南院。岑氏年初只身前来随余,正值余放差西南云贵,本生公便着赵公打理了北院,并将岑氏暂时安置于此。这事原本就是赵公串使本生公糊弄而成,非余之心愿。故回宁后,也不曾过北院会见岑氏。近日赵公又在本生公前说三道四,本生公怒不可遏,将余斥责了一番,罚余跪于烈日下近一时辰。赵公者,家奴且兼管家也。年逾七十,乃祖母陪嫁之奴,因得祖母器重,遗训:与祖母辈伺候之。即按祖父辈赡养。赵公由是狂妄,大院内外,唯见其训斥不断。本生公也常遭其训斥。余辈人等,恐遭训斥,远远见着即避之,唯恐避之不及,平遭鞭笞,何敢随意招惹。先前因无甚把柄,倒也相安无事。但其于岑氏之事而状告,余便恨其多事,可恶之极。
进了南院,岑氏先行拜见本生公。又至各房拜见姨太太及叔父辈,尔后,又见过余辈兄弟姐妹。午时正刻,鸣炮,且家宴,也就算是行过大婚之礼。掌灯时分,岑氏随余进房。其因初入生疏之地,甚是胆怯,且未经人事。故当晚不肯近余身旁。余也一笑了之。
翌日早起,岑氏便急急洒水扫地。见本生公窗下咳嗽厉害,便双手持茶,伫立其旁。本生公由是称许。二天,下人来报,房氏顽疾复发,不能理事。本生公便着余速去探视,且岑氏尚未拜见正房,便命余携岑氏回家庙祭祀先祖,并拜见正房。余领命。
余卯时起床,不意岑氏在余之前已打理一切,其应为寅时起床。余由是生爱意。家庙在南院之南八十余里之外。地处古川郡云阳金山,号金山寺,乃家产。前朝末年,祖上逃难至此,结庐而生。后遇游僧传道,设堂供佛。经余家祖上数代人传承,其香火渐至今日之况:金山南麓为大金山寺庙,有和尚沙弥七十余号人。金山山顶设有为庵堂,又称北堂,众尼四十余号人。自大金山寺拾级而上九百九十九级,即到山顶庵堂。寺中庙产千八百余亩,商铺三十余间。佃户长工及庙堂法师僧尼近千余人。此前管家为赵公,其在余家近六十年,为管家也有五十余年。娶妻妾各有一房,却均无后。下人多有议论:害人坏事过多之故。前些年打车上摔下,折了腿骨。本生公见其年岁高了,便将管家之事拆分,北院交由三房薛姨太暂管。南院由五叔暂管。金山寺及其庙产,由余妻房氏管理。房氏来余家二十余载,勤俭持家,克己利人,无怨无悔。每日寅时起床,厅堂院落,四处巡视,且常常亲手打理,下人无不爱戴。早晚长辈跟前持茶问安,无日有缺。深得本生公赞许。奈何二十余年,桃树不果。余也叹息长夜:出之不忍,留之不孝。本生公反倒呵斥余不义。赵公见此,方引出这岑氏就余之事。本生公也就应允了。时余外出,并不见其音容相貌。本生公应允之事,又不便反对。也就应承了下来。
辰时初刻发车。二天以来,岑氏来到南院,新来乍到,叩头问安,面面俱到。早已累得手脚发麻。此刻即将拜见大娘,心中更为紧张,弯腰低头。余把其手,百般安抚勿怕。然其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甚是胆怯。余也无奈。
车行许久,不知何时。余眼光一偏,见岑氏正在眼角缝里观察余。余即刻驻车,将岑氏抱将过来。其居然落怀即化,笑语不已,千姿百态,抚媚万种,甚是可爱。余于此难以自制,可谓百般温柔、千番纯情。岑氏性情也有鬼着之处。
来到山门,早有门子下人列队恭候。清风法师乃寺庙主持,也在列队中。余即下车步行入山。路旁有一木架,岑氏眼尖,悄声云是路卡,要付钱的。余不置一屑,自家家门,何来买路钱,这原本就是设置给香客们的。岑氏只得自行掏出十吊钱予以木架旁老者。并曰自古入山要花钱,没钱莫要求神仙。余笑着回以首肯。余随一行人先到南麓大金山寺,尚未入门,又有沙弥前来祈求庙门钱。余这回大笑,连称应该应该。并示意岑氏再掏十吊钱来。岑氏也笑了,小声曰此是左口袋掏出,右口袋放入。余即回斥一句多嘴。岑氏脸一红,回说原本就如此,山路不长,强盗不少,一路打劫,何时方了。余方知岑氏不愧为名门之后,颇知诗书,且又性格坚毅。
门子来报,云大娘尚在山顶庵堂,午时以前,恐下不了山。故斋饭在山顶庵堂安排。清风法师见时辰尚早,便问余是否做一场法事。余见岑氏两眼狐疑,便告诉法事要做。岑氏初来,一是没有见识此场景。岑氏之家本是大家,祖上与前朝岑參同宗。其一支往南迁移,此后世居南方,即俗称客家。岑家几经荣衰,至岑氏之父,也是豫章府一豪门之后也。饿死骆驼比马肥,岑家没有以前辉煌。毕竟也是豪门之后,书香门第。故岑氏自幼习字学文,饱有文墨。然是日之架势,非岑氏之想象。二是岑氏初来,正值大娘房氏有恙,怕有邪气冲撞,做场法事,稳妥。清风法师忙点头称是。
一时烟雾迷茫,炮竹声连,诵经唱喊一片,直闹得天摇地震,两耳轰鸣。余自知法事乃热闹无比,震耳欲聋之场景。岑氏跪于团蒲,双手护耳,叩头触底,也是声响吓得如此也。
法事完后,余携手岑氏,沿后山石阶,拾级而上。有献媚者,纷纷夹道欲扶持余及岑氏,余皆予以斥退,百步之内,不得有人。一路走来,余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淋漓。然岑氏年少,倒不见气喘,只是粉脸红扑。玉颈沁汗,耳鬓长发,随风舞动。煞是抚媚之至,可爱之至也。途中小歇三回,皆为余提议。山中树木遮天蔽日,但也有蚊虫苍蝇在此养生。小歇之中,岑氏多为蚊虫叮咬,余甚为怜惜。欲快行离开,奈何体力不支。唯见岑氏兴趣不减,先余半步,拉余前行。到达半山。岑氏小声告知内急。庙堂前年扩建,早已不知各类设置之准确位置。随行人员,皆在百步之外,几个弯道,不知何处有人了。岑氏急得团团乱转。声称再不找着卫生间,就要四处撒野了。余大吃一惊。随后岑氏也觉着有些失态,二人大笑不已。正笑着,见一农妇上山而来,便大声问其卫生间何处有。农妇说卫生巾山下山门前有。这农妇耳背,岑氏只得大声说茅厕在哪。农妇方知误听,告知再前行三十余级台阶左拐直行便是。岑氏撇下余飞快而去。出来后,岑氏依旧先余半步,拉余前行。然此后,四处撒野之语,教二人一路笑到山顶庵堂。
见过大娘,即用斋饭。膳后岑氏自入后堂小歇。余与房氏少不得叙叙家事。余自是告罪不已。并告知伊,后天郡府将派府医前来会诊,有病勿急。法事多做,祈求佛祖保佑。房氏乃郡府司马之女。为人忠厚,本分,贤淑。此前因不能怀胎,庸医害人,多次下着胎之药,好端端身子骨,落下个病躯之体,如今没日不吃药。体态变得臃肿肥胖,伴有多种病症。房氏自知今生无出,多次求余另纳妻妾,自甘为奴。是日初见岑氏。大赞其相貌极佳,红粉粉儿脸蛋,着实可爱至极。且旺子旺夫。长长短短,叙说了近二个时辰。余总觉着话后带酸。之后帐房前来报账。余便告知其听太太吩咐就是,无须汇报至余。也是房氏办事小心。本生公原本就没有教余领此差,知道房氏有能力处置一切。奈何房氏一遇大点事儿,便来央求余。余只得就事论事,人在就主张一回。不在,伊自然得自拿主张。
处置完事务,已是掌灯时分。膳后,余有些茫然,不知何处安寝。房氏于身后小声曰是否猴急。余着实脸红。房氏又云:妾身有病,要先安寝了,你自去喝茶了罢。说完径自离去。伊是要余陪岑氏,故有此说。然余心着实不忍,便急随房氏之后。不料伊先行将门关死,不得而入。余只得来到岑氏住处。岑氏也怪余不该前来而闭门不开。至此,余反倒落下个苦笑。是夜终是无话。
十七日,接部文,补调浙江巡抚文案,下月到任。少不得场面应酬,酒宴无间。房氏身体有恙,一切张办,均由岑氏。一月下来,将其累得水火乱窜、汗流不息。至晚常常落枕即睡,余实在不忍碰染。
七月二日,吉,宜仆任。然此前二日,岑氏病倒。余即到府衙告假一月,准。前次庸医之祸,依旧难忘。故此次另请名医为岑氏把诊。十几日方痊愈。余又将其送往金山寺庵堂调养。盘桓十几日,余即仆任。
后十月,家人来报,岑氏生子。本生公欢天喜地,放鞭炮百万响。余西望古川郡云阳金山寺,长跪而揖。又半载,房氏着人将岑氏送至任所。余自是欣慰不已。后,岑氏告求欲将房氏接来。余也有此意,奈何其身体有恙,且管理家产,何能脱身。故此,余深感惭愧。
不意,房氏未曾接来。岑氏突发急诊,不几日,竟病逝于任所。余恸哭多日,无已救赎。直至后二年,余离任回宁,见房氏也已病入膏肓。不久既病逝于庵堂。
余至此愧疚难当,痛苦异常。满头黑发,一夜雪白。可谓是万念俱灰。自省平生为善不多,然为恶亦无有。唯有乾元三年,在云贵斩杀府员十七人。也是其作恶多端,天下人共诛之。余乃奉朝命所为,何罪之有?三年竟与二位亲人离别。
自此,余除去一切杂务,遁入空门,拜高僧清风为师,整日青灯为伴,诵经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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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梧澧 |
Re:岑氏 |
回复时间: |
2011.07.16 17: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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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文底功堪佳,行文如水,重在一个情字,读来感人,余味不绝。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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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早田 |
Re:岑氏 |
回复时间: |
2011.07.19 14: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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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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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梧澧 |
Re:岑氏 |
回复时间: |
2011.07.20 11: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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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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