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山间鸟鸣钻入耳朵，那么好听的音乐，这个时候却是教人厌烦的。火灵伸手摸向桌子，划掉闹铃。过了几分钟，鸟又叫起来，闭嘴吧。再睁开眼睛时，窗边明亮亮的，车子轮胎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如常。她摸过手机，十点零三了，必须得起床了。
　　如果没有感受如同死掉，我现在就是行尸走肉。可这具身体还是热的，心脏扑通扑通，脑子也还有用吧，只是像拉了整晚磨的倦驴。火灵坐在沼泽之中，光线暗了下去，寂寂无声，她感觉自己正在缓慢地陷落。她看到自己想陷落。
　　今天得干点什么有用的。坐在床边，想起断舍离“每年上身次数少于两次就可以扔掉了。”那些旧衣服，年复一年躺在柜子里，既没有再穿，也没舍得扔。打开衣柜，抱出了几大摞衣服，火灵放在床上一件一件翻拣着。最后整了两摞出来大概五六十件，春夏秋冬，里里外外的都有。蓝色针织毛衣，那时和弦歌一起喝过奶茶；有蝴蝶结绑带的白色衬衫，是她们夏日的高台上的夕照；黑色针织吊带裙，想起《侠盗飞车》和情侣座位……衣服从手里经过，一些故事或者片段就活了过来。而很快，火灵将会丢掉它们，连着这些复活的记忆，终将消失于无形。整理完一点多，火灵煮了面条，浇上昨天剩的番茄豆腐酱，草草吃完刷了碗，时间已越过两点。
　　火灵心里全是弦歌。打开她的消息框，火灵敲下五个字，想了想删掉两个字，又想了想，剩下的三个字也删掉了。心口生疼，让人怀疑心脏是不是快要坏掉了。火灵又想起那个晚上弦歌流泪的眼睛。弦歌站在火灵对面，“你怎么可以，火灵真的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火灵想起来本可以抱抱她的，可火灵却一动不动。火灵当时只觉得自己委屈得要死，为她做了那么多，而弦歌却憋着泪，好像受伤的只有她。真是不可理喻、莫名其妙，火灵沮丧极了。她现在后悔得要死。
　　得赶紧出门了。换衣服洗脸擦上口红背包，不要停下，火灵对自己说。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书房的猫，她去给猫碗添上水，还顺带捡起地上的餐巾纸团、毛球、喷水壶、塑料袋、一元硬币，这才着着急急地往楼下跑。
　　到上班的地方三点多，搭档雁字告诉她今天下午有个急活，有顾客定制了兔子情侣玩偶。把图片发给火灵，她便出去做脸了。洁生也在，火灵们打了个招呼。她是雁字的女儿，和火灵关系特别好，什么都愿意跟火灵说。
　　火灵在木头上勾出线条轮廓，然后开动锯子。兔子先生口袋里插着一朵玫瑰，要小心点。洁生在跟火灵讲她昨天的聚会。“昨天……好了。”机子的噪声吞掉了一些字。火灵伸着耳朵，心里咯噔一下，放大声音问：“不好吗？”是太好了。”“喔。”火灵放下心来，又想到自己，难过的很。
　　“是太好了。我们六个人这一年都没有一起聚齐过，这次能玩了一天呢。我和吴规则是最后走的。”
　　洁生拥有十倍的开心，扎扎实实，得偿所愿。而锯齿和火灵的手近在咫尺。火灵的心在颤抖，脑子里划过尖叫、血、半截手指。火灵没来由地就想到这些，心脏突突跳得厉害，莫名地怕，更加提醒自己要小心。又问洁生：“想和朋友多待一会儿，不想分开？”
　　洁生倚在窗户边，看样子没听到。机器持续不断地嘶鸣中，她自顾自继续说着。“昨天车可不好打了，你猜滴滴前面排队有多少人？天哪，六十多个。我们后来等了快一个小时才打上车。”
　　“最先走的是亓官，他去找男朋友了。然后有人来找水儿，她没说，可是一看就知道是她男朋友，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就像。”
　　火灵害怕失去弦歌，担心、委屈又舍不下，可她什么也做不了。火灵感觉自己糟糕透了。念头扯着火灵，她想起那个晚上鄙夷地眼神，轻蔑地笑意……火灵收回眼泪，不露声色，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我们还去了CCPARK，去了电玩城，还一起吃了饭……“洁生还在说着，历数着昨天聚会的内容……火灵努力给洁生留出耳朵，克制着自己，眼泪快要出来了。那斑斑驳驳的，被大雨浇湿，被大风吹散，火灵捡不起自己来。
　　“你看我的指甲，薄的和纸一样。”洁生被走过来伸过一只手，中指的指甲没有颜色。然后她又伸过来另一只手。两只手的指甲寡淡的很，像大雪将来之前失去表情的冬天。这是甲片卸了之后指甲受损的样子。
　　“我周六开学，后天早上到校。”洁生说这话时情绪没有波澜。火灵想着洁生精心保持了两周的美甲，想起她刚刚经历的那场期盼了好久的聚会，也听见她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
　　火灵什么也做不了，火灵觉得自己会在这个春天死去。“我没有感受，也没有这种简单的快乐了。”火灵停下手里的活，关掉机子按钮，想让洁生听清楚这句。洁生十七岁，火灵想让她听懂自己说的话，也希望自己透口气活过来。
　　和弦歌的关系摇摇欲坠，火灵无计可施，等待末日判决。火灵觉得自己掉入深渊，眼前越来越深，越来越暗。火灵不知道要对谁倾诉，也不知道如何自处。火灵要怎么活着。
　　摁下机器，锯子又飞转起来。火灵想象着锯齿们被发动机驱动着跑起来，她知道它转得很快，快到超越了人类的视觉追踪极限，并被眼睛错认为一个边缘平滑的圆。火灵想象着齿尖每一个点都奔向终点，而火灵的终点是失去弦歌。
　　她们都以为是彼此最后的屏障，绝不会分开。没有她的话……就连想一下火灵都会飙出眼泪。锯齿的终点是宇宙大人开的一个玩笑，到达-开始-路过-到达-开始-路过……永无止境，宇宙在嘲笑火灵。不，它压根不搭理火灵。
　　“你怎么了？”洁生有点觉察。
　　“我最近心情不好，可能快大姨妈了吧。”
　　洁生有点不相信，迟疑地看了一会，又点点头，像是默认了。
　　噪声如尖利的细丝钻进耳朵里，钻进血液里，钻进手部的关节、肌肉……噪声悬浮在空气中，包裹着火灵，隔绝开孤单、舒服、爱意、眼泪、思考、温暖、弦歌、空……。
　　木料是长方形的，需要按照勾勒出的轮廓先锯出大致形状。兔子口袋里的那支花有点麻烦，火灵得小心点。木块在她的手里慢慢发生变化，火灵知道木块最终将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火灵看到自己的手在一丝不苟地轻轻移动，看着多余的木块掉落在地……她脑子里却是另一番模样，突然的刺痛，晃眼的红，从嗓子眼里冒出的尖叫声，绽开的小花，半根断指，麻还是痛——最真实的感觉。
　　手指离开火灵的身体，弦歌离开她，哪个会更痛，哪个更真实，哪个又更快来到呢？
　　手机铃声从远处传来，Shall we talk……是弦歌。
　　我不想听你说……你和沁芳……最后知道的人，我为自己不值……那端的愤怒、怨怼如雪崩滚滚而来，如长夜街灯一盏一盏熄灭。火灵泪流满面，“我想和你说说话，我一直想你……想给你打电话，可是——”
　　“火灵，我们……分开吧。”
　　沸腾着的岩浆，被巨大的力量冷却。火灵忽然张开口：“好。”她还忽然想到是弦歌更快。
　　“你失去我了。”
　　火灵不吭声，呼吸停在胸腔，里面空空荡荡。
　　“我们还是朋友。”
　　“好，再见。”
　　火灵闭上眼睛，弦歌的样子逐渐模糊，像一根木头，一个人形的玩偶。她们曾互相雕刻，她们身体里满是对方的痕迹，却最终没有变成各自想要的样子。火灵感到身体又软又轻，有什么东西被撕开、剥下，鲜血淋漓地掉落、解脱。
　　又一年过去了。火灵心想。她拿起铲刀，开始雕刻兔子先生细节的部分。木头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刻刀推过去，一层木屑卷起，落在地上；再一层，落地……地上皑皑地，像深夜街头纷纷砸下的雪片，像火灵的恨意狠狠地刮在弦歌身上。某种酣畅而颤栗的快感一波一波袭遍全身。
　　火灵当然知道。火灵知道消息的时候，弦歌躺在医院，身体冰冰的。火灵抱着她好是困惑。火灵想，不就是分手吗，我说再见啊傻子，你就这样走掉？火灵那天又从泪水中醒来，十点钟起床，扔掉了所有和弦歌一起买的、穿过的衣服。然后来到工作室，开始雕刻她们一起时最爱的兔子玩偶。她想象着弦歌打来电话，她想象着弦歌离她而去，只是离开她而已，而不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弦歌再也不会再知道她的爱意，恨意，悔意，绝望，疯狂还是别的什么。一年前，她们在酒吧大吵一架，火灵气不过先走了。弦歌没有动弹，又叫来一打酒喝了起来。凌晨2点的街头，弦歌想要去找火灵，黄灯一闪一闪像野兽困倦的眼，一辆汽车幽灵一样撞上了她。
　　痛，像接收不良的信号，似有似无，在麻木中跳跃着。火灵感受到了，只是不知道这是活着的感觉，还是死掉的感觉。
　　
　　火灵（冥界）贴杀弦歌（夜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