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抵靠在一个墙角落里，听着漫天的风雪呼号声，中间错落夹杂着轰炸机迅速飞来的轰轰声。他急忙把头伏在腿上，只听得连着几声巨响，地面和墙垠剧烈地震动，扑蔌蔌一片灰蒙到他的头上。他诅咒了一句，摇着头，晃开身上的灰，抬头看看。本来就昏黄的天，现在更灰暗了。
　　他把阻击枪从左肩膀挪到右肩膀，不停地搓着手。这么寒冷的天，如果在英国，是从来不会见到过的。这诅咒的斯大林格勒！这诅咒的天气！他往手心哈气，避免手指冻僵。对于一个阻击手来说，手指冻僵真是一场噩梦。他也不敢大声发出声响，觉得就隔着墙，靠喷泉的那一侧，似乎有一个人正贴着墙慢慢移动。
　　一定是德国佬。他立刻把枪端起，瞄准墙的出口地方。那里被投下的炸弹炸中了，垮下一大堆废墟。他就瞄着废墟的上方，心里想着，只要那个该死的德国佬探过来，就让他脑袋开花。
　　但是没人过来。片刻的寂静后，守在出口另一端的一个苏联士兵哀号了一声，从机枪旁滚了下来。他一眼就看见，远处躺着的尸体在脑门中间有一个黑洞，连血都没流就毙了命。
　　这么准的枪法！他倒吸一口冷气，一定是毒眼干的！这个恶鬼！刚才沿着墙换位置，他如果早知道是毒眼，就会发出警报，免得又损失一条生命。干脆，就直接甩一颗手雷过去，让这恶鬼见马克思去！他听苏联人对死去的战友都说他们去见马克思了，于是他也喜欢这么说。
　　他明知自己没有带手雷，还是伸手往背上的军囊探去。要是有手雷就好了，那东西太重，自己一把阻击枪在手，就拿不得太多了。屠夫和救火队员却总是在身边带很多，步伐却一点也不见拖累。
　　他听到在顿河那边，传来了德军的冲锋号声和呐喊声，显然又有一批空降兵杀过来了，够屠夫他们受的了。屠夫按命令，潜伏在河那边的一栋民房里接应。但他知道屠夫肯定不会有事，屠夫的恐怖的力量和杀气总是帮助他顺利地从危险中杀出。他曾经看见屠夫在一架列车的露天车厢上，像死神一样静悄悄摸到一个个瞄着车两侧的德军士兵后面，手起刀落，眼睛也不眨，一个个杀死，瞬间十四个德国人全见了马克思。之后，屠夫用匕首在裤子上擦了擦，用血污的手掏出一支烟，歪着嘴点着，又把一支烟扔到车厢顶仍保留瞄准姿势目瞪口呆的他旁边，坏笑着说，小子用不了那么费劲吧。他感觉自己被小看了，愤愤地说，你等着看我的本事。
　　可是我的本事怎么施展呢？他想，军囊里除了硬梆梆的饼干和一把手枪，再没有多余的子弹。现在只剩下三发阻击枪子弹了，他真后悔自己出发时逞英雄，只带了七发子弹。四发子弹结果了四个胆大妄为、轻率冲锋的德国佬，把别的德国士兵吓回到墙那侧，守在喷泉的周围。可这时他就后悔了，德国人中间显然也来了阻击手，苏联士兵一个个被结果，甚至包括缩在机枪垛里的机枪手，他们被穿过机枪口狭小缝隙的子弹击中丧命。他悄悄摸到一个机枪垛里，在缝隙中看到远处一个瘦长个子的德国军官一闪而过。毒眼！
　　就在那一瞬，他忽然将头一低，一颗子弹飞快钻进来，从他刚才的位置掠过……
　　好家伙！这个恶鬼！想不到在斯大林格勒又见面了！
　　他不会忘了1938年的秋天，阴云下的慕尼黑，疯狂的喊着希特勒万岁的人群，张牙舞爪的纳粹的旗帜，他站在奥运会的冠军领奖台上，不是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他并列，那就是毒眼！
　　射击比赛的竞争是激烈的，参加比赛的大多都是军人，使用的都是各国的军用枪械。由于关系到本国的荣誉，再加上世界大战的阴云笼罩，选手们都使出了全力。打到第九发子弹时，他发现仅有一个人还和他一样全靶十环。他看向那个人时，看到一双阴毒的眼睛正看向自己，还带着轻蔑的讥笑。他在德国观众的嘘声中，稍有些走神，第十枪只有五环。然而对手不知怎么回事，也只打了五环。两人共同走向领奖台的时候，毒眼用恶毒的眼神看着他，配合着说了一句什么，他知道是说“战场上再见！”
　　德国人故意把纳粹德国国旗升得比不列颠旗帜高一些。格林在颁奖的时候，故意没有跟他握手，因为他拒绝行纳粹礼。他听到毒眼在旁边说，小心，我要用枪打碎你的头。
　　他不客气地回敬，看谁的枪法狠！
　　可是，此刻他只剩下三发子弹了。他想摸到喷泉那侧去，捡几发子弹，可是刚把一个苏联的士兵帽扔到豁口，就有不同方向的子弹打来，交织着火星。原来德国人还不止一个阻击手，很多人构成了交叉火力网。
　　他只好停下来，听到那侧有个阴毒的声音，在数数呢，十二个、十三个……他知道毒眼在显耀现场所射杀的苏联士兵数量，气得直冒火，却又听到毒眼继续说，地上的全打光了，射楼上窗户里的吧。
　　只听到两声惨叫，是从他身后的指挥部大楼里发出的。他抬头看时，只见两个人已经伏在窗台上死了，一支步枪从楼上直摔下来，砸出雪地里一个大坑。想不到毒眼的枪法这么远都能发挥威力。原来还有苏联人在大楼里探出头射击、观察，现在全吓得不敢出来。
　　十四个、十五个……
　　砰！楼顶的旗杆也被打断了，原来毒眼没有目标瞄准，竟然随手一枪把指挥部的旗帜打掉了。他尽管不喜欢红色的苏联旗帜，可是那落下的象征失败的姿势还是激怒了他。再想起丘吉尔出发前对他们敢死队员交代的，“在俄国佬面前长长咱们英国的威风，别让他们小瞧了！”
　　一股怒火升上来，他向指挥部径直匍匐爬去。没有掩护，这样越过敌人火力封锁的爬行的确危险，但他知道只有在楼上的窗户里，才能专心地瞄准毒眼，把他杀死。
　　就在快爬到门口的时候，敌人的一个阻击手发现了他，他听到呵斥的声音和枪哐啷啷抬起，立刻回身同时瞄准，在千钧一发之际抢先扣动扳机，那个阻击手死去还保留着端枪瞄准的姿势。
　　毒眼立刻挪过来，藏在一座雕塑的后面，瞄准了他。他也瞄准了，两人几乎同时开火。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但子弹掠过他耳旁，打在了门上，哑哑的一声。他的子弹同样差之毫厘，没有命中。
　　现在他爬进了大楼，也只剩下一发子弹了。
　　他一口气跑到三楼，在旁侧的一个窗户旁蹲下来。这最后一发子弹，要么毙敌，要么浪费然后束手待毙。喀哒一声，他把这发子弹从弹鞘中推出来，用手抚摩着，仿佛在耐心地为它祈祷魔力似的。楼里面人数不多，都带着惊惶的表情，楼下三百米远的那个神枪手把他们吓坏了。他听到苏联的上校在一个屋子里不住地向电话喊着求援，楼里一个喇叭仍然在沙哑地低唱着“喀秋莎”，也没人去关一下。窗户外面只有风雪的呼号，没有枪炮的声音，反而更让人心悸。
　　最后一发子弹！
　　是时候了！他深吸一口气，把子弹推到弹槽里。猛的站起来，把身子挂在窗外，顶着涌来的大片寒冷的雪花，努力将眼睛贴着瞄准镜。那个恶鬼！他的瞄准镜里，毒眼还在原来的位置，背对着他，朝另一个方向瞄准，十字瞄准线的中央就是毒眼的军帽下侧的后脑勺……
　　最后一发子弹呼啸着飞出去，他甚至感觉枪管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他看到毒眼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正巧翻过身来，他遥远地看见——
　　那打死的不是毒眼！是另一个德国阻击手！
　　就在这是，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一股莫名的寒意笼罩了全身。眼角有冷酷的光微微闪过，他看见，原来毒眼已经转移到了一个角落里，正好面对着自己探身的窗户，不到一百米！
　　他感觉到毒眼乌黑的枪口正在自己的脑门和太阳穴之间移动，似乎正在享受猎人观察猎物落入陷阱时的快意。
　　完了……他想，看来还是毒眼胜了！
　　他猛地朝毒眼直视过去，痛苦地死吧！如果有时间，自己还可以诅咒一句……
　　可就在他张开嘴后，就惊讶地定住了，大口的风雪吞下，他也不在乎，他看见——
　　毒眼的手扣动了扳机，可是没有动静，什么动静也没有。毒眼急忙附身拉枪栓，没有子弹！毒眼在这个过程中，甚至还窘迫地朝他咧嘴笑了，就像他们不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而是在体育场上一方出现低级失误的那种表情。
　　他很快地拔出了手枪，三声清脆的枪声后，毒眼瘫倒在地，就像斗牛场被刺杀的公牛。
　　后来，他和屠夫坐在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上聊天，聊起这件事，他问屠夫，“这么会那么巧呢？”屠夫正从一具德国士兵的尸体上扯下一块布来擦他的匕首，听到他的问话，说，“我想你小子跟他有奇怪的关联吧，神秘的联系。”
　　他继续问，“这是什么原因呢。”
　　“SHIT！你这个喜欢钻研的贵族！”屠夫离开他，在德国士兵的口袋里搜索，希望找到一包香烟，可是没有发现，生气地把冻得硬邦邦的尸体踢开，说，“我听敢死队的指挥官说过，经常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叫做什么BUG！”
　　“BUG！”他自言自语，还是不太理解，然后端起枪，瞄准镜里出现了远处的德国纳粹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