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英侠传》第二十一章 |
第二十一章 祖孙
在京城最繁华的灯市口西街,有一座华府,乃是当朝右丞相刘养政的宅邸。王府南北长东西宽,高墙琉瓦,门蹲石狮,在这条街巷里气势最为恢弘。府内正院穿堂,书斋画室,苑囿绣楼,皆是雕梁画栋,两边抄手游廊,挂着各色鹦鹉画眉。虽是严冬,府内各房却是锦蔓高挂,暖炉熏香,丝毫不觉寒冷。刘养政下了朝,漫步来到爱女紫玉的闺房,只见她正在伏案练着“飞白书”,不由赞赏了一番。紫玉见到父亲,神色却是淡淡的。没说两句话,就弃了毛笔要出门。
刘养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阴空晦色,铅云低垂,恐怕下雪,出言阻拦:“都快午时了,你不与爹娘一切吃饭,自己一个人要往哪里瞎跑?”
紫玉穿上蓝狐里外发烧大褂子,一边往外走,一边漫不经心回了一句:“我不饿,我担心江奶奶的身体,我要去看看她。”
刘养政闻言一拍桌案,喝道:“你给我站住!”他望着爱女的背影,忍耐再三,温声道:“我都劝了你多少遍,不要与江家余孽有牵扯……”
“余孽?”紫玉呵呵一笑,转过头,柳叶眼里射出一抹寒光,出言毫不尊敬:“爹,难道你忘了,当年你与江伯父可是八拜之交,你们同为赴考举子,途中相遇,江伯父得知你被山贼打劫,身无分文,特特赠予你银两,鼓励你信心,偕同你来到京城参加科考。你得了探花,他得了榜眼,你们指腹为婚,约定未来的子女要结秦晋之好。好,好,好,现在你却称江伯父的娘亲为余孽!”
刘养政气息一窒,又怒道:“放肆!你这是跟爹说话的口气吗?过去的事情你知道什么!那江惜年私通乱党,触怒皇上,被抄家灭门。我念在结义的份上,疏通了多少渠道,费了多少心血,才保住了他老娘的性命。这么多年,我安排人供养她的衣食,早已仁至义尽。你还要你爹怎么做,难道你要逼得你老爹丢掉头上乌纱,也落得株连九族不成?”
紫玉冷笑一声,道:“爹,这房内只有你我,您还何必哄瞒亲生女儿。当年江伯父有无私通乱党,我不知道。但是那封弹劾江伯父的奏折,谁人书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爹,女儿……还不是在为您赎罪!”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刘养政长叹一声,扶额瘫坐在了八仙椅上。
紫玉乘着软红小轿,一直坐到一个尼姑庵方才停下。她下了轿子,命轿夫们在外侯等,自己拎着一个食盒进入庵内。尼姑庵内女尼不多,唯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尼姑与一个七十有余的老尼姑。紫玉轻轻打开食盒,端出一碗参汤,递到老尼面前,柔声道:“江奶奶,这是紫玉亲手炖的参汤,您趁热快喝了吧。”
老尼姑面容密布丘壑皱纹,笑容却非常慈祥。她接过参汤,却不饮,顺手搁置一边,端详着紫玉道:“好孩子,奶奶好些日子不曾见你,你到哪里去了?”
紫玉伸手轻捶着老尼姑的腿,笑道:“我随表哥去湖北玩了几日。一回京,就惦记您老人家。奶奶,天气太冷,紫玉给您做了一件厚实保暖的大棉袄,你喝完参汤,紫玉就伺候您试试如何?”
老尼姑笑道:“奶奶不冷,奶奶看到你,心里就热乎乎的。这么多年,你隔三差五就来探望奶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只可惜……”她语气一顿,脸色暗淡了起来。
紫玉问道:“可惜什么?”
老尼姑沉默,过了一会,从蒲团下取出一本《金刚经》,递给紫玉道:“孩子,你心性朴实,为人仁义。可惜执念太重。人生在世,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有时间多参佛法,需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
紫玉听得发懵,问道:“奶奶您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明白。如果紫玉哪里做得不好,您直截了当告知紫玉就是了。”
老尼姑哑哑一笑,拍了拍她的肩头道:“孩子,你哪里做得都好,就是太好了。奶奶心疼你。你这个丫头,花容月貌的,为啥不多为自己的终身考虑考虑呢?”
紫玉醒过来了味,登时红了脸,娇嗔道:“奶奶……”
老尼姑咂了一口参汤,满意的点点头,道:“孩子,奶奶早已身处黑海底,无我大光明了。他日若能坐化,也是了无牵挂。奶奶就是担心你,怕有一天我走了,你还未能做到少欲无为,得失从缘。那样,太虐心了。”
紫玉怔怔的看着老尼姑,欲言又止,终忍不住问道:“奶奶,您真的能将过往的一切都放下吗?”
老尼姑神情淡静,气质超凡脱俗,缓缓道:“奶奶早已饶恕了一切,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紫玉心中一揪,抱住了她的腰,埋在她怀里,哭了起来:“奶奶……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白鹭哥尚在人间……”
老尼姑释然一笑道:“他在人间就好,只要在人间,生活得好,就是最好。”
紫玉又滴下眼泪说:“可是他不肯与我相认,也不愿意随我回京城。我提到您,他都不发一言。我本来想用我的方法带他回来见您的,谁知道他又跑了……”
老尼姑默然半响,脸上仍是波澜不起,道:“他不回来是他的自由,你何必勉强他呢?”
“奶奶,难道您不想见见白鹭哥?”紫玉抬头问道。
“曾经想,非常想。奶奶不止想见他,还想见他爹,他娘,还想见以前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后来,奶奶才明白,息念就是息灾。紫玉啊,你看窗外杆子上挂着的幡帘,是不是在动?”
紫玉凝目望去,道:“对啊,风在吹,幡在动。”
“那你说到底是幡在动还是风在动呢?”
”这个……可以说幡动,也可以说风动。”
”错了,孩子,其实既不是幡动,也不是风动,而是你的心动。”老尼姑意味深长道:“紫玉,到了奶奶这个年纪,这番境遇,能得知白鹭平安顺遂,心里已然圆满欢喜,不会再奢求别的了。只是你要什么,你清楚吗?”
紫玉呆呆的,不知如何回答。她离开尼庵的时候,天空刚好下起了雪,雪花大如鹅毛,快如扬絮,一会儿功夫,屋宇街道都覆上了一层薄白。紫玉倦怠的坐在轿子里,随手掀开了轿帘。冰雪天气,街上少有人行。偶见两仨乞丐,也是瑟瑟凄苦的模样。紫玉叹了口气,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子,从轿帘里递给一个轿夫,让他给前方蹲坐淋雪的一个乞丐。却在那乞丐接到银两,抬头的一刹那,紫玉震惊的睁大了双眼,她怀疑自己看错了……那不正是江白鹭的面容吗?
“停轿!”紫玉命令轿夫,她冲出轿子,急切的奔向那个乞丐。那个乞丐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一手拿着个破碗,一手拎着个竹棍,对着紫玉道:“多谢小姐。”
紫玉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她撒目一周,拽着乞丐穿行到胡同拐角处,激动的说:“白鹭哥,你怎么在这里?”
江白鹭苦涩一笑道:“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回到这里吗?”
紫玉见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欢喜得眼泪差点流出来:“白鹭哥,我惦记了你十一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一起捉蛐蛐,放风筝吗?你送给我的金栀子,我一直都戴着呢!”她从鬓边拔下一枚栀子花型的金簪子,在江白鹭眼前晃动着,证明这是信物。
江白鹭“嗯”了一声道:“你上次说我奶奶人在京城,她在哪里,你带我去找她。”
紫玉连连答应,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道:“但是你这身打扮……也罢,这样更安全!"
当江白鹭出现在老尼姑面前,老尼姑虽然修行多年,生死置之度外,却也在一瞬间险些晕厥过去。江白鹭急忙掐着她的人中,待她幽幽醒来。老尼姑老泪纵横,抚摸着江白鹭的面颊,泣不成声:“乖孙儿……乖孙儿……原来你真的还活着……”
“奶奶,孙儿有幸被天山圣女所救,并且收为徒弟。孙儿牢记爹娘临别前嘱咐的话,永远不对他人吐诉自己的身世,永远记得活着为大……”江白鹭眼眶通红,他回忆起十一年前,江家一朝临祸,皇帝圣旨颁布,将江家满门男丁一律处斩,女眷流徙千里,不得再回中原。他的父亲江惜年命人从街巷找来一个与江白鹭同龄的小乞丐,李代桃僵替了他,又命亲信带他潜出京城,直逃到天山。他那时虽然年少,却是不愿意苟且偷生,本来决意与全家同生共死,却被母亲扳住双肩命令道:“你是江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你没资格提死!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将来能否洗雪江家的冤屈,就靠你了!”江白鹭听了这话,咬紧牙关,跪下给父母重重的磕了三个头,他逃生的路上受尽惊吓,尝尽颠沛。哪怕来到天山,还会遭遇追杀。父亲的亲信为保护他流干了最后一滴血,而他在生死危亡时刻,却看到一个白影幌过。紧接着,江白鹭只听得“噗、噗、噗……”几声,一个冰雪铸成似的美貌妇人,她剑演绝招,须臾功夫便让追兵们身首异处。她问江白鹭的身世来历,江白鹭恍若失忆,一字不提。美妇也不再追问,只是将他带到天山沉璧宫,收了他为自己的三徒弟。
往事历历数来,祖孙俩恍然若梦。紫玉在一旁哭湿了衫袖,她多想告知他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的父亲。她又不敢,她又不能。她只能静悄悄的掩上了房门,静悄悄的离开了尼庵。
江白鹭见紫玉走了,询问祖母:“奶奶,我娘还有音讯吗?”
老尼姑垂目,泪水顺着脸颊汩汩而下:“早在朝廷处斩你爹那日,她就投缳殉情了……乖孙儿,江家只剩下你我了……天可怜见,我还能见你一面,感谢菩萨,感谢上天……”
江白鹭沉吟片刻,道:“奶奶,孙子当年幼小,不知江家蒙受此难的缘故。如今孙子已经长大成人,奶奶若知真相,还望告知。”
老尼姑身体一震,睁开眼睛,瞳仁里出现了一点火星,逐渐仿佛蔓延开来。她呼吸沉重,满面涨红,似乎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江白鹭急忙为她抚胸拍背,好半天才让她舒缓过来。老尼姑喘息着说:“乖孙儿,你爹当年是被冤枉的!”
紫玉回到刘府,已是掌灯时分。她本想回到卧房休息,却听说哥沈河原来了,好奇心起,便溜到书房门外,伏窗偷听。只听到父亲愤懑的声音隐隐传来:“宁王这回也太过分了。东厂之事是东厂之事,他不在封地好好享福,非要插手一杠子作甚!”
“舅父不知,宁王此举还不是因为‘八虎’乱政,迷惑着皇上日夜不休的沉湎酒色,而今大权落在刘瑾手里,他以圣上名义编撰《奸党》名单,把谢迁、刘健和王守仁一律汇入。还逼迫文武百官跪在奉天门一一自查,又把武林里有影响力的掌门人罗入网内,想要招安他们成为东厂在编官员,以此稳定局势。而宁王从中作梗,反而让六大派对朝廷产生了误会。”沈河原捧着一杯蓝青花的茶盏,品了一品里边的龙井,慢悠悠道。
“宁王吃饱了撑的!”刘养政手里盘着两枚核桃,道:“他在江西大造藩府,催收赋税,劳民伤财,难以枚举。这些年,江西税银累年积欠,还不算拜他所赐。自己持身不正,还要多管闲事,也不怕引火烧身。刘公公还未将此事奏呈圣上,否则宁王一定难辞其咎。”
“哈哈,舅父,你太多虑了。圣上若知此事,只怕心里偷乐。刘公公大权在握,虽能为圣上分忧,圣上难免也会顾虑他的势力。宁王既起意与刘公公为敌,圣上可能还会欣喜有了平衡势力,睁只眼闭只眼呢!关键是他妈一旦形成对峙局面,我们站在哪队呢?”
“你身为北镇抚司理刑,与东厂同一系统,你会站在哪队?”刘养政微微一笑,把核桃盘得格格直响:“我的好侄儿,我素来喜你聪明,却是怕你聪明太过,反被聪明误。左右逢源固然是种天赋能耐,明哲保身却更是长远之道。”
“哎……”沈河原长叹一声:“舅父,我也是风箱里的猪八戒,两边受气。放长眼去看,站东厂与站宁王,都远远不如站太子。太子可是储君啊!您说对不对?”
“太子?”刘养政轻蔑一笑道:“他带着哈密贡女私奔民间那事,乃是宫闱丑闻,愣是被压着少人得知,却已经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皇上是念在膝下子嗣单薄,没有废了他,只是圈禁了他在太子行宫。若是皇上的后宫再能诞下皇子,现在这个太子能当几天都不一定。”
“舅父,你觉得以皇上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还能有子嗣吗?”沈河原放声笑了几声,忽然语气一沉道:“前不久,我被刺客行刺,正是太子派来的人。可见太子还是舍不得安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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