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曲怪才侯天保 轶事
　　
　　王华文
　　
　　一
　　
　　被人谑称为垣曲三大怪才之一的侯天保先生不幸因车祸罹难，噩耗不胫而走，多少人为之扼腕长叹。
　　侯天保算不得一个大人物，职场上不过是个挂衔副科级而已，学术上也没有什么骄人的光环和桂冠。但是他却是一位有影响的人物。
　　党校一位颇孚声望的老教师与他是乡党，得知后不无感慨地说，真可惜了，我们东河槽一位最精的人被一个最憨的人给碰死了。
　　诚如是。撞死侯天保的拖拉机手正是一位傻不郎当的浑小子。你说侯天保这样一个精明过人的人，曾几何时骑单车上过太原，下过运城，路过候马、临汾，轮迹运城各县市，一路顺风顺水，怎么就偏偏在家门口的小河沟里翻了船？这不正应了那句古语：善骑者死于马，善游者溺于水吗？
　　
　　二
　　
　　有那么多的人称侯天保是怪才，可见其人在公众中还是有一定声名的。“怪才”算不得一种称谓，榜上无名，案头无档，只不过是在民间乡野信口风传而已。
　　怪才也罢，正才也罢，总还是一才，葆耶？贬耶？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从词语结构上讲，它是一个偏正词组，“怪”为偏，“才”才是正。“偏”是修饰，“才”乃主体，被修饰的对象。既然称“才”那就是一般人莫属也，从这点意义上讲，也不失为一种好口碑。
　　根据我与侯先生的多年交往，我觉得他的才气主要体现在他的强记上，超人的记忆力。记得有一年我与他同车赴运城，车至中途，他突然冒出一句，老哥，再过十步有一路碑是37，你信不？我未在意，权当扯淡。倏忽之间果有一标有37路碑飞过眼帘。我心里就有点诧异，暗暗吃惊。复一段路程，我想试试他就问，天保，前边路碑是多少你可知道？天保顺便往车外瞅了一眼，很自信地说，不过几步就是46，我赶快往车外看，果有一46路碑赫然人目。之后我又试了他几次，屡试不爽。这一下我就不能不在意了。就问，天保你怎么脑子里能记住这些东西？他爽朗地哈哈一笑说，你不知道我经常骑车从这里路过，一见就忘不了了。我方知这家伙不简单，有过目不忘之才。要不，他怎么能记住那么多东西？他一个初中毕业生，知道得那么多，纷繁浩杂的历史人物、事件、记年；幅员辽阔的地域、地名、方位；历史沿革，来龙去脉，极乎没有他不通晓的。难怪和他同过学的校友，在学校时都称他为神童、天才。说他每次考试总是第一，甚至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不管学与不学，既使整天玩儿，头一名也没有别人的份。这话后来我专门问过天保，他笑了笑说，这话可亏煞老弟了，哪里有不学就会的人，我只不过比别人下得工夫或者要小一些，有时别人瞧不见，他们只看见我成天玩，看不见我暗里下工夫。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
　　我深为侯天保这样一位奇才惋惜，觉得他没有把握住他的人生座标，未能较好地实现他的人生价值。他应该有更高得追求，也许他的历史就要改写。一次闲聊，我说他，天保你的才气没有得到充分发挥和利用，你不觉得后悔吗？他皱了皱眉头，轻轻叹息了一声说，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命里该吃九升九，走遍天下不满斗。咱是贱命，生不逢时，初中毕业正逢文革，没有学上。加上家境困难，只求生存哪敢有其它奢望？任命运摆布，娃娃撒尿流到哪算哪。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接着说，老哥，大概你只知道我文科好，能写一些碑谍杂俎之类的东西，其实我更擅长的是数理化。如果我要一直上学到大学毕业，我敢说我一定是一位科学家。
　　我是当教师出身，自以为观人视事还是有点经验，平日最瞧不起那些言过其实、口无分寸、海阔天空、夸口自吹的人。但是，面对侯天保这样的大言，我信。他没有自诩，他是有底气的。
　　
　　三
　　
　　要单从外貌视之，侯天保其人身材高大 体魄健壮，肤色微黑，憨厚持重，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民的形象。浑身上下透不出一点机敏或智慧的味儿来，反而让人觉得有点笨拙。然而他确是有才，才就才罢，人们偏偏还要在前面冠以“怪”字，所谓怪者无外乎说是生活作风怪异，行动不同于常人；或者是性格孤僻，做事不循常理。要从这些方面讲，加个怪字侯先生大概也不冤枉。有人之所以这样称他，自有他的道理。
　　别的不说先看看侯先生曾为自己题的几首小象诗：
　　其一
　　单骑薄衫长髯
　　怪客异癖奇趣
　　残月孤影独旅
　　放荡不羁
　　自号清寒斋居
　　其二
　　漠权冷财疾色
　　喜墨好古嗜车
　　项强骨傲血热
　　刚直不阿
　　耻于折腰鬻格
　　其三
　　衣陋食简舍寒
　　性柔欲寡情淡
　　量海质山乐天
　　苦辛不惮
　　万事任其自然
　　（载于《髯公金石录》扉页）
　　侯先生写得很实在，连自个也认为是“怪客”。没有作秀没有溢美也没有自贬，恰如其人。从外貌到内心世界、到习性癖好，真可谓绘声绘色惟妙惟肖，颇具人木之功。
　　试想，在现代繁化热闹的大街上，到处流光溢彩琳琅满目，男士们都穿得整齐簇新，女士们都穿得花枝招展。偶有一人长须垂胸，毛发不修，穿一身不合时宜的服装，看上去灰不拉几，裤腿挽得老高，脚蹬一双塑料拖鞋，且不穿袜子；推一辆半新不旧的大车子招摇过市。要是熟人见了，自不打紧见怪不怪；要是生人初遇，谁不得驻足凝目挤眉弄眼，探询一下此君谓何君？遑论何君，就凭他这一身行头，就凭这一具与其年龄极不相谐的胡须，就是一道令人刮目的风景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深山老林古刹道观中手持拂尘，长髯飘逸的老道长老。
　　说起侯先生何以要蓄起长髯，其初衷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也不是因为懒散拉遢唯图省事。而是他的愤世之作、政治抗争。
　　由于侯先生的才气，通达修史编志之类的文谍，经常被县里一些部门请去编写史志，他也乐于办这些事，顺便打点露水捞点外快。县志办也瞅准了他这一点，经常借用他去帮忙。时日长了，索性把他调过去，既是需要当然就要给点好处许个愿加官晋爵，否则，人家凭啥放弃一个还算红火的单位而去坐冷板凳呢？因此县上就把他擢升为县志办副主任。这样侯先生头上就添了个副局级官衔。也正是这一升迁侯先生因此燃瘾，在后来的干部调整中突发攀高的奢望。然而当届县长却没有看准他，把他平级调人一个很不起眼的部门，仍是副.局。他就心生怨悱，含愤给县长写了一封公开信《致某公书》刊载于本人编发的名谓《清寒斋》的小报上。气人的是这位县太爷偏偏不买他的账 ，来了个不予理睬。侯先生只觉憋屈，物非所值才不能尽其用，小小老百姓又如之乃何？于是，一气之下削去胡须，明志泄愤以示抗议。
　　后来，侯先生也曾剃过胡须，那是又一届政府换届之后，主管教育副县长更替，他想另谋一职。找见这位副县长后，就直抒意愿提出要求。这位副县长与他有同窗之谊，答复得也很果断，说你先剃去胡须再谈此事。于是，侯先生就踌蹰满志心存希冀地削去胡须，期盼调迁。然而造化弄人几个月过去了，侯先生朝思暮想望断秋水，就是等不来调令。笔者猜想大概这位副县长是怕他头上这个“怪”字，耽心他其性落拓不羁行为不准绳墨，心存疑虑才不敢放心使用。侯先生眼巴巴看着各单位已是人员齐备没了希望，又怏怏然地将胡须蓄了起来。这一次他是死心塌地了。
　　噫嘻！世人都道当官好，唯有奉献忘记了。就连侯先生这样一位冷眼黄尘与世无争的人，也不能免俗，可见当下社会制度给人所造成的官本位意识，具有多么强大的诱惑力。
　　
　　四
　　
　　2000年一元复始，一个伟大的新世纪开始了。举国欢腾万象更新，到处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我家也添一喜，我的第一个小孙女降生了。适逢新千年之首，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我就给她取名“新千”，我对这个名字很满意，既好听又好记。从字眼上以后还可以用谐音“欣倩”或“心倩”。欣喜之余油然生发出一句联语：新千年新添新千千金；品了品觉得还有点意思，然而思索良久苦于对不出下联，由于联中出现了三个“新”字，三个“千”字，既增加了对联的趣味性，同时也增加了难度。对不上心里就难免有点扫兴。上班后，与倪佩副局长闲谝，无意中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老倪很感兴趣就想试一试，想了很久几易其稿，但终未找出好的句子来。这件事就搁住了。
　　过了些日子又见老倪，他告诉我，你出的上联，侯天保夸下海口要接招应征。我说，好啊，只要他能对上。倪说，人家还有个条件，要是对上你要请他吃个扣碗。我笑了笑说，这是什么难事，他的要求不高嘛。这要在以前还算回事儿，现在还不是小菜一碟，吃几个扣碗都行。答应他什么时候拿出什么时候兑现。
　　我知道侯天保是编联高手，垣曲县几次开展征联活动都是由他拟上联，然后进行征集下联有奖竞赛活动。他还在《运城日报》发文征集联语，引发全国各地无数楹联爱好者纷纷参与应征。1990年代他曾独手办过一份小报，即前文提及的《清寒斋》以刊载楹联碑文为主，内容新颖文字俏丽，倒也不失为一份读者喜闻乐见的小读物。由县印刷厂承印，他个人发行。教育局机关、学校纷纷有人购买。他的要价是生人伍毛，朋友熟人一圆。如此逆向思维亦足见其怪也。他对楹联的联律规则非常熟稔，也能想出很多奇思妙句。他曾给我说过，没有他对不上的对子。这一次他夸下的海口也没有食言，兴冲冲地来向我喧耀。
　　他对的下联是：老百姓老爱老百百货。我一看再三推敲总觉得有点差强人意。词性对仗音韵平仄，对他不是问题，他绝不会犯这一类错误。只是其中的“老百”言指老百货商场，不能说错但未免牵强。影响整联的谐调隽永。不能算佳对，更谈不上巧对，顶多只能算个的对。尽管如此，亦实属不易，怕是除侯先生的此联，再找不到更好的了。侯先生耽了这么长时间，内中辛劳无人得知，怕是也拈断了几根胡须。
　　既如此，我也该践约还愿了。
　　选了个时间，我和倪佩副局长约了侯天保一齐到大众饭馆聚餐。我们知道这家餐馆老板兼掌橱师傅张三旺，扣碗是他的招牌菜淆。特此给天保点了扣碗，以酬应联成功之劳。席间推杯换盏不胜欣喜，自不待说。
　　酒足饭饱，当然理应由我埋单，没想到老倪已截足先登抢我之前付账了，这位老兄真是古道热肠啊！
　　行文至此，既然提及教育局倪佩副局长就不能不题外再絮烦几句。此人当年也曾是我县学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一才俊人物，早在1962年高考，垣曲县金榜题名者仅一人，乃此君也。（另，有色公司一人）他于山西大学毕业后，曾多年执教山西祈县等重点高中。后回我县首府中学垣曲高中掌门。复任县教育局副局长。呜呼，天妒英才，他已先侯天保先生而去矣。他生前与吾既是同僚亦是世交，谨借此文一角，兼示悼念之情。
　　
　　五
　　天保老弟秉性直率、心地良善、为人大度、广交良缘。由于家资拮据，生活上难免简约吝啬。常常一件衣服穿上久不易身，一年一双拖鞋从农历四月天刚热穿上，一直到国庆节脱不下来。背心短裤至少穿它四五个月。因此别人经常开他玩笑，谑他衣服好象是赁来的。而他哈哈一笑幽默地回敬几句，反以此为乐。
　　他在招生办那当儿，经常赴运城公干。每逢回来常到我家吃饭，因我携家带口设有专灶。他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问，嫂子，做啥好吃的了？内人天性好客，只要有人登门吃饭她就高兴，笑了笑说，有啥好吃的，家常便饭呗，你吃不？他哈哈一笑说，要是有多的，我就吃一口。我知道他就是打定主意来吃饭的。好在我家人口多，不在乎多加他一口人。饭食上他要求很简单，不嫌歪好，甚至到了不讲卫生的程度，只要能充饥即可。他的饭量大，吃到最后连孩子们留下的残羹剩汤他都倒进自己碗里，一扫而光。也好，倒省得洗涮时还要倒掉。
　　在他遇难前的大约两个月光景，一个大热天，他忽然风尘仆仆地登门造访，内人不在仅我一人在家，正准备吃午饭。久不谋面，自然少不了一番嘘长问短。他来的意图主要是和我讨论一下由我撰写的我姐姐、姐夫的碑文，因为他承包了书写和镌刻的工程。他提了很多好的意见。时已过午，我要留他吃饭，他也没推辞。好在饭也现成，要吃什么从冰箱中拿出来一加热，我俩就吃起来了。吃饭过程中，天保从他带来的一个黑色编织袋中，掏出一本厚厚的书《髯公金石录》编撰者“清寒斋髯公”，即侯先生名号也。我立即放下饭碗以先睹为快。接着谈了哪里出版哪里印刷费用多少等有关事宜。话余，他说，老哥，我这书都不白赠，不管别人曾经赠没赠过我，我都一概收费。我恍然一悟说，哦，是这样，那我也给你付钱，有定数吗？他客气地说，老哥就免了吧。我说，那哪行，我可不敢坏了你的规矩。找了找，一时手头仅有20圆零钞，就说不好意思，就这20圆零钱，不知够你的吗？他说够了够了，别人我也是只收25圆，这就够我的了，只要够本就行。我方知按他说的还差5圆，我不愿欠他的，辛辛苦苦出本书不容易，他又不是那有钱的主。出这么一本书，固然是为了个人一点名利，也是对社会作出了贡献。对民族和乡土文化作出了贡献。卷内辑录了作者二十余年来，撰写的烈士纪念、兴学建校、修路架桥、水利工程、移民搬迁、庙宇祠堂等撰文数百，更有民间坟茔碑文逾千。一卷留存，不仅可以为他人借鉴，而且可以为刊石者保留记忆。如此珍轶，岂能让作者劳力再亏本？我又急忙拉开抽屉去找，他拉住我的手说，不用再找了，这又不是在书店买书，差一点也不行。话说得很慷慨。
　　此次走后，我们还在谭家给我姐夫、姐姐立碑的时候见过一面，不几日即传来他遇难的噩耗，不胜伤感。万没想到谭家一别竟成永诀！
　　侯天保先生一生以穷秀才自居自乐，手头上常常捉襟见肘，省吃俭用东奔西跑，为谋点外快疲于奔命。然而身后萧条，按说他这样非正常死亡，应该得到一大笔赔偿，除风风光光安葬外，还会给子女们留下一部份。然而不巧，肇车司机更是个穷困不堪的主儿，据说在商谈赔偿事宜的过程中，当场晕厥在地，众人哑口。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谨以此文代祭侯天保先生！
　　
　　写于201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