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诗选 [转载] |
布罗茨基诗选
北波罗的海
给C.H.
当一场暴风雪把海港搅成粉末,当嘎吱作响的松树
在空中留下比雪撬的钢滑板更深的印痕,
何种程度的蓝可以被一只眼睛获得?从谨慎的
风度中可以长出什么手势语?
跌出视野以外,外部世界
劫持一张面孔作人质:苍白、平凡、被雪困住。
因此一只软体动物把磷光留在海底,
也因此寂静吸收所有的声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一个火炉通红;
因此一个落地大摆钟,这心跳的兄弟,
在停止了这边的大海之后,仍然要滴答,证明
另一边的时间。
1975
黄灿然 译
悼念
对你的思念正在后退,如听了吩咐的侍女。
不!像铁路的月台,用大写字母写着“德文斯克”或“塔特拉斯”。
但是旧面孔浮现,颤抖而庞大,
还有地形,惟昨天进入地图,
从而填补了真空。我们都不太适合
雕像的地位。很可能我们的血脉
缺乏变硬的石灰。“我们的家族,”你曾说过,
“没给这世界贡献将军,或——想想我们的运气——
伟大的哲学家。”不过,还好:涅瓦河面
已溢满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个倒影。
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
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雪,这穷人的大理石,没有肌肉的力量,
融化了,责备空虚的脑细胞,说它们的头发不够
聪明,责备它们没能跟上你曾在其中往双颊擦粉、
并想过要永远留心其动向的时尚。
现在只剩下抬起双臂为颅骨挡住无聊的眼光,
还有喉咙,双唇不停地说着“她死了,她死了”,而无穷的
城市以长矛划过视网膜囊
哐当作响如退还的空瓶。
1985
译按:此诗系悼念作者的母亲。
黄灿然 译
弗美尔的小女孩
弗美尔的小女孩,如今很出名,
她望着我。一颗珍珠望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的双唇
是红的、湿的、亮的。
啊弗美尔的小女孩,啊珍珠,
蓝头巾:你全都是光
而我是影做的。
光瞧不起影,
带着容忍,也许是怜悯。
黄灿然 译
自画像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人
谈论对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一鳞半爪。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着,像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就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我希望
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黄灿然 译
黑 鸟
一只黑鸟栖息在电视天线上,
唱着温柔、爵士乐般的曲子。
你失去谁,我问,你哀悼什么?
我在告别那些去世的人,黑鸟说,
我在告别这一天(它的眼和睫),
我哀悼一个住在色雷斯的女孩,
你不会认识她。
我为那株冻死的柳树感到难过。
我流泪,因为一切事物消逝、改变
又重返,但永远以另一种方式。
我狭窄的喉咙几乎承受不了
这些急速转变所带来的
悲伤、绝望、愉悦和骄傲。
一个送葬行列从前面经过,
每个黄昏都是如此,在那儿,在地平线上。
每个人都在那儿,我看见他们并说再见。
我看见剑、帽、头巾和赤脚,
枪、血和墨水。他们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雾霭里,在右岸上。
我告别他们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为我服侍她——
还有黑丝绸、黑力量。
黄灿然 译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黄灿然 译
我坐在窗前
致列夫·洛谢夫
我说命运玩着不计分的游戏,
有了鱼子酱,谁还要鱼?
歌特式风格再度胜利,
让你兴奋——无需可卡因,或大麻。
我坐在窗前。窗外,一颗白杨。
我如果爱,爱得很深。这不常发生。
我说森林只是树的一部分。
得到女孩的膝,谁还要她整个人?
现代纪元掀起的灰尘令人恶心,
俄国人的目光落上爱沙尼亚的尖顶。
我坐在窗前。饭已吃完。
我在这儿曾快乐过。但我已不再快乐。
我曾写下:灯泡恐惧地注视地板,
爱,虽是行动,却少了动词;
欧几里德认为消失的一点化作了零,
这不是数学——这是时间的虚无。
我坐在窗前。坐着坐着
想起我的青春。有时我笑一笑。有时啐一口。
我说树叶可能毁灭幼芽,
养料掉进休耕地——哑弹;
平坦的原野上没有阴影,大自然
徒劳地播撒树的种子。
我坐在窗前。双手锁膝。
沉重的影子与蜷缩的我相伴。
冯志 译
静物
死亡到来时将摘走你的双眼
——切扎雷·帕韦泽
I
人和物拥进来。
眼睛会给擦伤,撞破,
被人,同样被物。
最好活在黑暗中。
我坐在木头长椅上,
望着行人
——有时是一家一家的人。
我已看够了光明。
这是一个冬月。
日历上的一个开端。
我要说话了
当我看够了黑暗。
II
是时候了。现在我就开始。
从哪里说起都一样。
张开嘴。最好还是说话,
虽然我也能够沉默。
那么我谈些什么?
我谈一谈虚无?
我谈一谈白天,或黑夜?
或人?不,只有物,
因为人注定要死。
所有的人。和我一样。
谈话全是贫瘠的交易。
文字写在风的墙上。
III
我的血很冷——
这种冷对生命的残酷
胜过冰冻透底的溪水。
人不是我的物。
我憎恨他们那副样子。
嫁接于生命巨树的枝头,
每张面孔都被死死固定,
无力挣脱,获得自由。
被心灵厌恶的某种东西
现显露在每张脸上,每个形态中。
某种东西类似献媚,
来自你根本不认识的面孔。
IV
物还令人愉快些。他们的
外部不善也不恶。
他们的内部
也看不出好或坏。
物的核是干枯的腐烂。
灰尘。一条木蛀虫。还有
脆弱的蛾翼。单薄的墙。
摸上去很不舒服。
灰尘。当你打开灯,
看到的只有灰尘。
即使将物密封起来
这依旧是事实。
V
这是古老的斗室——
外边和里边——
都使我奇怪地联想到
巴黎圣母院。
里面一切都是
黑暗的。灰掸子或是主教的祭衣
触摸不到物的灰尘。
事物本身,按照规矩,
不去扫除或驯服
他们自身内在的灰尘。
灰尘是时间的肉。
那时间的血和肉。
VI
最近我经常昏睡
在白天。我的
死亡,就好像,正在
试探和考验我,
把一面镜子
贴近我仍然呼吸的唇边,
看我是否能够忍耐
不存在于白昼。
我没有动。我的大腿
仿佛是两根冰柱。
白色大理石般的皮肤下
静脉的枝条展示着蓝色。
VII
收回它们的棱角
令我们吃惊
物从人的世界
滑落——一个词语组成的世界。
物不移动,不站立。
那是我们的谵妄。
每个物都是一个空间,
这空间之外不再有物。
一个物可以被砸烂,烧毁,
剖出内脏,肢解。
扔掉。而它
却决不会叫嚷“咳,我操!”
VIII
一棵树。它的影子,和
土地,纠缠的根刺过。
交错的花押字母。
粘土,还有一堆岩石。
根,交织混杂。
石头有它们独自的群体,
从他人都有的生根能力的束缚下
解脱了自己。
这块石头被固定了。一个人不能
移动它,抛出它。
树的影子们捉到一个人,
像一条鱼,在它们的网中。
IX
一个物。它棕黄的颜色。它
模糊的轮廓。霞光。
现在什么也没剩下。
只有一个静物。
死亡将到来,发现
一个躯体,他无声的宁静
将反射死亡的来临
像任何一个女人的面容。
大镰刀,头骨,骷髅——
一堆荒唐的谎言!
还不如说:“死亡到来时,
将摘走你的双眼。”
X
这时玛丽亚对耶稣说: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上帝?”
你被钉上了十字架。
何处有我回家的道路?
“我如何能走进家门,
这样疑惑又畏惧?
你是死?——还是生?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上帝?”
耶稣回答她:
“无论是死还是生,
女人,这都一样——
儿子还是上帝,我都是您的。”
金重 译
爱情
今夜我醒来两次还走到
窗口。灯光落在街道上,
像苍白的删节点,试图完成
在睡眠中说出的片断句子,
但也是缩减到黑暗里。
我梦见你怀孕,尽管
分开生活已这么多年
我仍然感到内疚;而振奋的
手掌在床边爱抚你的肚腹。
好像在摸索我的裤子,打开
壁上的灯。灯泡亮了,
我明白我正要独自离开你,
在黑暗中,在梦中,在此
你平静等待我可能回来,
不想怪罪或责备我
不自然地嫌隙,因为黑暗
可以复原光亮不能修补的东西。
我们结婚,受到祝福,我们再度
成为双背的动物,孩子是
我们裸裎的正当借口。
将来夜里有时你还会出现。
前来找我,憔悴消瘦了,在事情
不明不白之后,我会看到未命名的
儿女。这一次我会克制我的手
不要去探索开关,恐怕
而且感到我没有权利像
影子般离开你们俩,拆掉
遮蔽你们视线的岁月围栏,
不声不响,被真正的光线否定
使得永永远远达不到。
李魁贤 译
我坐在窗边
——致Lev Loseff
我说过命运在玩不计分的游戏,
如果你已得到鱼子酱,谁还需要鱼?
哥特风格的胜利眼见就要过关
并使你出头——不需要白粉,或大麻。
我坐在窗边。窗外,白杨。
当我爱,我会爱得更深切。却不常见。
我说过森林是树木的一部分。
如果你已得到了美人膝,谁还需要她本人?
现代世纪扬起灰尘的疾病,
俄罗斯人的眼睛注视爱沙尼亚尖塔。
我坐在窗边。料理已做好。
我在此幸福。但不再有好日子。
我写过:灯泡怀着恐惧凝望地板,
而爱,做为动作,缺乏动词:零
欧几里得认为是变成消失的小数点
不是算数——是时间的空无。
我坐在窗边。我坐着坐着
青春回头。有时我微笑。或吐口水。
我说过树叶会毁掉苞蕾;
丰收物落入休耕地——废物;
在平坦的田地上,无遮的原野
大自然徒劳挥撒树籽。
我坐在窗边。双手握紧双膝。
我沉重的影子是我蹲下的伙伴。
我的歌变调,我的声音嘶哑,
但至少没有合唱团可以唱回去。
如此话题活像没有报酬的尴尬收割
没有人——没有人的脚搁在我的肩上。
我坐在黑暗中的窗边。像快车,
波浪般窗帘后面的海浪澎湃。
这些二流岁月的忠诚议题,
我得意地承认我最精彩的理念
是二流的,未来可能当做
我对抗窒息斗争的胜利品。
我坐在黑暗中。难以指出何者
糟糕:黑暗的室内,或室外的黑暗。
李魁贤 译
明信片
国家人口太多,以致多妻者和连环
杀手不受惩罚地出来了。空难只有
发生于丛林区域才报道(通常在
晚间新闻里)——进入该地的难度
最令人痛苦,要是染上对环境的感情。
剧院被塞满,不管台上还是台下。
一支咏叹调绝不会由一个男高音来唱:
不用说他们会用六个人,或胖过六个人的一个人。
政府也是如此,他们的办公室
彻夜通亮,轮流上班,就像工厂,
普查表上的人质。任何事物都是传染性的。
一个人爱的,也被很多人爱,
不管是运动员、香水还是鱼汤。
因而,不管你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是忠诚的。
大自然也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公分母,
不管何时下雨,虽然很罕见,乌云
都会在公墓,而非陆海军体育场,盘桓得最为长久。
1994
王东东 译
布鲁斯
我在曼哈顿住了十八个年头。
房东很好,但正在变坏。
实际上是个卑鄙的家伙。我恨他。
金钱是长青的,可是流起来像血。
我猜,我得到对岸去。
新泽西州在召唤,粉蝶闪着光。
说吧,余年会犯下较少的罪恶。
金钱是长青的,但是却不再生长。
我会带走我的家具,我的旧沙发。
但是我的窗景,我拿它怎么办呢?
我感到自己和它结了婚,或那啥。
金钱是长青的,可是却让你忧郁。
肉体大致知道,它要去哪里。
我猜想,是灵魂让一个人祈祷,
即使在上面不过是一架波音飞机。
金钱是长青的,但是我已灰白。
1992
王东东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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