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1、
　　我在山上。远望大火燃烧的村庄。无家可归的忧伤。诸行无常，是起尽法；生必灭故，彼寂为乐。这样的征伐和践踏，绵延了那么久，仿佛无尽无休。
　　我是止戈，俗家姓安。秦国人。师父是一个很老的和尚。他把我抚养长大。很多年以后，当我身陷赵国的牢狱，思念他的时候，却发觉忘了他的模样，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止戈，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他总是这样，在月色很好的夜晚，给我讲千年前的动荡离殇。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战火可以燃烧一千年，有没有法子让它熄灭。
　　除非天下归一，可惜机缘已错过。师父太息。何谓机缘？机缘不可说。
　　
　　2、
　　斜阳余照。烟尘万里。故事中人骑在马背，控辔缓行。我无法看清面容，只记取嘴角那一抹微笑。师父说，那是战之神，睥睨纵横，从没有打过败仗。
　　我不懂得。秦国曾拥有这样绝世名将，为何不能使天下归一？如今羸弱。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师父说：因他不肯杀放下武器的人，机缘错过。
　　又是机缘？阿弥陀佛。止戈，你需记得，我佛说慈悲，说的是大慈悲。师父，我不懂得，何谓大慈悲？止戈，你看这连绵千年的战火，只因他的小慈悲。
　　我还是不懂得。师父，他叫什么名字？白起，武安君白起。
　　
　　3、
　　须臾花开。霎那雪乱。我已漂泊游历十个整年。这纷扰的天下啊。何时才会出现师父所云的机缘？我决定离开彼时身处的楚之郢都。楚人耽于享乐，早晚灭国。
　　我在山林行走。一只白狐冲我哀哀。她的股上中了枝箭，神情委顿。我一时不忍，助她取箭疗伤。却不知是千年之缘。你为何救我？此后的岁月，她无厌倦地追问。
　　那个夜晚，她幻化人形，妖娆妩媚，极尽妍态。我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她终于放弃诱惑，怔怔望着我。你帮我取个名字。她说。楚楚。我脱口。她很欢喜。
　　从此，楚楚跟定了我。天南地北，风雨霜雪。
　　
　　4、
　　我终于来到邯郸。赵人骁勇。千年之前，起、翦、颇、牧，秦赵各据两位绝世之名将。我虽秦人，却传外来佛学衣钵，只想天下安生。愿以平生学，献策于赵王。
　　止戈，看我裁的新衣；止戈，尝我酿的果儿酒；止戈，你陪我去长城玩。她每日这样纠缠无休，欢喜雀跃。我却烦恼不已。袖手前行，不理不睬。她嘟着嘴，亦步亦趋。
　　楚楚，若是天下归一，长城连成万里，抵御外族，你说是好还是不好？我若有所思地问。我不知道，你说好，就是好。她很乖巧地回答。我只一声叹息。
　　红尘是一场离散。我与她人妖之永隔，早早晚晚。
　　
　　5、
　　我身陷牢狱。翻翻覆覆思量。前尘往事，尽成云烟。赵王以我妄言、不敬之罪，定秋后斩。强掳楚楚入宫。这天下原该如此。难怪师父说机缘。
　　那夜，月圆。楚楚冲进牢里。赵王怕你，必杀之后快。她说。可是，我舍不得。我拥她入怀。万语千言，就在这句舍不得。这只小小的狐，也是我今生惟一的挂怀。
　　止戈，止戈。她呢喃着。舍了这千年修行罢，我助你破空而去。你呢？她凄然一笑：这一世，魂儿就散了。我大吼：不要！她已吻上我。
　　天地日月，恒静无言。这吻如此缠绵。
　　
　　〖下篇〗
　　
　　1、
　　郿地。大雨。雷火引燃山林。瞬间熄灭。我出生时哭得很响亮。只哭了那一次。若是不能够再拥有，那也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不让记忆失去。
　　我是公孙起。楚白公胜之后。后来更多人称呼我白起。可是无论哪个名字，都非我心中所喜。内心珍藏的，却是恒久失去的止戈。
　　戎马倥偬。伐楚之役，我以大良造统兵。拔郢都，焚夷陵。楚人失其宗庙。秦昭王以我抚养军士，战必克，得百姓安集，封武安君。
　　那夜，亦是月圆。
　　
　　2、
　　锦帐。流苏。案上有酒。我尽饮一爵，指尖划过青铜的微凉。穿越千年时空，我仍是不能遗忘。就像她从未离去，亦从未改变。
　　长平，长平。大战在眉睫。我为上将军，王龁为尉裨将。秦昭王严令：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我终日隐于帐中筹谋。赵人已中计，赵括替代了廉颇。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千年之后的老和尚如是说。我不懂得。莫非我的一念就是机缘？我究竟是白起还是止戈？
　　
　　3、
　　鼙鼓。战车。旌旗猎猎。我手持长戈，锋锐指处，秦人击得赵人溃似潮落。我是睥睨纵横的战神，从没有打过败仗。因我知道结果。有因才有果。
　　赵括呆呆望着我，直到被羽箭射透心房。他一定不懂，为何我的眼中充满哀伤。赵人的四十五万降卒，实在太多太多。雄伟的邯郸城，我曾经到过。
　　红尘不过是一场杀戮。坐亦禅，行亦禅。以戈才能止戈。老和尚懂得。我是杀人王，武安君白起。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4、
　　一轮明月照。今昔何昔？我在山之巅，仰天长啸。许我三天，愿以半生交换。无边落木萧萧。我不怕死，却怕寻不得一盏唤我归去的灯火。
　　止戈。止戈。我自深沉的睡梦中醒来。山顶有大风刮过。在我怀中，偎着一只白色幼幼的狐，好奇地啃着我的护甲，发出“止戈，止戈”的声音。
　　我就那样安静躺着，纹丝不动。任时空流转，沧桑变幻，她仍是从容降临世间。只不过要一千年那么久，她才会修成正果，去寻找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