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
下午两点多钟时,冬天的暖阳静静地斜到院子的一角。她摘下外婆黑平绒的帽子,取下四根夹住发髻的带钩银白铁丝夹子,一缕一缕拆开已经发毛但仍然紧紧交缠在一起的辫子。用油红的枣木梳子一点点疏通发丝,再一下一下梳顺。用密实的篦子篦头时,外婆通常会闭上松弛的眼皮,舒展开满脸的菊花纹,露出舒服满足的表情。她很细致地篦着,直到外婆说行了行了方开始编辫子。80多岁的外婆,一把辫子从年轻编到年老,从又粗又黑编到又细又灰。“紧一点,紧一点。”外婆嘱咐她,但她总不肯用全力,怕扯痛了外婆的头皮。“再紧一点,不然管不到一个礼拜。”于是她又加了两分力。外婆用手捏捏发根,说“这下行了。”还真是个力气活,她一股一股力道均匀地编着,终于编了一条三、四寸长的灰白小辫儿。辫子细溜溜的,发根处大拇指粗,发梢处比老鼠尾巴还细。她用两股头深蓝毛线自发梢以上一寸处开始缠绕,紧紧地裹住发梢,然后折上去绑个结。编好辫子,双手都发酸了。剩下发髻她不会盘,只得由外婆自己双手伸到脑后,吃力地一圈一圈盘好,再用带钩的铁丝夹子紧紧夹住。 这是她们祖孙俩一周一次的固定节目。梳好头,戴上黑平绒帽子,她拖过小靠背椅子坐在外婆脚边晒太阳。一只手耷拉在外婆的膝盖上,一只手摘落在衣襟上的灰白发丝。外婆怜爱地摸摸她垂在肩头油黑发亮的发辫,由衷地赞叹:“我明的头毛又黑又亮,摸着真象缎子!”“年轻时我的头毛跟你一样好,两条大辫子又黑又粗,现在都成老鼠尾巴了。唉,老了老了,一老什么都了啊!说不定哪天这把老骨头就打鼓了。”“哪个讲的啊?人家奶奶连头毛都掉光了,我奶奶头毛还能编辫子,还能扎揪揪,哪个讲我奶奶老了?我奶奶要活一百岁!”她习惯喊外婆为“奶奶”。她急切地说出一大串安慰的话,在心里,外婆可以老,但绝不会死。 太阳一寸一寸填满院角,身上一寸一寸晒得热乎。“哪天把那个小李子带回来给我看看啊?”“什么小李子啊?还小杏子呢。”她撒娇地饶舌。“我二姑娘难为情了。那有什么怕羞的,姑娘大了都要找婆家。我还等着抱重孙呢。”“奶奶瞎讲!奶奶瞎讲!”她把头直钻到外婆的怀里使劲地拱,不依不饶地羞红了脸。“我二姑娘啊人长得俊,又温顺又孝顺,以后肯定能嫁个好婆家。只怕到时候奶奶是看不见啰。”外婆疼爱地抚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别羞了,奶奶去煮甜酒糍粑给你吃。晓得你最喜欢吃,奶奶给你留着一缸子甜酒呢。”她坐在太阳地里,眯缝着眼陶醉在甜酒煮糍粑的甜香里,心里是满满的暖暖的感动。 冬天的太阳铺满了一窗。她猛地睁开眼,雪白的墙壁、金丝夹花的落地窗帘、电视机、温婉的女子在墙上的大照片中静静地笑……这是在哪里?外婆呢?还在煮甜酒糍粑?她重又闭上眼。片刻恍惚后,彻底清醒,她躺在自家的卧室里。火车的鸣叫从远处传来,然后汽车驶过的呼啸声、楼下摩托车发动声、行人的招呼声一齐涌来。她侧身注视窗帘上满满的阳光,冬天的阳光,梦里的阳光。不!不是梦里的阳光。它和梦里的阳光隔着二十五年的时光。二十五年,她从“我明、二姑娘”变成了老婆、二姨、姑姑、老妈……二十五年有多长?她无从丈量。她只记得冬阳填满的院角里,她穿着天蓝色羽绒服,把手耷拉在外婆穿老蓝布肥脚棉裤的膝盖上。她穿着毛领青果色大衣跟那个矫健的男孩一同去领结婚证。她在月子里靠着床头嚎啕大哭,她没了外婆。她匆匆地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晚饭后抱着儿子到灯光篮球场看爱人打比赛。她曾年轻的父母退了休、往返在子女家、带大孙子孙女,然后华发丛生。她驰骋在球场上的爱人不知何时胖了老了成了地道的中年人,鬓发斑白。而她竟然就退休了…… 坐在冬阳下的老外婆是个预言家,她说“我二姑娘啊,以后肯定能嫁个好婆家。”于是她嫁得极好,丈夫好,公婆更好,待她如亲姑娘。二十五年,深不见底的沟壑,被经历的细节密密实实地塞满。如果不静静地坐下来,细细拆开来梳理,她会以为二十五年不过是一瞬间。 起床、拉开窗帘、漱洗、梳头,将玉兰油润肤精油轻轻拍入面部肌肤。冬阳里,眼角的细纹,纹理清晰。她突然有了码字的冲动。泡一杯菊花茶,坐到阳光暖暖的小书房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冬阳。她敲下两个字的题目。删除。重新敲下“时光”二字,感觉题儿大了点,有煽情的嫌疑,但终于没有再更改。她觉得唯有时光二字,才能诠释此刻思绪万千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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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正是为了爱才默默的躲开。 可躲开的是身影, 躲不开的却是那份默默地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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