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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林-特区传说客栈版主:那西色斯  无影灯下送银针  子曰店 [登录] [注册] [发表新文章]  

作者: 沉郁 收藏:0 回复:2 点击:789 发表时间: 2016.10.08 11:04:35

花落花开又一年


  
   濛濛的细雨悠悠地下着,如雨帘,似水雾,清清凉凉,飘飘洒洒,整个山谷都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中,如一幅充满诗情的大写意。
  
   远山如黛,近处却是五彩斑斓,是那样饱满明净的艳丽。绿、红、黄、褐各色植物由近及远,层层叠叠在眼前交错铺开,宛如一幅生动斑驳的油画。深秋的积石山,美得正是时候。
  
   通往山上的路是曲曲折折用原木铺就的台阶,许是刚刚铺好没多久的原因,空气中还弥漫着松木的香味。台阶上,从枝头坠落的片片秋叶寂静落寞地躺在那里,回归至生命最原始的状态,让人心生悯惜,不忍踩踏。小路两旁,一边是潺潺的溪水,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仅用铁链和松针树隔开,看一眼谷底还是让人有些发晕和害怕。
  
   老赵和儿子走在前面。儿子的脚步欢快,一边登山一边哼唱着歌,偶尔还发出惊喜的赞叹声。老赵的步履稳健,一边给儿子讲着关于保安族的风土人情和传说轶事,一边不忘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等待落在后面一大截的妻子杨桦。
  
   “毛毛,慢点跑,小心台阶!”
  
   “妈妈,快来追我们,看我们谁先到山顶!”
  
   “老公,等等我呀!”
  
   杨桦只觉得体力不支,胸闷气短,越往上爬越觉得脚下像是踩了棉花一般软绵绵、轻飘飘的,可她还是没有放慢脚步,只想尽快赶上他们爷俩。
  
   “哎呀!”杨桦的脚下忽然一个打滑,身子趔趄着就向峡谷的那一边倒去。她慌忙去抓路边的树枝,可这些刚才还显得郁郁葱葱高大无比的树木瞬时都好像消失了一般怎么也抓不住,她的身子就像落叶一般朝着谷底跌去。
  
   “老公,快救救我!”杨桦惊恐万状地喊。
  
   儿子掉转过头来惊叫着:“妈妈!妈妈!”
  
   老赵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一下,反而加快了脚步,径自向山上爬去。
  
   杨桦绝望了,她的心犹如掉进冰窖一般抽得生疼。谷底的美景瞬时变成了深渊,仿佛一块大吸盘使她不断下坠、下坠,耳边只听见呼啸的风声和儿子的叫喊:
  
   “妈妈、妈妈……”
  
   忽然,所有的一切像一块镜子那样突然破碎,然后就消失了。
  
   一
   杨桦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一片漆黑,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前的台灯开着,儿子毛毛正站在床边摇着她的胳膊叫着,满脸焦急的神色。窗外是黑魆魆的夜,绵绵的秋雨还在唰唰地下着。
  
   看到她醒来,儿子的脸色由紧张变得轻松:“妈妈,你又做恶梦了。”
  
   她还陷入在刚才的梦境中,只觉得浑身无力,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没事了,你快去睡觉吧!”
  
   手表显示已经是凌晨一点。额头的冷汗还在,她起身朝书房走去。书房的灯还亮着,丈夫可能还在工作。但当她走进书房才发现,书桌前并没有老赵的人影,也不在沙发上。
  
   那他去哪儿了?杨桦的心里猛地一震,忽然间清醒了,禁不住无声地抽泣起来。
  
   丈夫已经永远地撇下她和儿子走了,他永远都不会在这个书房里出现了。除非,除非是梦幻。可对她来讲,哪怕是梦幻,她多想再见丈夫一面哪。
  
   老赵走后的这两年来,她一刻也不曾忘记过他,总感觉他还未离开,还在自己身边陪着她,陪着儿子。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到家帮她一起干家务,给儿子辅导作业。等她们都睡下休息了,才又到书房去忙自己的工作,一直到深夜。
  
   因为担心影响她休息,每当老赵工作到很晚的时候,都会睡在书房的沙发上。他太累了,总是忘记关灯,书房的灯就会这样一直亮着,直到她起夜时再帮他关掉。书房的灯光,总是让她的内心感到安宁、平静和踏实。只要灯亮着,她就知道,丈夫在那里。
  
   因此,在丈夫走后,她都习惯在每个夜晚打开书房的灯,在他常坐的书桌前坐定,翻看他曾经的工作日记,看他以前写的博客,读他曾经读过的书,回忆他以往的样子,体味他曾经的心情。这些时候,她的内心是温暖欣慰的。但当她不得不离开书房去卧室睡觉时,那种回归现实中冷冷清清、孤寂悲伤的感觉又都会一齐向她涌来,使她自怜自艾,刺痛锥心。
  
   所幸有儿子在。丈夫离去的日子,儿子成为她的精神柱。
  
   只有儿子能让她得到些许的安慰。儿子现在长大了,成熟了,也懂事了,不再是以往那个屁颠屁颠跟在老公和自己身后哼哼唧唧的半大小子了。但是,儿子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是和成长无关的不一样。从小到大,儿子都比较乖巧懂事,优秀且多才多艺,性格也比较活泼开朗,是个阳光少年。老师、同学、邻居都比较喜欢他,他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大家的焦点。
  
   现在,儿子明显没有以往那样开朗、争强好胜和爱表现了,开始变得沉默少言、心事重重。父亲的离开,让这个孩子瘦弱的肩膀过多地承受了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沉重压力。他仿佛忽然之间长大了许多。
  
   杨桦觉得,自从老赵走后的这些日子,更多的是儿子在照顾她。多少次失声痛哭,多少次卧病在床,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时,都是儿子陪在她身边,默默地搂着她的肩,为她擦去眼泪。这使她感到愧疚。两年前老赵的离世使这个孩子一夜之间失去父爱,而自己又总陷入悲伤不能自拔,竟对儿子的关爱也有所减少。但儿子总是令她欣慰,不光生活、情感上支持关照她,而且也没有因此拉下学业。去年的小升初考试,儿子硬是考出了全校第三名的毕业成绩。在参加这个城市最好的初中S中学入学面试、笔试的时候表现沉着,不仅被这个中学录取,还进入全校前50名。
  
   要知道,要想考进S中学习有多难。都是全市、整个地区最优秀的孩子来参与竞争,如果考不上,不仅要走后门找关系,还要交一大笔的赞助费。当然,假如分数悬殊太大,是连交赞助费的机会都没有的。
  
   以前,杨桦根本不用操心这些事情,因为有老赵在。老赵朋友多,社会关系也广,家里大事小事他自己就办了,包括孩子的入学,弟弟的工作调动,都是老赵办的,老赵的这种能力也大大满足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虚荣心。所以,她一直感到很幸福。找老公不就是找个依靠图个安稳吗?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想办法去抛头露面辛苦打拼,那还叫女人?那还要男人干什么?中国传统讲的是男主外女主内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她只要把自己的班上好,把家里照顾好,也算是将女人的本份尽到位了,闲暇时间再逛逛商场,做做美容,偶尔出去和闺蜜们聚聚,真是有滋有味比较圆满了。家里只要有老赵在,就是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去管,不用去怕。
  
   但现在不同了,老赵的突然离开让她失去保护手足无措,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和这个社会周旋的能力,以前看起来不值一提的事情,现在感觉是那么的难,各种不顺各种脸色各种软钉子闭门羹,生活忽然之间变得那样势利,处处与她为难和她作对,让她充满不平和愤懑。如果这次毛毛考得不好,她还真不知该去求谁帮忙,但也不再奢求有谁能来帮自己,一切只能认命了。
  
   书房的桌子上,还静静地躺着老赵的笔记本电脑,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生前所记的工作提示:电网迎峰隐患排查、双节保供电优质服务、员工节成果展示……
  
   通过这些文字,杨桦能强烈地感受到老赵在记下这些备忘时认真的样子,但这一切如今已成定格,只能追忆。
  
   记忆深处的老赵,永远是那样认真,不,应该说是较真,倔强。是令人敬佩的认真,也是令人可气可恨的认真,这个认真是他对工作的态度值得尊敬但是对自己的身体健康马虎大意丝毫不知珍惜的、令杨桦气得牙根痒痒的认真。她恨他的认真,要不是因为这个认真劲,他也绝不会这么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只留下公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撕心裂肺,和他们娘俩相依为命的凄惶,更不会让她已过不惑之年却还要重新学习技能去适应这个社会。
  
   二
   老赵在电力公司工作,就是社会上盛传为“电老虎”、当个抄表员一年就能收入20万的所谓好单位。可是杨桦知道,根本就不是这样。这些年,杨桦所能体会到的更多的是他所在单位的忙碌、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无奈以及作为一名电力职工的辛苦。
  
   书桌上摆放着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松林,老赵身穿牛仔蓝色的工作服,外罩一件军绿棉大衣,脚上穿着一双雨靴,积雪没过了他的膝盖,他一只手拄着根竹竿当拐杖,另一只手正拼力拨开七倒八扭挡住脚步的松枝竹杆,脸偏向一边,正在和同行的两三个人说着什么。他白净的脸冻得通红,面容有些睡眠不足的憔悴,神态严肃冷峻,眉头拧成了疙瘩,目光深遂。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隐约可见一个本该巍峨挺立的电力铁塔耷拉着脑袋立在老赵他们的斜前方,已被扭曲得不成样子,整个塔身上都是厚厚的冰溜子,整个塔头被硬生生地扭断,塌落在塔脚下,原本高高越过松林的电力线也被覆冰压断散落在地上,铁塔倒塌时巨大的拉力使导线在断裂后变成了麻花。而在老赵的身边的铁塔更是惨不忍睹,已经几乎被拦腰折断了,惨兮兮地卧在泥雪洼地里。
  
   这张照片是老赵去世后,一名叫小雪的女记者专程送过来的,照片洗好了并装在相框里,说是几年前湖南抗冰抢险时在电网救灾现场拍的,让杨桦留个念想。
  
   那次抗冰抢险的事,杨桦记忆深刻。那一年冬天,中国南方地区遭受罕见的雨雪冰冻灾害,大雪封山、封路,公共交通瘫痪,电力线路因覆冰倒塔断线,多处地方停水断电,没有光明,也没有温暖,人们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中苦苦支撑。邻近年关,在外的游子、农民工、学生却都被困在途中回不了家。徐铮、王宝强拍摄的电影《人在囧途》中的故事就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发生的。
  
   在这其中,湖南的受灾面和受灾程度是全国最重的。就在大家都在做过年准备的时候,老赵和他的同事们接到了上级指令,要求到湖南去抢修被冰雪压坏停电的电网和线路,在春节之前恢复当地的生产和生活用电。接到命令的第二天,老赵他们就背上行囊出发了。
  
   电视里持续不断地播放着各行各业的救灾进程和画面,杨桦看到,不光是老赵他们单位,来自全国很多省的电力工人都赶到湖南去参加了那场战斗,足有几千人的浩荡队伍。看起来,现场的受灾情况非常严重,那些倒塔断线的山林里,根本没有路,本来就茂密的树林被雪灾击倒后,变成了无数的路障。雪一化,道路更加难行,背阴的洼地是冰雪,向阳的山坡满是泥泞。在处于高山密林中的抢修现场,那些电力工人们背着电力器材一边开路一边向着山上的施工点行进,一脚一个泥窝子,拔出来都很费劲,行军速度十分缓慢,有的工人走几步就滑倒了,爬起来再接着向山上走,身上满是泥水。一队队的解放军战士和当地老百姓也赶来帮忙,他们扛着沉甸甸的水泥杆和其他电力塔材,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上山,号子声在山谷中回响,动人心魄。在有的地方,一些受损的电力线路的铁附件和电线混杂散落在被冻伤的萝卜和白菜地里,电力工人正在架设新的铁塔和电力线路,有的人正在冻土中挖塔基,一镐头下去,挖不到一尺就是一窝水,那些电力工人的面容惆怅,看起来很难施工的样子。
  
   杨桦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心里满是牵挂和担忧。老赵已经走了快二十天了,湖南那边电网抢修看起来难度很大,有的铁塔上都是冰溜子。为了除掉这些冰,有的电力工人都爬到了铁塔上,在离地几十多米的高空,一榔头一榔头地敲击那些坚冰。虽然都系着安全带,但那些电力工人的身影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担心。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没过几天就听说有几名电力工人在抢修中牺牲了。从那一天起,杨桦就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而老赵那边,却是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有一天晚上,大概凌晨一点的样子,手机蓦地响起来,是老赵!杨桦的心里一阵狂喜,多日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桦桦,最近没顾上给家里打电话,家里都好吗?”老赵的嗓音沙哑,听上去很疲惫。
  
   “好着呢,就是担心你,我看都有人牺牲了,没有想到抢修电力线路也会有生命危险,又不知道你那边什么情况,担心死人了,你怎么这么久也不打电话,害的我晚上老是睡不着,睡着了也总是做噩梦。”杨桦拖着哭腔说。
  
   “我没事,你老公你还不知道吗?有福之人,别瞎操心了。”老赵安慰着杨桦。
  
   “我不在,你把家里照顾好,多到爸妈那里去看看,老人年纪大了,我妈腿不好,我爸眼睛也不太好,他们生活上不方便,你还要多去看看,尽量让他们少外出,天寒地冻的,别有个啥闪失,要缺啥你就买了送过去,不急的话就等我回来再说。”
  
   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又接着缓缓地说:“儿子最近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学习比较自觉,成绩也比较稳定。我们你就别操心了,你那里情况怎么样,要照顾好自己。”杨桦更关心的是他的身体。
  
   老赵说:“这里还可以,刚开始没有电也没有水,条件比较艰苦,十多天没洗澡没洗衣服,抢修任务重,所以休息时间比较短,不过这里氧气比咱们那充足很多,一天睡四个小时足够了,非常清醒,还醉氧呢!”他继续说:“全国这些抢修队伍中,我们甘肃最有除覆冰经验,弟兄们技术老到,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这两天电已经通上了,水也有了,我们马上要赶到别的镇子去增援,那里的抢险环境更复杂些,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愿以偿在春节前通上电……”
  
   “你可要悠着点,你可比不得别人,更比不得那些小伙子……”还没等她说完,老赵就打断了她的话:“毛毛正在长身体,给他的饭一定要做好,注意营养搭配全面,多吃牛羊肉,吃了身体壮实,他运动量大,也能经得起消耗折腾。好了,先不说了,一会还要参加个会,要把今天的抢修的情况通报一下,完了还要安排明天的抢修工作,我先挂了,你把自己照顾好。”
  
   “可是,你……”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嘟嘟的声音,老赵早挂了电话。
  
   杨桦自己气了一个晚上,也担心了一个晚上。天边显出鱼肚白的时候,她才沉沉地睡去。
  
   那个春节老赵没有回来,杨桦是和公婆还有儿子毛毛一起过的年。但是在大年三十当晚的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杨桦看到湖南当地的老百姓自发慰问电力抢修人员的场面,当老乡们拿着油煎饼、烧鸡、花生、橘子和瓶装水分发给电力工人时,一股暖意在画面间升腾,场面令人十分感动,而在那些电力人洋溢着幸福的笑脸里,杨桦看到了形容消瘦的老赵。她的心里激情难耐,泪水湿润了眼睛,模糊了视线。
  
   这是老赵留下来的唯一的一张工作照。
  
   三
   省第三人民医院不大,就那么几栋楼,杨桦很快就来到住院部。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气声。
  
   走廊里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人并不多,木椅上零零落落地坐了六七个人,神情要么麻木要么悲伤。一个女人蓬头垢面地站在一扇窗户前,眼神呆呆地死死望着窗外,时哭时笑,看着让人瘆得慌。医生办公室挤满了人,乱哄哄的,几个护士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一些病人家属围在大夫的周围问长问短,问得大夫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翻着白眼。走廊尽头靠近窗户的地上,胡乱地铺着一些被子、毯子或是报纸,两三个男人正蜷缩着身子酣睡着,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看来在医院待了有段日子了,走廊里的脚步声、楼道里的嘈杂声丝毫都没有影响到他们。
  
   看到她过来,一个黑脸汉子迎了上来:“嫂子,你可来了,”他的声音磕磕巴巴的:“赵总……,赵总在工地晕倒,现在还没醒过来。”这是老赵的司机田刚。
  
   “什么?!”杨桦一惊,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血往头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身子沉沉地就朝地上坠,也在那里等待的老赵单位的领导和同事赶紧过来扶住了她。她早有预感,但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老赵正在重症病房抢救,隔着门上的窗户玻璃向里看去,老赵戴着呼吸机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液体正在一滴一滴输入他的体内,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正在给身边的护士交代着什么。在病床旁边的台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医疗仪器。正在监测着的心率仪器和血压仪跳动的数字和滴滴的声音表明他还有生命体征。
  
   老赵已经昏迷了整整36个小时了。
  
   回忆起前天下午的事,田刚至今心有余悸。
  
   说实在的,田刚并不喜欢老赵。老赵在这个电力公司任职的时候,田刚已经在这里工作近三十年了,除年轻时开过几年解放大卡车外,剩下的岁月基本上都在小车班度过。小车班里的司机是什么人?那都是天天和领导打交道,随便灌两句耳音,都会影响领导对某一个人的看法和评价,特别是领导的专职司机。
  
   自从两年前老赵交流来到这个单位任职,部门领导就让田刚给老赵开车。老赵对他不冷不热的,好像并没有将他看作自己人的样子,只是偶尔问他一两句家里的情况,却也好像只是随便问问,并不十分关心。说老赵不喜欢自己吧,但老赵也并没有要求调换司机。让田刚感到沮丧的是,以往隔三差五总有些马屁精在通过司机给领导送礼,顺带也会给司机一些烟酒茶叶土特产什么的。或者是因为司机和领导的特殊关系,有些人也会请司机帮忙给领导说个情,而领导或多或少都会给司机面子,事成之后司机的好处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但是他在老赵这里偏偏什么光都没沾上,什么好处也都没捞上。每当田刚向老赵汇报各种“心意”时,老赵总是黑着脸说:“这些东西我不缺,你收的你自己处理吧!”领导不收的东西,你能收吗?田刚只能尴尬地将这些东西退还给当事人,总有人说他小题大做,装什么清官,就是给别人摆个样子。也有送礼的人暗自思忖是自己的礼品送得太轻了领导看不上,可几番试探下来,送出去的礼、卡、现金还是被原封不动地又退了回来。时间久了,这些人的心里不禁敲起鼓,不敢再贸然行动了,去找田刚的人遂越来越少。
  
   还有更可气的。一次,一个哥们找到田刚,说自己的儿子在县上的电力局当聘用工已经干了七八年了,表现也挺好,让他到老赵那说说情,看能不能找机会转成正式工,这样以后就可以吃皇粮,一辈子旱涝保收,不愁吃喝。田刚一听满嘴应承,这有何难?就是领导一句话的事情。县公司每年都有招聘名额,只要在每年的招聘名单上加上一个人报请上级单位,一般都会批准,以前他就帮别人办过,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天瞅准一个机会田刚看老赵心情不错,就提了这事,谁知道老赵根本不买他的账,还训了他一顿,什么思想落后,不正之风,要按规矩办事,啰啰嗦嗦一大堆,净是些官话,让人听得头疼。他间接表达了对方将“重谢”的意思,不说则已,一说老赵还更来劲了,劈头盖脸地将他又是一顿臭训,田刚那个老脸羞得像一块红布,简直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也将老赵的祖宗十八代问侯了个遍。从此以后,他在老赵面前再也不敢提什么要求了,但心里还是憋得慌。
  
   光这还不算,一般给领导开车的司机,经常去的都是大酒店会所度假村等繁华热闹的地方,就是下个基层那也是游山玩水好吃的好喝的,可是田刚就不同了,一天净被老赵指挥着往偏远的山区跑,身边只带着刘秘书,偷偷摸摸地跟古代的皇上微服私访一样,美名其曰是调研当地的电网发展情况。不就是调研吗?让下面的各部门报个材料,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何苦自己去跑,还避开下面的人,只往农民家里钻。
  
   有的时候山路难行,他们从市里光开车到村上就要大半天的时间,山大沟深,那些农户还住得稀稀拉拉的,有的一个山旮旯里就只住一户人家,根本没有路。通往山上只有弯弯曲曲的小路,土路狭窄车开不进去,那就步行,荒山野岭的田刚也不想一个人在车上呆着,也想看看老赵是怎么个微服私访法,也就跟着走到农户家去调研。
  
   第一次调研,下了车他们还深一脚浅一脚地足足走了两个小时。老赵走得飞快,如履平地,刘秘书一路小跑,田刚却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等到了农民胡马木的家里,已经是下午了,中午为了赶路连饭都没顾上吃,这会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腿早已软得迈不开步子,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再看老赵,精神头十足,问这问那的。因为远离大电网,居住比较分散,这个地区大部分农民都早早用上了电并享受到现代文明的时候,胡马木和距离他家三公里外的一户农民家还没有通电,还在点着煤油灯,到了晚上家里几乎和家外一样黑,全家人只能就着那一点豆苗似的亮光,大人干活小孩学习写作业,熬得眼睛生疼。说着说着胡马木的眼睛就红了,老赵的眼睛也湿润了。老赵握着胡马木的手久久不松开,说是供电公司一定会好好想办法,加快当地的农村电网建设步伐,争取给他家早早通上电,看上新闻联播,看上综艺节目和电视剧,让家里任何时候都能亮亮堂堂的。
  
   不久之后,老赵亲自指挥打了一场连续几个月的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没有双休日节假日的硬仗,楞是给还没有通上电的那些偏远山区的农户家里拉上了电线通上了电。通电的那天,在此起彼伏喜庆的鞭炮声中,当地乡亲们将一面锦旗送到了施工现场,还拿来了亲自做的馓子、手抓羊肉、甜醅子、油香等等请电力工人吃。老赵也很高兴,一张被晒黑的脸笑得满面春风,吃到高兴处,就有人唱起了花儿:
  
   “喝一口泉水润一下嗓,
   放声唱,
   青山绿水的地方,
   揉一下眼睛了仔细望,
   好风光,自从这疙瘩通上了电,
   人世间就赛过那天上。
   ……”
  
   胡马木不知道从哪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咪咪,配着花儿的调子吹了起来,柔和明快的曲调令人禁不住心摇神荡,悠扬婉转的曲调在田野地头久久地飞扬回荡……
  
   四
   通电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来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当地的电网是像串糖葫芦一样串起来的,安全稳定性极差。随着农民生活水平的逐渐提高,当地农村各家各户的家用电器也逐渐多了起来,有的家里还用上了电炊,用的电自然而然就多了起来,电压就有些不足了。而且这个地区的电力线路建的时间都比较早,年久老化,用电量一大,你家一用空调,我家再把电炊打开,就很容易出现跳闸断电的情况,电灯也不亮了,只剩下红丝丝。有的时候一个村子里谁家要用大功率的电器,或者是铡草机等农用电器,就得提前先对村里人打招呼不要用电,等他先把草铡完了,别的村民才开始做饭、照明、看电视。所以,在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田刚、刘秘书还陪着老赵跑遍了临夏的山川沟壑,看遍了所有的电力工程建设工地,还去农村挨家挨户进行低电压调研,每到一处,老赵都要亲自查看测量电压。他们经常徒步四五个小时深入条件恶劣的无电地区电力建设工程现场,在漫天黄土中了解并现场解决工程存在的困难,亲自督导电力建设进度,要求建设队伍快速推进工程,早日完成农村电网的改造和升级,让老百姓用上更为亮堂更为方便的电力。
  
   天天跟着老赵四下里奔波,好处没得上,干的净是苦差使,田刚心里憋得慌,有时候也向家里人或者是刘秘书发发牢骚。谁知道老婆不光不向着他,反过来还说老赵是个好官,现在这样的领导难得,是职工的福气,多跑点腿又怎么了?还不是为了当地老百姓的事,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叫你们电老虎吗?老赵这样扑下身子为百姓着想,你看谁还叫你们电老虎?哪有这样的电老虎?也是改变你们电老虎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呢,你要踏实一点,给领导服好务,不要一天小肚鸡肠地光想占便宜,这间接也是为当地老百姓服务,你也算是为这个社会作出贡献的人了。那个小秘书的口吻跟他老婆一样,说什么遇到这样的领导是他们的福气,能为这样的领导服务是他们的荣幸,跟着老赵这样的人,感受到的是满满的正能量等等。他们都这样说,田刚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索性也不再发牢骚,就干好自己开车的职责就是了。
  
   农村的电网需要改造升级,城里的电网也需要加强。为了配合当地政府的亮化美化工程,将主街道上的电线埋入地下,顺便将老旧的线路换掉,提高供电的可靠性。这可不是个轻松活,钱少,活多,工期还短。从设计到施工,老赵和队员们一起天不亮就到现场指导工程质量、安全和进度,对工程中遇到的开挖纠纷、施工环境、施工安全和质量都提出了很多指导意见,他好像总是不放心,即使天下着雨,他也能在现场一呆就是一天,全市三十多个施工点,他就打把雨伞步行着在施工点之间来回奔波。十几天下来,明显能感觉到他已经是相当疲惫,人也瘦了一大圈。
  
   也就是前天早上,田刚又陪着老赵来到市中心的一个施工点,想看看这里的进度如何,中午大家吃工作餐的时候,老赵说吃不下就没吃饭,田刚也没觉察出什么,没想到到了下午,老赵忽然就倒在了地上,脸色蜡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冒出来。田刚见状,赶紧就背起老赵向车的方向跑去。施工点的两个工作人员赶过来要帮忙,也被老赵挡住拒绝了。老赵摆了摆手,用虚弱的声音对那两个人说:“你们留下来施工,有老田一个就够了,小毛病,不碍事,别影响工期,等一会我再过来看。”老赵平时说一不二,大家只得退了回去,继续工作。
  
   田刚将老赵放到车上,老赵那时根本坐不住,半躺在后座,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控制不住地低声痛苦呻吟。
  
   田刚猛加油门将车开到了地区医院,回头一看老赵已经晕了过去,赶紧叫来护士,几个白大褂飞快地将老赵抬进了急救室。过了半个多小时,老赵醒了,瞟了一眼田刚,有气无力地说:“别告诉你嫂子,不要让她担心……”说完又晕了过去。
  
   医生神色凝重地对田刚说:“患者病情极为严重,我们医院的医疗技术和设备水平有限,还是赶紧往省城去吧!或许还能有救!”
  
   什么?田刚吃了一惊。怎么可能这么严重?这时他才知道,老赵有严重的肝病,这种病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最怕的就是劳累。
  
   老赵近两年来的深入农村调研、市中心广场滑坡时的不分昼夜指挥、带领大家风里来雨里去冒着严寒为农户拉线接电、在整治低电压现场挥汗如雨的工作场面在田刚的脑海里快速地回放,他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地难受起来,之前对老赵的埋怨讨厌瞬间化为了乌有。
  
   五
   连夜转院到省第三人民医院后,田刚也没有给杨桦打电话,他还记着老赵的交代。男人的心思,他懂,不就是有什么事都要自己承担着,不想让自己的女人跟着自己受累揪心吗?再说家里只有女人和孩子,晚上打电话,一家人都别想消停了,还是等到第二天老赵醒来了,再给杨桦说吧。
  
   可是第二天,老赵还是没有醒,田刚慌了,看来,必须得通知杨桦了。单位的领导们也都闻讯来到了医院探望,看到情势不妙,单位的工会主席赶紧拨打了杨桦的电话,他的措辞很谨慎,也很委婉,只是说老赵感到不舒服现在在医院里,要是不忙的话可以过来看看。
  
   但是很明显杨桦的嗅觉相当敏感,她从工会主席那斟字酌句的言语中听出了危险,赶忙撂下手头的工作,抓起包就向医院赶去。
  
   就在大家焦急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杨桦的时候,田刚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儿子阿宝。阿宝不是在戒毒所吗?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自己怎么不知道?
  
   阿宝的口气很恭敬,和以往飞扬跋扈的样子截然不同,他说他现在已经戒完毒,完全没有毒瘾了,下周就去单位上班,而且单位已经通知他,他现在已经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了。
  
   “正式工?怎么可能?”田刚心里想。
   末了,阿宝说:“爸,我最近懂了很多,以前自己太不懂事太不听话,把你和我妈两个老人家害苦了,以后我会好好工作的,也会好好孝顺你们二老的,你放心。”
  
   这话怎么也不可能出自阿宝的口中啊,阿宝那个混账小子怎么可能说出这么让人暖心的话呢?“你是阿宝吗?是不是打错电话了?”田刚似有些恍惚。
  
   “是我啊!爸!真的是我!是赵总找到我给我做工作,还出钱让我去戒毒所戒毒,赵总又给单位人资部说考虑解决我的工作问题,说是总要给人一个活路,一个重生的机会,为了我的事情,他还跑到上头找领导,做了很多工作。”阿宝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快。
  
   “爸,就冲着赵总把我当个人看,给我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做人,回报你们!”
  
   愕然、惊喜、疑问……,多种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田刚的心头,天上怎么会掉这么大个馅饼?而且是自己从来没敢奢望过的,掉到了这个最不应该掉的不争气的儿子身上?
  
   由于从小娇惯管教无方,阿宝平时好吃懒做,周围的人都叫他“混世魔王”。阿宝从上小学一年级就老是逃课,单单小学就读了九年,实在淘气不听话,高中毕业也没有考上大学,田刚只得让他上了个职业学校,从职业学校毕业之后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在单位里当临时工。没想到阿宝工作后也没有变好,净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染上了毒瘾,脸色铁青,瘦的没个人样子。为了买粉,阿宝以各种理由到处向亲戚朋友借钱,而且光借不还,实在没有办法,亲戚们都找到田刚算账,他和阿宝的妈一个一个给人家赔礼道歉,把这些年攒下的养老钱都给人还了账。到后面,再没有一个人给阿宝借钱了,阿宝毒瘾发作的时候,变得不像个人,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钱,把家里弄的一团糟,还指着母亲破口大骂,说要是不给钱就去死,母亲没有办法,只好一次又一次含着眼泪把钱给他。
  
   老赵在有一次问起他家的情况时,他曾经提到过几句。没想到老赵居然放在了心上,那么一个冷冰冰的人居然给了他这么大的帮助,那么一个讲原则的人这次居然不讲原则地给他儿子转了正!
  
   田刚看着重症病房紧闭的房门,想到直到现在还昏迷未醒的老赵,他的眼睛湿润了。
  
   六
   天已经快亮了,窗外阴沉沉的。杨桦将老赵的照片放回书桌上,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准备收拾收拾出门。今天是老赵的两周年忌日,她要带儿子去见见老赵。
  
  
   “叮咚,叮咚——”有人按门铃。
  
   是谁这么早?杨桦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田刚,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和一个农民模样的回族男人。他们手里大包小包拎满了东西。
  
   “嫂子,今天是赵总忌日,我们陪你一起去看看他,这是我儿子田宝,这是村上的支书,知道我要来非要跟着我来。”没容她开口,田刚开了腔。
  
   杨桦的心里一暖,什么话也没说,将他们让进了屋里。
  
   “阿姨,我也要去给赵叔叔汇报下工作,敬一杯酒,感谢他当年让我这个二流子迷途知返,让他知道他没有白操心,我田宝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也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田宝一身西装革履精干利落,满脸诚意地直直看着杨桦。
  
   “嫂子,我是胡马木。”那个跟在田刚后面走进来的男人站起来说,我是代表我们村的乡亲们来的,村里人现在不光用上了电,电压也正常了,我们用空调,用电炊,快跟你们城里人一样了,这都要感谢赵总,这几天,已经有电力施工队来到了村里,到明年春天,我们村还要通上三相动力电,那时候,全村人都会一天比一天富!
  
   天很蓝,墓地四周一片寂静,山孤雾薄,树木萧瑟,枯叶堆积,荒草离离,一派初冬的肃杀模样。
  
   杨桦、儿子毛毛、田刚、田宝、胡马木来到老赵的墓碑前,献上一束鲜花,倒上一杯清酒,献上馓子、油香还有手抓羊肉,烧上一把纸钱,一首悲情的花儿在渺渺天地间撕心裂肺地唱了起来:
  
   “阿哥本是个难得的好人,
   阴风吹,
   手擦了水般的眼泪,
   阎王的面前我再下跪,
   盼望你,
   将我的好哥哥千疼万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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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只有经历极度的黑,才能看的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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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露棱 Re:花落花开又一年 回复时间: 2016.10.08 15:37

    一个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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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无影灯下送银针 Re:花落花开又一年 回复时间: 2016.12.19 16:46

    我不信只是故事而已。浮躁的社会,贪腐成堆,但偏就有如故事中的良心不灭的好人。对,好人!平凡中见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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