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之殇 |
鱼 之 殇
“你知道吗?湾里丁家的旺财死了!”清明放假回到老家,刚在院子里坐下,母亲就过来说。
“哦?出的什么事呢?”旺财是丁家的入赘女婿,才三十多岁,不该啊?
“还不是下河触(电)鱼搞的,这几年河里鱼少了,一些青年伢就用电打,鱼都打绝了。那天中饭后下的河,到晚上还没回,他本家大伯天天在河里捞鱼,那天晚上照例去收网,意外发现他倒在水里面,等喊人捞上来时就没气了,可怜小丫汪(哭)得死去活来,唉,作孽啊!还这么年轻……”母亲还在感慨着,而我的思绪却飘远了。
青龙镇竹林湾村,位于大洪山麓的尾巴上,是个依山傍河的小山村。像大多数南方山村一样,山并不高,但放眼望去,四周连绵起伏的是没有尽头的黛青色轮廓,一条小河在山峦间穿行,村庄则依河逶迤。河流上游名曰鸳鸯溪,似一条玉带蜿蜒盘旋于群山之间,现在正如火如荼地开发旅游,每逢节假日,来自周边城市的人蜂拥而至,打破了小镇由来已久的宁静。如今,沿河边的房屋,重新装饰一新,一律的白墙青瓦朱门,檐角高耸入云,古色古香,走进小镇,就像走进了某部古装电视剧拍摄现场。河的下游有一处重要的水利工程梅关水库所在,我家门前的这段河正在这上下之间。
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东西,留在记忆中的,或者能记起来的,永远是年少时的事情,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几十年来,我的梦里经常出现一个场景:无边无际的水,两岸是陡峻的山壁,我在水里像鱼一样穿梭,水纯净透明,翡翠绿,没有一丁点阻力;有时又恍惚是在空中贴着水面飞行,有时是从高处跃入水中。
也许,我曾经是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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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春天看似来的早,但其实很不靠谱,有时年刚过完,天气骤然就热起来,靠在草垛旁惬意地晒着太阳呢,不一会竟然捂出汗意来了!阳光明艳艳的晃眼,恍惚间你会以为春天来临,那正中了她的诡计。你拿了春衣,洗了棉袄,还没晾干呢,毫无征兆地,一夜北风,早上,刚钻出被窝,就打了个寒噤,推开窗户,发现老天乌青着脸,得意地看着你,你只得缩着脖子,恼怒地翻找可穿的衣物。一次寒潮,就搞得你措手不及,慌慌忙忙地又套上棉袄过冬了。一般要这样折腾几次后,天气就真的暖和起来,雨也多起来,四月是最湿润的,晚上春雷“咵咵”几声巨响,大滴雨点开始零零星星地,砸在屋顶的布瓦上,嘣嘣脆响,一会儿功夫,屋檐沟开始流水,天井里汇聚了四方屋檐沟的雨水后,争先恐后地从宽阔的下水暗道流走了。连着几天都是这样,父亲母亲忙着下谷种,趁着雨把地里犁透,放水,再用铁锹把和得粘稠细软的田泥分成几垄,将泡好的谷种均匀洒在软泥上,每垄上还插上竹绷子,上面盖层塑料薄膜,起防冻保温作用。田野里,到处是人们忙碌着下谷种的身影,黄昏时分,大人们赤着脚,卷着裤腿,肩上扛着湿淋淋的铁犁,提着空化肥袋子、种子袋子,回家了。孩子们牵着自家疲惫的水牛,跟在后面,走在乡间小道,饥肠辘辘的牛嗅到了路边鲜嫩的青草味道,忍不住低下头,匆忙地啃上几口,边走边反刍。几天后,透过塑料膜可以看见新冒出来的小苗,嫩黄挺拔,十分喜人。春雨的滋润唤醒了沉睡的大地,田埂上到处是针尖一样冒出的野草,光秃秃的树丫似乎一夜间就绿了,远处山上一片鹅黄、嫩绿。夜间,田野里的演奏大会开始,水田里的蛙鸣,山间布谷啼,草丛里各种昆虫的合奏,田垄间的水渠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野草噌噌地往上长的声响,这些声情并茂的演奏,划破了乡间万籁俱静的夜空。
连绵的阴雨给一切带来了改变。首先,雨季的到来使上游山洪暴发,每年,连绵的阴雨过后,浑浊的洪水从上游滚滚而来,河流水位猛涨,湍急的水流中,翻滚着碗口粗的连根拔起的大树,折断的树枝,冲毁的房屋木料,时沉时浮,有时还能看见在水里忽上忽下拼命挣扎的猪,这是上游人家的猪栏遭殃了。河两岸,裸露了一个冬天的河漫滩瞬间被洪水吞噬,大水像一个怒吼着的巨人,裹挟了一切,气冲冲地撞向远方。每隔几年,河里都要出事故,有时天气晴朗,河里水也没见涨,淌河过的人冷不丁就被突然而至的洪水给冲走了,往往几天后才能在下游岸边找到尸首。这是上游连续下雨,汇聚了山间溪流,爆发山洪,下游没有一点征兆,山洪无声无息,以排山倒海之势狰狞扑来,见此情景,过河的人多半已经吓得发蒙,哪里还顾及跑?要跑恐怕也来不及。每逢汛期来临,大人都要叮嘱:过河前小心看看上游,快点趟过去,不要多停留。涨水时,整个湾里的男女老少,都站在河边的高坡上看大水,男人们可惜着河坡地里被大水冲毁的玉米苗,又一心期待着等水退后下河捞鱼,女人们拿着针线活,边做边聊着家长里短,孩子们一惊一乍地追打嬉闹,那种情景比过 年还热闹。
田野里虽然还显得很空旷,但春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甜腻的味道。住隔壁的水娥带着弟弟水生,来河边玩,水生,清清秀秀的,个头瘦小,眼睛眯着,喜欢咧着嘴笑,他拿了把镰刀,眼睛在四处寻觅,河岸边有一棵大柳树,他爬上树,砍下一截柳条,捋去柳叶,选了一段粗细合适的枝条,准备做一个柳哨,他把枝条垫在横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手起刀落,柳条断了,左手食指头也跟着掉在地上,永远地留在了河边。
涨水后的重头戏是捕鱼。
头一波洪水过后,水会退些,水里也没有了乱七八糟的杂物,这时是下网的最佳时机,这也是大家最期待的时刻。性急的小伙子早就把自家的小划子船扛来放在河边了。划子船的结构很简单,它由两个像小独木舟一样的船舱组成,一个船舱约莫也就一人长,尺来宽,两头高高翘起,中间略宽,被分成三小隔,是放渔网和鱼的,在中间的船舱边一边垫着一块木板,大小仅够放脚,两个船舱形状结构完全一样,并排分开由两根粗木头连接固定起来,人的双脚稳稳地踏住木板,跨站在船上,持一根长长的粗竹篙,或握在中间分别向两边划水,或竹竿一撑到底,以河床作为支点,向前撑船。划子船简单轻便,湾里几乎家家必备。船由专门的木匠打成,每块木板的接缝处密密的涂上了胶,然后船身柒上厚厚的一层桐油,完工后放在水里泡一段时间,就可以用了。平常或装水放在阴凉处,或者立起来靠在墙边,用时便扛到河边、堰塘里,十分方便。
在湍急的河水上下网,是个技术活,邻居家的满仓是一把好手。他总是抢第一下河,只见他把船朝水里一推,人随即灵巧地跨上踏板,降低重心一蹲,手握竹篙,轻轻朝岸上一点,人顺势站起来了,船哧溜一下划出好远。看着脚踩着小划子,站在上面威风凛凛的满仓,一改平日木讷模样,眉眼中隐隐的期待和兴奋呼之欲出,竟有几分的潇洒。他手拄着长约一丈的撑船杆,迅速划到河中央,便不再撑竹竿了,让船顺着水流,一路漂去,趁机腾出手来拿出船舱里的丝网,稳稳站住,同时迅速向水里下网,刚下到水里的网很快随水漂走,而没下完的网的另一端还拽在手里,不停朝河水里接着下网,遇到河道拐弯,人就不见了。汛期河里鱼很多,处于甩子期(繁殖期)的刁子鱼、黄骨鱼、红腮马口子从下游梅关水库逆流而上,拼命迎急水往上水游,丢下的渔网很快要放完了,只剩网头的木块,这时赶紧往回收网,木块上插着一根铁钎,把收上来的网胡乱插在铁钎上,一定要快,不然网就给冲跑了,这叫“下跑网”,是项很惊险的捕鱼活动。只见满仓迅速将网拉出水面,网面上闪着一片银光,沉甸甸的,这是上了网的鱼,都是一搾多长的刁子鱼,不管了,麻利地扔进船舱,接着再换另一部渔网,如此几番,已经到了几里外的下游了,看着吃水渐深的船,赶紧划向岸边登陆。划子船中间有一根扁担,用麻绳与船相连,可以挑着船走。满仓挑着船,船里是满满一仓鱼,骄傲地在一片啧啧赞叹声中满载而归。我们姐弟特别喜欢看人下网捞鱼,虽然年纪小下不了河,但堰塘里满了,漫出很多小鱼在路上,水田里。看着弟弟艳羡的目光,我们回家拿了小丝网,这种捕鱼工具都是家里自己织的,由粗棉线编织成上窄下宽的弧形网兜,两边各绑上一根细竹竿,撑开,网兜前边宽的一端穿了一排铁做的衬锡,捕鱼时使渔网沉在水底,轻巧方便,适合小孩用。看见小水塘,坠衬边朝前,放到水里,把竹竿尾部夹在肋下,双手握着竹竿前端,贴着水底一路朝前捋,然后猛的像舀水一样,端住竹竿用力一提,水漏了,网里留下蹦跳的小鱼小虾、烂叶子、小石块、枯树枝,赶紧拣出鱼来,顺手丢进系在腰上的笆篓里。每逢涨水,田满堰满,堰塘里下的鱼秧子随水漫出来,蹦蹦跳跳的淡黄色鲫鱼、鲤鱼,青色的草鱼,带斑点的黑鱼,灰白的小河虾,银色的刁子鱼,斑斓的小鳑鲏,田沟里,小路上,草丛里,公路上,到处都是鱼,到处都是孩子,不幸被冲上公路的小鱼,鼓着肚子,大口地喘气,徒劳的挣扎,一心想蹦回到水里去,被幸运的小荣直接捡到小桶里。有的孩子拿着小网兜网鱼,还有的徒手在水沟捉鱼,水生抓住了一条小鲫鱼,兴奋地举起来显摆,结果一不留神,滑溜溜的鱼儿没握住,哧溜掉在地上,乱蹦乱跳,几下就蹦跶到旁边的水坑,趁势溜了!水娥姐妹在拦截住一段水沟筑坝,高高地挽着裤腿,身上尽是泥点,袖子已经全湿了,水沟里没有来水后,她俩就用水瓢使劲地往外舀水,倒在路上,想等水舀干了捉鱼。但她俩没有发现公路上的水沟,她们舀出来的水汇聚后,又回流到她们筑的坝里,所以始终也没有舀干水坑里的水。我们赶紧找地方抢地盘,最后在一处田埂边找到了一个绝佳位置。门前的梯田高低错落,上田与下田之间都有水渠相连排水,我们在一处缺口下网,守株待兔,还不断到上面的水沟用脚踩水,用木棍击打水面,想把鱼赶进网里,好不容易看见水花一溅,弟弟喊道:“快快快!有鱼进来了”我赶紧抬起渔网,看见里面盘着一个黄色的长条状的东西,没细看,就惊叫着“蛇,蛇,蛇。。。。。。”然后扔下渔网飞跑,好像被可怕的怪物追赶,一直跑到家里。那几年,家家收获颇丰,都是几十斤的往家里挑。父亲也大有收获,母亲让他和别人一样,拿到集市卖,很多人骑着自行车驮着满竹篓的鱼,盖着荆条枝,还没走到集市就卖完,父亲驮着鱼出去不久也回来了,母亲蛮高兴,问卖了多少钱,结果父亲说路上碰到全是熟人,不好意思卖,大多送给人家了,母亲气得要死,絮絮叨叨了好久才算完。
多年以后,再次见到水生,差点没认出来,他形容枯槁,瘦不伶仃,见到我,他露出从前的笑容,亲热地和我打着招呼,不知为何,我眼角一阵酸楚,差点落泪。之前听说他在外打工多年,一直贫困潦倒,至今未娶到老婆,前几年还因倒卖火车票被抓过,这两年病了,不知是什么病。后来听村里滚来滚去的消息说,他是在外面专门做陪富婆的行当得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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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夏天总是那么炎热,太阳炙烤着一切,知了永不疲倦,在树上聒噪,树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脸。禾场上晒着小麦,廊檐下的几个大吊筛和簸箕里全是晒着的干鱼,是父亲前几天在青水潭炸的,一色的鲢鱼,足有二十多斤,鲢鱼头宽扁,无鳞,黑色,脊背上有褐色的斑纹,肉质鲜嫩。夏天鱼不好存放,奶奶就用做饭后有余温的大锅,撒上盐,把鱼一锅一锅炕干,在大簸箕里摊开,簸箕上支一个纱网防苍蝇,这样晒几个太阳就成鱼干了,吃时用水泡一下,再用油煎,加点辣椒,或者加酸咸菜煮,有酸味和鱼的鲜味,又有干鱼特有的嚼劲,非常好吃。奶奶吩咐我隔会要去翻一下小麦,还要赶麻雀,鸡鸭,怕这些畜物糟践粮食,顺便看着点猫,防偷吃筛子里的鱼。我怕太阳晒,每次都是拿着梳齿一样的木耙子,箭一般冲出去,胡乱推着耙子,来来回回几趟了事,又回到厅屋,在凉床上躺着,昏昏欲睡。正在梦中游荡,突然“啪”的一声,把我惊醒,我懵懂地坐起来,看见凉床边上有一团粉红的东西,正在蠕动,仔细一瞅,竟是一只刚出生的小老鼠!粉红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奶白色的细绒毛,眼睛都没有睁开。原来是墙梁上的一窝小老鼠,不小心掉下来了一只,正好落在靠墙放着的凉床上。奶奶拿着火钳夹起来,说要扔到厕所里,我跟着她出来,在门外看见水娥正进我们家院子来,她喊我快走,河里有人炸鱼,我打着赤脚,跟着她朝外跑,奶奶在后面喊:慢点跑,这会子你又不怕太阳晒了?我顾不上答应,迎着太阳冲进一团炙热中,感觉全身毛孔陡地一张,瞬间,热气便顺着毛孔趁势钻进了身体,顿时感觉身体火辣辣地燃烧起来,裸地上晒得滚烫,脚在地上要多停留一会,没准真的会被烫伤的,我们只得踩着路边的草丛走,这样好受些。奔跑中,我的右脚大拇指不小心踢在一颗石头上,一绊,脚趾顿时鲜血直流,我疼得抱住脚,水娥上来扶着我的脚,顺手在路边扯了一片芭蕉叶给我包在脚趾上,一会血就凝住了。我踮着脚,一瘸一拐地跟着她来到河滩,夏天水浅,只有河道中央有点水,露出的河床到处是大大小小鹅卵石,被太阳晒得滚烫滚烫的,河滩上,住我家后面的小荣,和他的准姐夫正在往啤酒瓶里装雷管,看见我们,让我们走远一点,说马上要点雷管了。小荣还小,所以他姐夫不让跟着,和我们在河滩边等,他姐夫向远处的一个水潭走去,这是被春季洪水冲刷后形成的水潭,水有一两米深,靠着河岸,岸边大树的树荫遮着水潭,是鱼儿们理想的栖身之所,水里鱼很多。过了一会,只听“嘭”一声巨响,随后听见一声惨叫,小荣第一个冲了上去,我和水娥赶紧跟上,水潭边,小荣的姐夫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正痛苦地呻吟,他的左手紧紧地抓着右胳膊,不停颤抖,右手已经被炸掉了,剩下一段残肢,血不停地流,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血腥的场景,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的脑袋,一阵发晕,突然就昏倒在地。
小荣的姐夫残了,他点燃雷管,引线已经燃烧到瓶子里,他还没扔,结果雷管在手中爆炸,一只手被炸得老远。那时医疗落后,也不知道断肢可以缝上,搁现在,说不定接上了。本来是新女婿来过门的,结果在老丈人家失去了一只手。
半年后,也就在腊月,小荣的姐姐在一阵吹吹打打中出嫁了,嫁的还是这个姐夫。出门那天,小荣的妈妈哭得特别伤心,小荣的姐姐也跟着哭,虽说家乡的风俗是有哭嫁的传统的,但很多都已简略了事,咽咽呀呀几声,模糊带过,并没有认认真真地哭,也就远不如土家人那样隆重正式,据说土家族哭嫁要出嫁前3天或前7天,有的要提前一个月,更有甚者从出嫁前三个月开始哭,还有哭嫁歌词,歌词既有一代代流传下来的、传统的,也有新娘和陪哭的姐妹们即兴创作的。内容主要是感谢父母长辈的养育之恩和哥嫂弟妹们的关怀之情;泣诉少女时代欢乐生活即将逝去的悲伤和新生活来临前的迷茫与不安。也有的是倾泄对婚姻的不满,对媒人乱断终身的痛恨,等等。比如流传在重庆江北区三圣乡的一首哭嫁歌:
短命吹手天寿锣,逼得我心碎意乱莫奈何!
我的爸呀我的妈,我在你奶根脚下长大,费尽二老苦心血。
千般恩情我没报,万滴甘露未酬答。
明日就要离开你,不知他家是个啥,内心话向谁去表达?
我的爸呀我的妈,我愿侍奉二老不愿嫁。
我看到的哭嫁只是在出嫁当天,哭嫁歌词与这个很像,而且有腔有调,奶奶说她们是在哭往后的日子。接着小荣的另三个姐姐,也相继出嫁,我们家挨着他们家,所以记忆中,隔个一两年小荣家就在嫁姐姐:总是小荣的大哥背着身穿红衣的妹妹,一直背出小巷,来到大路,直接放到车上,据说新娘的脚不能沾娘家的地,传说这个习俗是这样来的:有一位刘老汉,生了五男二女。他趁风调雨顺,年成不错之际,头年为长子娶亲,来年送次女出嫁。谁料从此家境衰落下来。后有人告之:“土能生万物,地可长黄金。你家姑娘出嫁时,带走了地里的财气,所以旺了夫家,损了娘家。俗话说‘娶媳满堂红,嫁女一场空’,其奥秘就在这里。”刘老汉恍然大悟,待下一年再嫁三女时,特意关照儿子把妹妹背上迎亲花轿,使她脚不沾地地被抬走,以此保住自家地里的“财气”。路边停着两辆接亲的拖拉机,一辆坐新人和送亲,一辆拉嫁妆,小到锅碗瓢盆、开水瓶、洗脸架、被褥行李等一应生活用品,大到缝纫机、衣柜等,似乎小两口开始新生活的全部家当都在嫁妆里面。看热闹的乡邻簇拥着跟到路边,接亲的婶子安顿好新娘后,从包里抓出大把糖果,朝人群中一撒,大人小孩都去抢糖,有没抢到的不甘心,抓住婶子的黑皮革挎包,要去抓糖,婶子护着挎包不让抢,结果一拉一扯,挎包被扯烂,糖果撒得满地都是;接亲的男性,叔子或是伯爷堆着笑脸,拿出烟,见人就发,一人两支,寓意喜事成双,散一圈,说声“得罪”,手一挥,拖拉机就冒着黑烟,嘟嘟嘟嘟开走了。人群还在议论着嫁妆的多少,这家接亲的周到不周到啊,小孩们意外的捡到了散在草垛里的糖果,高兴地惊叫着,渐渐的,各回各家,散了。
多年以后,听说小荣的几个姐姐数大姐日子过得最富裕,大姐夫用残肢学会了木匠,后来又开始贩香菇卖,是最早的万元户。
生活啊,就是这样,谁能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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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卷云舒,碧蓝如洗的天空辽阔起来,漫长的夏天,永远过不完似的,虽然已到十月,早晚有了些许凉意,但正午的暑热一点也没褪去,太阳反倒更加毒辣了。远处群山似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油画,峰峦叠起,曲线优美,颜色丰富,各种深绿浅绿仍然是主角,点缀其中的是金黄色的银杏树叶,迎着风招摇,乌桕树的红色叶片像一抹亮丽的晚霞给这幅油画添上了暖意的一笔。田野里一片金黄,随风起伏的稻子好像在等待着农人最后的拥抱。池塘里菱角已经成熟,咬开一个,曾经汁水丰盈、洁白脆嫩的菱角肉已经泛黄、而且因充足的淀粉,面了。我家屋后有个叫锅底堰的堰塘,塘里挤挤扎扎一满堰的菱角,我和水娥几个下水摘,在水边够不着,几个就牵起手朝中间够,不愧是叫做“锅底堰”,越向前水越深,脚底坡越陡越滑,我在最前面,不小心一个没站稳,一下就向前扑去,掉进水里,后面的跟着要拉我,又不敢朝深水里走,幸好,一个大点的孩子找来一根棍子,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拉上来,我着实吓得不轻,回家又不敢吱声,脱去湿衣服,裹着一件棉袄,又出去找人玩去了。
一阵秋风过后,树木萧瑟,秋天伴随着忙碌的收割来了,几天工夫,田野里的一片金黄已褪去,只剩下孤独的稻茬,在秋风中吟叹。人们忙着把割回来的稻谷,铺在禾场上,经过石磙反复碾压,脱掉谷粒的稻草晒干,一捆捆地堆放成垛,稻谷粒扬去稗谷,风车车去砂粒,最后晒干入仓。
山上的野葡萄熟了,在一棵棵高大的树上,葡萄藤攀附着、缠绕着,给大树披挂上一身厚厚的绿色斗篷,于密密匝匝的藤蔓间,一串串结实的葡萄挤挤挨挨地探出头来,酱紫色的果实,面上覆盖着一层白霜,这是成熟的记号。提着大竹篮,爬上大树,将藤蔓扯到跟前,坐在树上,一串串把这诱人的果实揽入怀中,吃个够,再装个满。秋天,慷慨的大自然大肆恩赐,给予人们各种美味。柿子红了,挂在树上向路人招摇,野板栗刺猬似的外壳炸开了,探出褐色的果实,树下,到处是滚落的野果,这是一个丰腴的季节,也是一个芬芳的季节。旱季到来,河水水位暴跌,河滩成了牧场,老人小孩牵着自家的水牛,到河滩放牛,仍然有人在河里捕鱼,沿着河流,在各个旮旯有水的沟、荡、谭里下网,期待着好运气。
秋天是照鱼的好时节。夜晚,零星的灯火在河面闪烁,一团旧棉花,扎紧了淋上煤油,用铁丝吊在竹竿上,点燃棉花球,举着竹竿,腰里绑着笆篓,在河里一边走,一边照着水面,鱼看见光,就停在水里面不动了,这时用鱼叉一叉一个准,我们姐弟经常跟着父亲,提着鱼篓,一晚上要走好远,有时走到几里外的下关村才上岸,一晚上可以弄个几斤鱼,以缓解秋天菜园子里的空虚,解解馋,改善改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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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过后,地里就没事了,只剩下放牛这件重要的事,牛辛苦了一年,到冬天要休息养膘。每天一大早,奶奶就牵着牛到田里放,田里没有了粮食,就不怕牛祸害庄稼了,把牛绳挽在牛角上,任牛在田里寻食,稻茬发青的嫩叶,田埂上的杂草,牛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嚼着草,嚼一阵就抬起头来反刍,嘴角溢出乳白色的汁液,看上去很满足的样子。小牛却没这么老实,到处蹦蹦跳跳,撒着欢,一会儿回妈妈肚子底下吃几口,一会儿又跑开,母牛时不时发出“哞”的叫声,小牛就赶紧跑过来,贴着妈妈的后腿,撒个娇。
北风一阵比一阵紧,冬天渐渐来了,山里昼夜温差大,早晚很冷,开始烧火烤了。一早,奶奶就拿来柴火生起一堆火,火堆上吊着水壶,烧上洗脸水,然后再叫我们起床,她开始做早饭。冬天围着火堆坐在一块聊天,是很快乐的事,火把人的脸庞照得通红,身体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大人们就着火,做些平日里没时间做的事。父亲会编竹篮,把竹子劈成篾条,一根根编织成竹篮、筲箕、簸箕等,父亲编的竹篮小巧精致,很受欢迎。母亲则喜欢绣鞋垫、枕巾,把旧衣裳洗净撕烂成布片,用面糊糊在门板上,等晒干了就揭下来,照着样子剪成鞋底,可以几层缝在一起,蒙上白布衲成千层底布鞋,最吸引人的是蒙上白布后做成鞋垫,在鞋垫的白布上,画上花鸟轮廓,用彩色丝线密密地绣上,一幅幅五彩斑斓的图画显现在鞋垫,很乡土很唯美。如果说鞋垫小不好施展,那枕巾就是巧手们展现自己实力的道具了。母亲有一本图册,是素描的样本,里面各种图案都有,构图是照样,但颜色全靠自己把握,红花绿叶茎黑色,这是基本配色,但母亲的绣工不一般,她连花蕊里的根根花心都能丝毫不差绣出来,还配以颜色,所以经常帮人画样,参考颜色怎么样。除了母亲,我的几个姨姑更是个中高手,个个手巧得很,她们的作品经常是别人的参照样板,有时出嫁用的枕巾也有人托她们绣,那时节,男女青年定亲后,女方也会专门给男方绣鞋垫以示亲密。只可惜,这么精湛的女红技艺,我们姊妹都没有传承下来。
阴冷的冬天,我们要么在火塘边烤红薯吃,呆不住了就会到外面的田野里疯跑。多年后,当我看见电视里城市青年流行的跑酷运动时,我惊讶地发现,我们比他们早玩了好多年,田野里或高或低的田埂,我们竞相朝下跳,遇到沟沟坎坎,也是大步跨过去,这不就是跑酷吗?漫长的冬天在火塘边消耗,转眼到了腊月,放寒假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大节日来了,年初,放在堰塘的几千尾家鱼苗,一年了,该长到一两斤重了。腊月里分鱼是我们湾里的传统,捞鱼那天,全湾老少都围着堰塘,激动地叫嚷着,过年的气氛提前开始了。大家抬来抽水机,放在堰边上,把一根粗管子捅到水里,把水抽排干,留浅浅的一面水,密密麻麻的鱼因缺水在泥水里挣扎,满塘像翻起的浪花,白光闪闪,这时拿撒网一打,拖上来满满的一网鱼,打上来的鱼,混着泥水,堆在地上活蹦乱跳,全部打上来后开始分鱼。按鱼的大小,包鱼塘的户数分成一堆堆,扣除平日里各家来客时打捞的鱼后,一家可分几十斤,得用箩筐挑回家。打捞完的鱼塘还有很多小鱼小虾,我们小孩子就捉着玩。这么多鱼,吃不完,都是送给亲戚朋友,剩下的做腊鱼,挂在房梁上,堰塘里的鱼没有投料,自然生长,新鲜干净,鱼味香浓,做成豆腐鱼汤或干烧都很好吃。山里交通不便,鱼肉等荤腥类食品都是做成熏肉,满足一年的需求。进腊月,开始杀年猪,每天,肥猪们绝望的嚎叫声都回响到山对面,除了招待屠户师傅和帮忙的,其余的猪肉,分成猪肉条,腌几天等盐味进去,水腌出来,就挂起来,一头猪可以有三百多斤,所以整个烤火房的檩条上全挂满了,一排排,蔚为壮观。腊肉、腊鱼、腊鸡就着火塘上边的烟,慢慢熏干,最后成黄灿灿的熏肉。
腊月里,也是操办喜事的时节,一是农闲,亲戚朋友都有时间和心情好好地放松,二是腊月里生活好安排,提早切了麻叶,打了糍粑,装在坛子里的米糕也发酵好了,肥嘟嘟的猪关在栏里,一群活泼的鸡在院子里快乐地散步。隔壁丁家大姑娘吹吹打打接来了新上门女婿,个子高挑壮实,一看就是种地好把式,老少都随着人群看热闹,还像接媳妇一样闹了洞房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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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我沿着儿时常走的田间小路信步向前,初春的田野一片碧绿,凋零的油菜花零零星星夹杂其间,放眼远眺,薄雾下的山丘包裹着深深浅浅的绿。不知不觉我来到河边,自从修了桥,我就没下过河,站在过去的河岸边,宽阔的鹅卵石河床杂草丛生,芦苇支棱着枯干,足有半人高,还有一人多高的小树刚迸发出新鲜的嫩芽,对面是陡峭的河岸,看不到河流,水呢?那湾常年奔腾不息的河水呢?我不甘心地跨过杂草,拨开树枝,干枯的芦苇杆被我急促的脚步踩得咔嚓咔嚓脆响,终于,眼前出现一条小水沟,沟里水流清澈急促,沟边高高堆起的鹅卵石堆代替了平坦的河床,这分明就是人工挖掘的一条水沟,通往河对岸的小道不见了,眼前的景象无言地提示我,对于这条我魂牵梦绕的河流来说,我是闯入者,是陌生人!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块小石头,仔细地搜寻着蛛丝马迹,没有,翻开另外几块石头,也没有,咦,那些机灵的小鱼小虾、看似笨拙的小螃蟹呢?你们在哪里?
过去,我们的夏天几乎全是在这条河里度过的。春讯过后,夏天河水很温柔,水流沿着汛期冲出的几股河道流淌着,遇到平坦的地方又汇成一条大河,徜徉而去。我和村里的小伙伴蜂拥而至,到河边各自散开,挽起裤腿,开始寻找自己的地盘,永不厌倦的捉鱼比赛已经拉开序幕,浅浅的水流潺潺向前,家庭成员分工明确,大的腰里绑着一个口小肚大的笆篓,拎着一个简易渔网,小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等候吩咐。有的在水边挖个小坑,从旁边引出一股细流,等坑里装满水,用石头堵住进口,稍顷,泥沙沉底,水渐渐清澈,只见水中一群拇指长的小鱼,利箭一样乱窜。翻开坑边的石头,一只褐色的大螃蟹,静静地卧着,很淡定,或者不知道面临着怎样的处境。几乎每块石头下面,都住着一只螃蟹,大石头下是大螃蟹,小石头下是小螃蟹,真是奇妙!大孩子则寻找靠岸边的树荫,那里水流缓慢、浑浊,水中漂浮着水草,是鱼儿避暑的好场所,在这里下网,不仅有小鱼还有黄鳝,我有一次就碰到过,刚提起网,里面就有一条鳝鱼盘在网底,我以为是蛇,吓得半死。一会就有人捉到鱼了,但捉到的鱼,并不放在笆篓,而是用柳条串起来,高高举起,鱼不断甩起尾巴,像荡秋千似的挣扎,赤裸裸的炫耀不言而喻。若时候还早,鱼暂放在小水坑中,养着,走时再捞起来。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河面因反射阳光,显得更加炙热难耐,捞鱼的人开始漫不经心,索性脱光衣服,跳进水里,痛痛快快地打起水仗来…….似乎转眼之间,斜阳西照,夜幕降临,各家孩子拎着自己的战利品,一路撒着欢回家。
今非昔比,物是人分。
回来的路上,经过好几个堰塘,塘里浅浅的水面呈深绿色,一看就是水体富营养化,有一个过去洗衣洗菜的堰塘,早已干涸,塘底长着整齐茂密的芦苇,像人工培栽似的,成群的鸡在苇丛巴拉着寻食,塘边是倾倒的各种生活垃圾。蜿蜒于田间的灌溉水渠是干的,覆盖着厚厚一层腐烂的树叶。
晚餐很丰盛,母亲的厨艺一如既往,但红烧鱼却显得寡淡无味,肉质柴而腥。说起鱼味不如过去好,一起吃饭的表妹说:“我们单位的客人都吃不到正宗的本地鱼了,河里的鱼早被电光了,哪里还有?现在吃的都是从县城拉来的,全是鱼塘里投肥养的,能好吃吗?”表妹在镇上的鸳鸯溪漂流公司卖门票,我曾去过一次。因为开发旅游,鸳鸯溪天然河道上加设了很多人工景点,如拦蓄一段河道,利用水位差,弄个激流探险什么的,加上近几年降雨稀少,漂流缺水,于是在上游修筑了一个水库,将溪水全部拦截,供旅游旺季随时调拨使用,真是聪明的办法。俗话说“大河没水小河干”,这源头没水了,下游哪来的水?下游河道干枯,下游水库的鱼无法洄游,因此再也没有了鱼汛。同时,打工潮开始后,村里大量年轻人外出务工,留下老人和孩子,堰塘因缺乏管理干涸,再也没有家家户户分鱼的奢侈和热闹,现在吃口新鲜的塘鱼倒成了一种奢侈。曾经吃不完的鱼养在塘里,家里来客人了就挑起小船,拿上网,捞上两条新鲜的鱼来,洗好就放入早已烧滚的汤里,刚刚在水中游曳的鱼成为一碗味道鲜美的鱼汤,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鱼塘就是一个巨大的保鲜冰箱,随取随用,且节能环保。新一代的孩子们将再也无法见识曾经的打渔盛况,有比较就有鉴别,从小吃着鱼池里的鱼,哪能体会吃不到地道美味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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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回家,湾子里很热闹,在外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村头的麻将馆生意兴隆,此起彼伏的叫牌声,中气十足,麻将子磕碰桌子的声音,欢快清脆。麻将馆是一家仓库改的,蛮大的,有上石桌麻将,屋子中央有一个烤火炉,炉外用铁条焊接一圈围栏,可能防小孩给炉子烫着,炉子上坐着一壶水。这是最近几年改装的烤火炉,用一个液化气罐做炉膛,上面开口放柴火就去,然后盖一铁皮盖子,旁边接一个烟囱到房外,罐子没底,放在地上,侧面开个小门,可以掏柴灰出来,把门闭上,火就更旺了。这样改良后的炉子干净,烟直接排到外面,不落灰在人身上,炉子上仍然挂着腊肉在熏,只是颜色没有过去黄亮。炉膛里的柴火,烧得呼呼作响,不时还传来“蹦”的一声,像是有人偷偷放进去一个炮竹,冷不丁来吓你一跳。小丫也是刚从东莞回来,脸色红润,一头黄发,烫了大波浪卷,上身穿一件枣红短款羽绒服,下穿今年流行的黑色百褶短裙,肉色丝袜配一双黑色反牛皮绒长靴,时髦、时尚。她正站在一个小媳妇后面,兴高采烈地替人出谋划策:打八万,打八万,结果刚一打出,对面一个男人就胡了。小丫懊恼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唉,臭手,真是臭手,丝毫没有了年前丈夫出事后的悲戚模样。村里走一遭,谁家发了,谁家儿子赚了几万,谁家女儿嫁了个大款,各种信息多得像街上散发的传单,孰真孰假,无从知晓。
初几拜年,听亲戚说,捕鱼能手满仓在东北做起了包工头,带着一帮人,搞室内装修,听说一年能赚十来万呢!我儿时玩伴水娥远嫁浠水,现在和老公在汉口开了家工厂,做瓷砖,忙得不得了,几年都没回来了。哦,小荣现在在镇里派出所工作,享受公务员待遇,前几年老婆患病走了,听说刚刚又娶了一位美女,还比他小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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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笺小字34 |
Re:鱼之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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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18 12: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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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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