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
一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是谁在唱歌,温柔了寂寞。我从昏昏沉沉中醒来,睁开眼,上阳东宫的寝殿,汉白玉砌就的地面,淡青纱制成的帷帐,重重曳曳,漫漫深深,装饰得雪洞也似,将盛夏的暑气隔离不见。我躺卧在竹木凉榻上,身子打摆子般的发着抖。病体未愈,盖着锦绣薄被,竟在这七月天里尚觉得冷。我斜斜望向榻前的香案,上面摆放的黑釉熏炉,不见了那些曲曲袅袅的白烟。再
深嗅一口,确实是感受不到什么熏香。于是,我勉强支起左臂仰起半身,出声唤着:“来人、来人。”
过了片刻,穿着水粉宫装的谢阿蛮急步进入室内。她满脸是汗,手里还拿着一柄熬药用的蒲扇。我瞧了她一眼,便忍了已到唇边的责备,只是吩咐道:“阿蛮,这屋子里尽是药气,熏得本宫头晕欲呕,你且去把檀香再加一些来。”
谢阿蛮秀眉一蹙,面现难色,轻声回道:“启禀娘娘,咱宫里的檀香已经用完了。眼下还有二两檀香碎末,奴婢给您焚些香末可好?”
我摇了摇头,略略用力,眼前便金星乱冒。我抬起水葱纤指,紧了一紧额上的白绫勒巾,心生疑惑:“以前宫里都是焚波斯进贡的瑞龙脑,如今怎么连檀香竟也没有了。你不会去内宫局再要一些来?”
“奴婢早就去过了。司药司的李司药说,今年宫里的香料比往年的少,都送到了贵妃娘娘处。方才奴婢看到阑下的素馨花开得茂盛,不如奴婢剪撷几枝插瓶,放到娘娘身旁先解急?”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又是她!
我喉头泛上一层又酸又苦的液体,强忍着抑住心头怒火。顿了一顿,我指着案上的一个紫铜铜盂,对谢阿蛮道:“你且拿这个去通融。”
谢阿蛮应承道:“是。”转身欲走,又被我唤住:“你还是去煎药吧,让永新去司药司就好。永新呢,她人到哪里去了?”
“回娘娘,今天是‘乞巧节’,永新去太液池放荷花灯拜牛郎织女了。”
一闻此言,我的怒火更炽。身位一宫之主,我病得半死不活,这些奴婢们却趁机东跑西颠,各图受用去了。我气得双手攥拳,蛾眉竖起,叱责道:“太阳还没落山,拜什么牛郎织女!”旋即又强颜苦笑:“罢了罢了。现在敷衍搪塞本宫的,又何止永新一个。倒是阿蛮你这些年的服侍尽心竭力无微不至,无论是在本宫风光之时,还是在禁足之后。”
“阿蛮深受娘娘器重,做的都是身为奴婢当做之事。”谢阿蛮到底有点良心。她扶我坐起来,又将一个青绿瑞草绣绉枕递到我的腰下,劝道:“娘娘不必与那些小人置气,眼下需要快点养好病,等您康复了,万岁爷还会来召见娘娘的。”
我呵呵笑。那是冷笑。我只是将一串珍珠项链塞给谢阿蛮。谢阿蛮诧异地抬头看向我。我气喘吁吁,倚在枕上缓了半日,对她说:“这是我家传之物,也是我仅有的首饰。与其便宜了那些捧红踩白的势利眼,还不如送给你当做一个‘念心’。”
“娘娘,这么贵重的东西,奴婢不能要!”谢阿蛮急急欲还,却被我阻回:“刚才是你在唱歌吗?唱得真动听,让我想起了江南。你再给我唱一遍可好?”
“好。”谢阿蛮红了眼圈,开启朱唇,那如珠落玉盘的歌声清扬而出:“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东家莫愁女,其貌淑且妍。十四能诵书,十五能缝衫。十六采莲去,菱歌意闲闲……”
我听着,听着,眼睛闭了起来,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我叫江采萍,大唐开元年间人。二十年前的立冬,我才满十六岁。我坐在青毡围裹的油壁车里,随着浩浩荡荡的选秀车队离开家乡赴向长安。车厢里还坐着两位与我同龄的少女,均穿着短衣窄袖丝襦裙,绾着小巧的三丫髻。我们的对面是一袭紫缎蟒袍,腰系玲珑玉带的大内总管——高力士。他眯眼望向窗外的柳絮飞雪,赞叹着江南风土的清新秀雅,纵使落雪也别具温柔缠绵,好似不解人事的少女。高公公边说边睨了我们三个一眼,目光落到我脸上的时候,立刻抖出一脸的笑纹,语气意味深长:“江南的美女计若恒河沙数,能让咱家过目不忘的仅仅遇到一个。江姑娘,来日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记咱家呀!”
“公公说笑了,采萍资质粗陋,还望入宫后,公公能多多照应。”我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话,随即低眉婉转敛目,手将一枝腊梅送到鼻翼。
大唐选秀,三年一度。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都需遵召应征。我自知是躲不过的。早在数年前,江南闽中都在盛传珍珠村江秀才的女儿天生丽质,更兼聪明灵秀,五岁能颂诗三百篇,七岁熟读诸子史籍,十岁琴棋歌舞无一不精。待到金钗之年,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我爹却一个也不中意。他私下对我说,美貌是上苍赐给女子最珍贵的礼物,长相美丽又富有才情的女子总有机会嫁给人中龙凤。
当高力士将中选的消息传达到我家,爹妈欢喜得眉开眼笑,又忍不住老泪纵横。闻讯而来的邻里,拎鸡携鸭提鱼送酒,单鞭炮就放了十几挂,噼里啪啦震耳欲聋。年过七旬的族长也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赶来,笑眯眯地拉着我爹的手,恭维他们生了个好女儿,对江家大族有功了……
我冷冷旁观默然不语,转身撇下乱麻麻的一群人,独自躲进闺房阖了门。自幼浸淫书海纸榻,我深知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难回故里见双亲。所以待选当日,我并未精心装扮,不过是素面布衣地去候选。岂料宫里来的“花鸟使”是长年侍奉御前的内监,眼珠子不是一般的毒辣。“花鸟使”要求秀女们纷纷用清水洁净了面庞,耳目口鼻细细观。再宽衣解带检查体肤,取尺子丈量臂膀手足和腰肢,听音探乳嗅腋看举止无不细致,毫无瑕疵如脂玉者,千人堆里不过三人。
“一个是江中司马的外甥女,一个是闽中大富的千金……”我娘左手托着我乌溜溜的长发,右手拿了蓖子梳着,语气里颇有几分得意:“平日里,她们高不可攀盛气凌人,现在跟我的萍儿一样,进了宫都是‘御女’——伺候皇上的枕边人……”
“娘,皇上有很多女人……”我对着菱镜,面无表情:“皇宫有着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御女’是排行最末的一等。”
“那些庸脂俗粉哪能跟我的女儿相媲美?老天爷一定会让你被皇上宠幸册封!”我娘取出压箱底的梨木盒子,将一挂滚圆光润有豌豆大小的珍珠项链系在我的颈上,“萍儿,你比娘有福气。娘嫁给你爹这个考不上进士的穷秀才,你的男人可是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这四个字,让我既是眩晕、既是激荡、既是惶恐、既是忧:人均称赞当朝天子是震古铄今的明君,自登基以来,中兴朝纲、振兴社稷,开创了如今家家户户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太平盛世。可他会生得怎样的相貌?会具备怎样的性情?会不会喜欢我?
“抬起头来!”
我从回忆中清醒,闻声抬头。顿时一片刺眼。明黄色的鲛帐。橘黄色的华盖。褐黄色的铜柱。金黄色的龙椅。有一位身穿赭黄色龙袍的皇帝气势威严,端坐在太液池的亭台中央。他头戴赤金高冠,整个人笼罩在一团被夕阳反射的光中。我无法看清楚他的五官样貌,只能看到皇帝点了点头,神情似是满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叫张云容。”回答者是最左侧的一个秀女,嫩脸修蛾,未语先笑,一副团圆喜气相儿。
“朕没有问你,问的是她。”皇帝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了立在最右侧的一个秀女。
“民女、民女……”被问话的秀女张口结舌,满脸惶急,忽然一仰脖子晕厥在地,辜负了明媚袅娜的好模样。
皇帝有些扫兴,摇了摇头,又侧目于我,问:“你呢?你叫什么?”
我深吸口气,声如莺啭:“民女姓江,小字采萍。”
“于以采萍?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你的名字取自《诗经》,有何寓意?”
“民女才薄学浅,只是谨记家父教导的:出嫁之前要像《诗经》里采集萍藻的女子,勤于祭祀先祖、操持家务,待出嫁之后要侍奉翁姑、相夫教子。”
“力士称你是个才女,你的文墨功底应是不弱。”皇帝慢慢站起身,走近我。我屏息凝神地立着,眼前是一团金线刺绣的五爪蟠龙。皇帝的鼻息暖融融地洒在我的额头,似乎带着笑意:“你身上有股清远的梅花香。朕就以‘梅’为题,要你作诗一首。但是诗中不能出现‘梅花’字样。”
我略略一思,出口轻吟:“雪屋冰床深闭门,缟衣应笑织成纹。雨中清泪无人见,月下幽香只自闻。”
“好个‘月下幽香只自闻’。诗作得好,遣词用语纤巧婉约不雕饰。可是你小小年纪,作此孤高清冷的句子,到底是不合时宜。”皇帝托起了我的下颔。我终于看清了皇帝的面容,不过四十多岁,生得清朗雄俊,唇齿间蓄着五绺美髯,身形俄然若巍巍玉山。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正在颇有兴趣地打量我,我顿时心如鹿撞,只觉得脸上好像着了火,一直烧到了耳朵根。
皇帝唇角一勾,轻咳了一声,高力士立刻躬身上前。
“传旨,江氏晋封正三品婕妤,赐住上阳东宫。”
三
“臣妾谢主隆恩。”我直起身,接过宣旨监递来的圣旨,转手交给了身后的侍女永新。
永新将圣旨敬放在紫檀桌上,满面春风地迎过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陛下今晚又召您侍寝。让奴婢伺候您梳妆打扮吧。”
“整整一个月了,陛下夜夜召婕妤娘娘侍寝,快将三宫六院的嫔妃们视作无物了。”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随后是一身红黄蓝绿的张云容登堂入室。她被封了一个小小的才人。由于没有伺候过皇帝,吃穿用度与宫女并无多少区别。出身富贵人家的她颇不习惯,常常不请自来我的寝宫,言辞带着酸涩。
“陛下又赏赐了娘娘什么好东西了?”张云容对我行礼后,眼珠子就如她耳垂戴着的鸡心坠子四下游荡。当她看到了案上堆积如小山的赏赐,眼睛顿时一亮,疾步过去发出惊赞:“这是苏州的绣罗;杭州的绸缎;四川的蜀锦;和阗的翡翠;蓝田的美玉;深海的珊瑚……这些都是上佳的贡物,就是位份尊贵的娘娘也未必能得到这么厚重的赏赐。陛下对娘娘真好。云容只怕余生要饱尝寂寥了!”
我淡淡一笑,安慰道:“妹妹不可妄自菲薄。你生得这般珠圆玉润,若不够美丽,怎能卓越人前,被选入宫?来日方长,且静待时机。”我随手拿起一个祖母绿镶金项圈,亲自递给张云容:“妹妹是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大人的独生爱女,懂得品鉴皇家之物。这个项圈戴在妹妹的脖子上,更显得艳丽迷人。”
眼看着张云容喜形于色地离去了。我解开头上发髻,让一头浓密青丝散落于地。永新捧出一盘金翠花钿。我摇了摇头,自梳了清简的望仙髻,左右插上几支玉搔头,髻顶簪朵大绢花,额头一抹鹅黄,唇上略点胭脂。我身上的衫裙也均冷色调。烟青、淡紫、雪色、银朱的织锦长衣,穿在豆蔻年华的宫娥身上,都嫌有些素净,我偏要冰雕玉琢似的,肤色如霜,成为皇帝眼里独一无二的冷香梅精。皇帝曾形容我是梅花精,即使淡妆素裹,也别有一番天然风韵,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
我靠在皇帝的肩上,语气幽幽:“臣妾出身寒门,只愿以本来面目侍君,免忘却了家父的养育教诲之恩。”
皇帝呵呵一笑:“爱妃想要为你的父亲讨个一官半职?”
我微微摇头:“臣妾绝无此意。家父若要走仕途之路,自然会参加科举应试。他若不适合为陛下分忧社稷,还是让他在家乡颐养天年的好。”
皇帝轻轻颔首:“难得爱妃有如此见识。不过无痴无癖无欲无求者,世间罕有。爱妃,你想要什么,尽可告之于朕。”
我抿了一抿唇角:“臣妾得到陛下的宠爱足矣,真的什么也不缺。”
我越是表现得不以物喜,不以己忧,皇帝越是挖苦心思来表达对我的宠爱。他握着我的手,带我来到一处新建的精致楼阁,登上三层楼,太监打开一扇雕琢卍字不到头的屋门,里边是间铺着猩红地毡的暖阁。东西两壁俱是书架,垒满了经史子集。南墙悬着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北面敞着两扇小轩窗,隔着一挂水晶帘。
皇帝袍袖一挥,指向窗边。我双手拨开帘子,触目尽是梅花,全园盛开缀满枝桠。红的如星星之火;黄的似点点赤金;粉的像小小蝴蝶;绿的……居然还有绿色的梅花,一朵朵,一颗颗,一树树,一丛丛,在白雪的映衬之下,含芳吐艳,云蒸霞蔚。
“朕命力士在一个月之内搜集天下名种梅树,配上这座倚梅阁送给爱妃。希望能够缓解爱妃思乡之念。”
“陛下怎知臣妾喜爱梅花?”我装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实际上早已了然于心。我的推测与皇帝的回答一般无二:“爱妃日日用梅花汁液浸染衣裙,朕闻到这一身清香,还能察觉不到你的心意吗?现在朕向爱妃索要回礼,爱妃打算给朕什么呢?”
我娇羞一笑,脱下身上的白狐裘,转身去了梅花林。我轻舒长袖、缓扭纤腰,环佩生响,衣襟带风。我跳的是一支古舞,源自魏国的王后甄宓所创,极是考究腰身与双足的旋转功底。我一口气旋转了三十多个圈,却是轻松自如,气息不疾不促。其时风过,有梅花缤纷落下。我的衣袂如惊鸿般翩跹,裙裾如花瓣般绽放。连阅尽花丛的天子也迷惑了:到底是人比花娇,还是花比人好?
分不清分不清,包括那句人人耳熟能详的成语“闭月羞花”,至今仍分不清,到底是形容冷香如梅花的江采萍,还是形容华丽胜牡丹的杨玉环。我收回思绪,拿起榻旁摆放的菱花手镜。那铜质的镜面依稀映现的还是青丝如云,眉目如画,却不见了昔年的光鲜颜色,只剩下一张愁云惨淡的面孔,还有两湾泪光闪烁的眸,终究,坠落成珠。
四
此身不过是以色侍君。色未衰而爱已驰。我刚刚过了二十五岁,皇帝看我的目光就不再热烈。虽然将我封了梅妃,赐了上阳东宫的执事之权,成为了三宫里得势的一个主位。但皇宫里年年会迎来更青春、更娇艳、更水嫩的女子。她们成排成对地站在御花园中,高高的云髻插满了鲜艳的玫瑰、芍药、栀子花。皇帝笑嘻嘻地打开一个琉璃瓶,里边涌出一只只活泼泼的蝴蝶,谁的头上落的蝴蝶最多,谁在当天夜里就有机会侍寝。有时候,皇帝也会派太监给各宫新人们一把骰子,看她们谁掷出的点数最大,谁就会被太监用朱印在香肩印下“风月常新”的印渍,然后欢天喜地地坐着凤辇去面圣。我从未参与过这样的游戏。我宁可被冷落,也不愿自降身份去献媚。我一惯表现得沉静,淡然,气态幽远,与世无争。直到杨玉环的出现。
我初见杨玉环,是在寿王的婚礼上。
身为皇帝最爱的皇子,娶的正妻竟是小小参军的女儿。大家纷纷不解。当一袭锦茜红妆的寿王妃被寿王当众挑开鸳鸯盖头,人人都解开了先前的疑团:寿王妃,她太美!
她描着翠弯弯的远山眉,她眨着黑溜溜的剪水瞳,她生着直隆隆的琼瑶鼻,她涂着一点点的樱桃口,她挺着白馥馥的温柔胸,她扭着轻盈盈的杨柳腰,她戴着金灿灿的翟凤冠,她穿着花簇簇的彩霞帔……
她美得让人惊艳,她美得摄人魂魄。什么叫“雍容华贵”,什么叫“明艳不可方物”,什么叫“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什么叫“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形容美人的语句都可以名副其实地用在寿王妃的身上。当寿王妃娇羞地抬起头,秋波涟滟嫣然一笑,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牢牢吸住。包括皇帝的。
自此,皇帝时常宣召寿王与寿王妃进入皇宫。寿王妃性情活泼极爱说话。她爱好谈论长安市井的绳技表演傀儡戏,斗鸡走马驯兽艺。谈到兴头处,她忍不住拿水墨团扇掩住脸,“格格格”地笑得花枝乱颤。皇帝似乎颇喜欢寿王妃的天真烂漫。他若跟着放声大笑。整个宫殿的太监宫女,无不喜逐颜开、合不拢嘴。倒是寿王,显得心事重重起来。每逢进宫问安,他默然旁观着父皇与妻子把话家常、言笑晏晏,神情僵硬似一座化石。过了些日子,寿王忽然请奏皇帝,让寿王妃出家修道,好为早逝的母亲武惠妃祈福。皇帝沉思之后应允,令后宫里面议论纷纷。
“女人生得好是一种福气,生得太好就成了冤孽。”张云容捧着一盏酸梅汤,一边咂一边说。
“此话怎解?”我微微一笑,手下的功夫却未停顿,一张两张的新裁白纸笺,均被我依次注入盛满桃红液体的青玉钵子中。
“寿王妃现在叫‘杨太真’!她那张脸,那副身段,那股狐媚样儿,一看就是九尾狐转世,专门来媚惑男人的!我若是男人,娶了这么个老婆,也是整日里不能放心!”
我只笑不语。永新在旁插嘴:“有宫人说杨太真生得酷似昔年的惠妃娘娘!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长安城里没有几人比得上。”
“什么?”我手指一颤,内心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刚用银镊子夹起的染红纸笺瞬间跌落,瘫在书案上成了一团萎谢的花。
“那是谣传!那个满口胡沁的太监已经被杖毙了……反正杨太真这辈子是完了,终日陪伴着青灯古佛、一天到晚吃斋念佛。谁教这是她的命,好好修修来生吧!”张云容的神情语气,让人看不出她到底是同情怜悯还是幸灾乐祸。
到了七月七,皇宫欢庆乞巧节,长生殿里更是鼓乐齐鸣,歌舞升平。
皇帝端坐高位,与众位嫔妃在赏心悦目地欣赏着歌舞。忽然内监来报:“太真娘子前来向陛下恭贺佳节。”
皇帝喜色大现,宣其进殿。
一个裹着水田衫却难掩身段的玲珑浮凸,未施胭脂粉却极尽天然妩媚的丽人缓步进来。她手持拂尘,落落大方地向皇上施礼,语音如出谷黄莺:“修道之人本该远离红尘,奈何今日是七夕佳节,太真为祝陛下与各位娘娘恩爱白头,愿将不久前创制的一曲舞蹈作为贺礼献上。”
“太真娘子的舞艺,朕还从未得见。”皇帝抚掌大笑,唤高力士取来腰鼓,要亲自为杨太真伴奏。
杨太真莞尔一笑:“陛下,太真此舞名曰《霓裳羽衣曲》,此刻身穿道袍,不免不伦不类。还望陛下允许我去更换舞衣,再行献丑。”
“呵呵,太真娘子此言甚是。朕特准太真娘子去后殿更衣,随后再舞。”
“是”。杨太真盈盈敛衽,退场离去。再亮相时,她换了一身薄如蝉翼的银线纱衣,领口半开,露出一痕美人骨,底下丰耸如小丘的部位却用雪色鹅毛点缀,欲露还掩。她的藕臂垂在缕满暗花的洒金长裙两侧,十指点点,嫣红欲滴。她在大庭广众狐步媚行,她在丝竹乐中抬手折腰,她浑身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她的舞姿变幻得让人眼花缭乱。她像鸟又像蝶,她似魔又似仙。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道曲线都充满了魅力;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抹微笑都传达着诱惑——这哪儿像个出家人?我皱眉睨向台下的各位妃子,满席尽是怨毒与嫉恨的目光。我又看向皇帝,却是一副沉醉痴迷样儿。我不敢再看,也不敢细想,便推脱了身体不适,独个走到御花园里。
陪伴在皇帝身边愈久,我愈发察觉后宫佳丽三千、侍妾四万,长年得宠的无非也就那么几人,先前的赵丽妃,如今的皇甫德仪、钱德妃、刘华妃,包括我,细细品来都有相似之处,或眉宇之间,或身形体态,隐隐有着几分早逝的武惠妃的味道。
想来不胜悲哀,原来这如花容颜,似诗才情,均不过是他人的替影。我负气折了一枝石榴花,扯下花瓣在手心里揉得稀碎。回眸身后,长生殿的红灯依旧阑珊,宴乐声遥遥还能听到似的。夜已三更重了,那个杨太真,她离开了吗?
长长的月华裙逶迤过澄泥金砖的地面,我来到长生殿后的温泉宫,却见高力士领着几个太监、侍卫守在殿外。
我疑心忽起,还未启唇,却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室内响起:“陛下,快来捉我啊!”紧接着又是一个男人的笑声响起:“你个小淘气!别跑,朕要制服你!”
我瞬间如有雷击,面色煞白僵立在地。高力士见状一叹,上前劝道:“娘娘回去吧,陛下今晚喝多了……”
我纹丝不动,僵着身子在殿外站了半夜。
五
“阿蛮,听说沉香亭旁的牡丹花开了,姹紫嫣红的可好看了。陛下正和贵妃娘娘坐在亭内赏花饮酒呢。”
“我早知道了。我还听说贵妃娘娘不满意乐工李龟年进奉的曲子,起了性子。万岁爷为讨娘娘欢心,就把大学士李白召来为贵妃娘娘写诗呢。”
“现在贵妃娘娘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像咱们娘娘……”
“永新你这死丫头,你好大的胆子,想被拔舌头吗?”
窗外,两个宫女在窃窃私语。声音虽然不大,却一字一句地传入了我的耳中。我不动声色,不露悲喜,望着上方绣满梅花的罗账,偶咳一咳,胸口隐隐的疼。
杨玉环自在长生殿“温泉水滑洗凝脂”之后,就从道姑转身成为正一品的贵妃。我得宠时也曾显赫一时,却远远不如她所拥有的荣耀。杨贵妃除了美若天仙,歌舞超群,性情更是犹如一团永远烧不熄的烈火。皇帝年已半百,却与她夜夜笙歌、丝毫不倦。后宫嫔妃无不惊奇,频频出重金贿赂她身边的宫女太监探其究竟。有的得到个美容法子,用乌鸡血拌珍珠粉制成药膏敷满全身;有的一天到晚狂扭肚腹,据说是波斯国的肚皮舞,专门塑造水蛇腰身;有的用防风贝母当归乳香十来种药草研磨了,和着鸡蛋清洗涤下身……张云容也花了俩月的俸禄去凑热闹,回来用红醋泡香灰喝了几顿,结果泻肚子泻得险些一命呜呼。
失望清醒后的嫔妃们无不扼腕痛恨,纷纷咒骂杨玉环狐媚惑主、淫贱狡诈。渐渐,她们不敢骂了。那些出言不逊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就被皇帝下旨,不是砍头就是车裂,或者全家抄斩。渐渐,她们不约而同地逢迎赔笑,众星捧月般地拥簇着杨贵妃。
我冷冷地旁观,依然端坐在倚梅阁。我望着窗外的细雪。每年的冬月总要下个几场雪。我嘱咐侍女们收集了梅花瓣上的雪,沉淀过滤之后当作烹茶用的水。皇帝素来是爱到我这里品茶的,常常不许别人动手,单要我取了茶叶,盛放入紫砂茶釜,置在火炉上烹煮。皇帝还极爱吃我亲手制的梅花冻,上好乍放的梅朵摘下来,用醪糟砂糖煮透了,注入红枣蜜饯,晾凉成冻。可自杨贵妃进宫之后,再芬芳的香茶,再鲜甜的果冻,都难以再让圣眷回归。皇帝愈发不爱顾理朝政了,他与杨贵妃行走同车,住宿同房,饮宴同席。后宫的女人眼巴巴地看着皇帝忽而赏赐了杨贵妃解暑降温的昆仑玉鱼;忽而册封了杨贵妃的兄弟姐妹尽成侯爵国夫人;忽而兴师动众四川郡守快马加鞭,将采摘下来的荔枝三日之内送到长安……
杨贵妃,她在后宫称得上三千宠爱于一身。她也不允许别人与她争宠。有一个宫廷舞伎谢阿蛮,容貌艳丽,腰身柔软,极擅长跳《凌波舞》,只因在清元小殿的宴会上小施才艺,险些被杨贵妃无事生非地杖责而死。那天,我路过掖庭,听到里边传来凄惨的喊声,入内一看,谢阿蛮的臀部至双腿都被打得血肉横飞。出于怜悯,我制止了暴行,并将谢阿蛮带回自己的上阳东宫,让她成为侍候我的宫女。
谢阿蛮自此对我死心塌地。我尽量与人为善,无论对方的身份是贵是贱。哪怕我住到了别人的错处。
有一天夜晚,我睡不着,突然想起了张云容。她素来说她爱失眠,偏巧我心情烦闷,有了聊天的兴趣。我看了看更漏,才二更天。我便前往张云容的寝殿。只是张云容的寝殿居然不见一个宫人。我好奇地走进内室,眼前景象登时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透明的鲛绡帐内,分明有一男一女的身影在晃动。借着明亮的烛火,我看清楚了,男的正是杨玉环新认的义子安禄山,而女的正是张云容。二人扭作一团,正在行那人间大欲之事。
我抬脚欲走,却不经意撞倒了灯台。我发出的声音惊动了那对厮混的男女。安禄山赤身裸体地跳下床,蒲扇大的双手探向我的脖颈。张云容却及时拽住安禄山,她身上的锦被滑落,露出了雪白的酥胸。张云容笑嘻嘻地说:“义兄何必动那么大的肝火!其实,我与梅妃娘娘同命相怜,在这后宫长年累月孤灯作伴,枉度青春。义兄看在我的面上,就不要对梅妃娘娘动粗了。”
安禄山凶神恶煞地瞪着我,过了一会儿,冷冷一哼,拎起地上的衣服,边穿戴边离开了寝殿。
我浑身瘫软,萎顿在地。听着张云容在我身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诉。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很多。然而我并没有听进去多少。我只是从她那长篇累牍的叙述中,捕捉到一些石破天惊的信息:安禄山是她爹张守珪的义子,与她自幼青梅竹马。她迫于父命参加选秀,被选入宫后却一直未得君宠。眼看着春风秋雨等闲度,她蹉跎了一年又一年。幸有安禄山不忘昔年旧情,争强上进,屡立战功,从任平卢兵马使升至营州都督,又成为河东节度使。他得到了皇帝的赏识,杨玉环的信任。他可以来往后宫不受约束。张云容才有机会与安禄山再续情缘。
“可是,你们之间到底礼法不容……”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不得不劝她。
“呵呵,梅妃娘娘,我与义兄是真心相爱的,比不得那些爬灰乱伦之辈!身为皇帝,却把儿媳妇据为妻。为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能把我这完璧的身体交给义兄,纵然有一天死无全尸,我也不后悔!”
张云容到底是一语成谶。她后来确实死了,死相极惨。她死于杨贵妃的嫉妒。虽然杨贵妃不许后宫女人与她争宠,但是她的独占欲逐渐蔓延到了安禄山处。她与安禄山名义上是母子,在后宫却传出了诸多丑闻。有一日,杨贵妃突发奇想要给安禄山“洗三”,她命人预备了硕大的浴盆,将安禄山剥了衣服丢入盆中。安禄山则盯着杨贵妃的胸口,嬉皮笑脸地说:“记得皇帝陛下赞美过贵妃娘娘的金体是‘软温新剥鸡头肉’。可把孩儿给馋了好几年。今天娘亲要给儿子洗澡,儿子得先找母亲大人哺乳。”他伸手便撤开了杨贵妃的衣领,顺势揉捏一把,哈哈大笑:“滑腻尤似塞上酥哇!”
张云容为此吃醋,置我所讲的“男人逢场作戏在所难免”于不顾。她依然与安禄山藕断丝连,甚至有些明目张胆了。杨贵妃也注意到了,于是以整顿后宫风气为由,命太监用绳索将张云容勒毙。
“启禀娘娘,方才得到消息,皇甫尚书被杨相国弹劾丢官,皇甫德仪为求贵妃娘娘免母家三十六口性命,已经自服哑药,再也不能歌唱言语了……”
“启禀娘娘,方才得到消息,刘华妃殁了,据说是自己提心吊胆想不开才喝了砒霜……”
张云容死了之后,后宫里别的妃嫔也好不了多少。一个又一个承受着杨玉环日复一日的跋扈。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她的斗争对象会轮到我。哪怕我已是足够的与世无争。
六
杨贵妃的大驾光临是在一个霜冷梅开的冬日。恰巧那日,我去了佛堂拜佛。归来时,只见杨贵妃与侍女们在梅园里言笑正欢。那些侍女,臂弯都挎着竹篮,里面插满了新折的梅花。杨贵妃转脸瞥见我,不但不愧疚,反而又攀下一枝绿梅,用剪刀“咔嚓”剪断,反手插在了身旁侍女的花篮里。她笑生生道:“梅妃,你这处的梅花开得好生鲜艳,让本宫采撷一些回去制作香料,也好沾沾你的光。”
我看着梅树已有多株备受蹂躏,肺腑间顿生阵阵酸痛,更生浓浓愠怒。我定一定神,笑道:“贵妃娘娘国色天香,哪里需要本宫园里的轻淡梅香。”
杨贵妃又是娇声一笑,随手拎过侍女手中的一只花篮,取出几枝梅花惯在地上,再用凤头锦靴踩住了,肆意道:“梅妃若是不愿让这些梅花为本宫驻颜增色,本宫还给你便是。”
“贵妃娘娘,梅园的梅花乃是陛下所赐。娘娘纵然不以为意,也无须如此践踏。否则会落‘大不敬’之罪啊!”我看着被她践踏的梅枝,语气渐渐刚烈。
“论起‘大不敬’,梅妃你似乎更落口舌。陛下将这些名种梅花赐给你,就是暗示你要如花似玉,悉心保养。可是你清装素裹,不施粉黛。知道的人会说梅妃你生性朴素,不爱繁华。不知道的还会责备你辜负圣恩,有损我大唐宫容呢!”
我不卑不亢幽婉道:“采萍蒲柳之姿,再怎么悉心装扮也是平庸无奇的。贵妃娘娘雪下折梅,艳姿无人能匹。本宫身为女子,也不由见之生怜。现为贵妃娘娘赋诗一首:‘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
杨贵妃听得一笑,面露得意之色。须臾,她察觉到了诗中深意。我表面是用仙子来形容她,其实讽刺她近年来发福,行动渐不如先前轻柔婉妙。杨贵妃瞪起杏眼,灿颜道:“久闻梅妃好才情。今日一闻,果然名不虚传。本宫也粗读两本书,也作诗一首当回礼:‘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减清真;总教借得春风草,不与凡花斗色新。’”
我嘲弄她体态丰腴,她讽刺我人老珠黄。
我冷冷一笑,若逞口舌之快,我还有无数言辞可以刺伤她。但是我忍住了。多年的宫廷生活早已养成了我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我只是从容地说:“上阳东宫蓬荜小地,实有污贵妃娘娘的金足玉趾。天色渐晚,还望贵妃娘娘小心御寒。梅妃恭送娘娘。”
杨贵妃闻言,狠狠一抽臂上缠绕着的流苏披帛,喝了一声“走”,一群人马便随她扬长而去。
噩运,转眼即至。皇帝忽然下诏,谴斥我褊狭善妒,言辞不淑,罚我禁足在上阳东宫,自此不得外出。从此,我与寂寞为伴,和繁华隔绝,整整过了五年。
这未必不是好事。我虽受禁足,到底远离了后宫雌竞。我在梅花林里缅怀过往,什么男欢女爱,什么海誓山盟……曾经如诗如画的幸福,如今都像见了阳光的朝露一般破灭了。
但我到底还有这片梅林。每每闻着清冷的梅花香,我的心情还能稍稍舒展些。只可恨,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杨贵妃命人将上阳东宫的梅树全部砍毁,不留下半点梅花和梅叶的痕迹。
我咬着嘴唇,终于被激发了恨意。
“圣旨到!梅妃接旨!”
高力士的前来,令我恍若梦中,勉勉强强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乃花朝节。学士李太白进献诗词有功,朕心大悦。又逢扶桑国使者前来进贡。朕念及梅妃生于闽南珍珠村,特赐扶桑珍珠一斛,以表朕心。钦此!”
高力士宣读完毕,将圣旨和一个金匣交给我。
我没有起身,银牙一咬,定了主意,开口道:“高公公,能否为我带一封信给皇上?”
高力士略略踌躇,他柔声道:“娘娘,时至今日,老奴不得不提醒您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娘娘是聪明人,应该懂得这道理。”
我坚持写完我要说的话,收起毛笔,将桃红信笺递给了高力士。高力士瞥了一眼,神色一凛,他又看了看我,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谢阿蛮好奇地问我:“娘娘,你给皇上写了什么?”
“一首诗。”
“什么诗?”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谢阿蛮骇然道:“娘娘,这是‘大不敬’之语啊!”
“是吗?”我“嗤”地发出轻笑,泪水却在面上蜿蜒成河:“若是‘大不敬’,都无法让我再见皇上一面,那么,整个大唐都是她杨玉环的天下了。”
七
“爱妃,朕听闻你身体不适,特意前来探望。”三月的春寒未褪,更兼夜雨如注,雨水沿着金瓦飞檐急落而下,使得身披秋香厚缎披风的皇帝站在廊下也生瑟瑟之意。
“陛下请回吧。臣妾长年患病,姿容憔悴,实在无颜面对君王。”我在门内的声音清软,却是坚定无回旋余地。
皇帝长叹一声,语带煎忧:“爱妃,朕不瞧瞧你实在难以放心!”
“陛下、陛下心里还会有臣妾吗?”我素来喜欢正话反说,籍此挑起皇帝的征服欲。
“这是什么话!朕若不怜爱妃,怎会被你拒于门前三次,还执着前来探望?”皇帝态度渐急:“爱妃,你让朕见上一面,有什么委屈,尽可当面告知!”
我本欲说话,不想一阵急咳,过了片刻喘息道:“雪屋冰床深闭门,缟衣应笑织成纹。雨中清泪无人见,月下幽香只自闻。陛下还记得这首诗吗?”
皇帝微微一怔:“这是朕与卿初相遇的时候,爱妃作的梅花诗……”
“原来陛下还记得。”我苦笑一声,伸手摸向房门,“臣妾当年作此诗,不过是突发之念。哪里知道会一语成谶。陛下,你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臣妾了?”
皇帝未来得及回答。身后传来“贵妃娘娘驾到”的传报。随即浓香袭来。我在门缝里看到遍身华丽通体流艳,还带着一头镶珠点翠金步摇的杨贵妃姗姗而来,盈盈笑道:“梅妃既然不愿开门迎驾,陛下又何必勉强。听闻梅妃近日来咳血,许是得了痨疾,万万不能传染给了陛下。”
殿门“嘎”地一声开了。我亲手掌着一柄宫灯走出来。一如既往,我穿着素白无纹的软烟罗衣,惊鸿髻用素银簪子挽就,眉心贴了蜻蜓花钿。在灯影下冉冉林立。这么多年,我虽无宠,却一直细心保养。我依旧是青丝浓密,因为我宁肯忍住口腹之欲,也要用生鸡蛋液来护发;我依旧是雪肤花颜,体态轻盈袅娜,脸蛋吹弹可破。我深深看了一眼皇帝,已是满头白发身形佝偻。长年的酒色荒淫,再加岁月荏苒,六十多岁的他已不是曾经精壮精明的大唐圣君了。
杨玉环却是呵地一笑,搀定了背脊微驼的皇帝,笑问道:“陛下看清了眼前这个人了吗?”
皇帝眯起眼睛,目光却是涣散迷离:“看不清啊……”他伸出左手,试探着摸向我身旁的谢阿蛮:“爱妃,你且向我近一些。”
“陛下!”我悲戚出声,紧紧握住了皇帝的手,“臣妾在这里啊!臣妾才是采萍啊!”
皇帝凑近我,细细观详了半响,不由唏嘘:“爱妃的容貌如昨,还是那么飘逸俏丽,朕是老了……”
“陛下不老!陛下龙马精神,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杨贵妃一把打落我的手,将皇帝搀扶转身:“陛下,您现在对梅妃瞧也瞧过了,说也说过了,快点回长生殿吧。否则就吃不到让您飘飘欲仙的‘慎恤胶’了。陛下是不是不想吃了?”
“爱妃你快陪我回去,改日再来看望江爱妃。”皇帝精神一振,步子也变得急快,浑不理会身后的我一声声泣血似的呼唤:“陛下!陛下!陛下!”
次夜。月满西楼。长生殿依旧设宴歌舞。灯火通明,太液池不时有龙舟夜游。看那高烧庭燎,照彻霄汉,应是觥筹交错、纸醉金迷。我独倚在上阳东宫最偏僻的曲栏,默算着两宫距离,似乎近在咫尺,又好象远在天涯。我终于清楚了杨贵妃专宠的缘故,竟然是通过一种让男人们食髓知味、长期成瘾的助情药。而偌大朝堂,竟然无一人敢于对她兴师问罪。我大笑出声,边笑边看着手里的金匣。蓦地,将那一斛均有小指头大的明珠,如水银般泄入池塘中。
杨玉环,你真的以为你已经赢了吗?
我流着泪,对安禄山写着密函。我将张云容之死和盘托出,并精心绘制了一张后宫每一处宫殿、每一处防护的地图。我来到皇宫二十年,别的本事没有,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之后,我找寻机会命谢阿蛮偷偷传给了他。
半年后,安禄山发动叛乱,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都。皇帝无能用将才,只得携着皇子宠妃、文武百官逃离京都。整个长安城陷入叛军手中。兵荒马乱的年月,倒是给了我逃离冷宫的机会。我唤上宫女的衣服,出宫后又妆扮成民妇的模样。一路历尽艰辛困苦,几度生死离别,终于回到了江南。
过了很多年,又到了腊月,又见了梅花开。
我安静地呆在茶舍内,给座位上的客人斟茶倒水。
客人们正在高谈阔论:“安禄山被他儿子刺杀了;皇上任用李辅国整顿朝纲了……”
“皇上把太上皇接到上阳东宫了……太上皇也真可怜,当年在马嵬坡赐死了他心爱的杨贵妃……”
“杨贵妃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还有一个梅妃,是咱们珍珠村的人,听说在后宫被乱军砍死了……“
“你怎么知道?“
“嗨,那个梅妃脖子上戴着祖传的珍珠项链,一颗颗豌豆大小……她还主动承认她是梅妃,不愿受乱军侮辱,自己用匕首把脸蛋划得稀巴烂呢!”
我仰着脸,望向天空。天,灰蒙蒙的,似乎又要下雪了。我深深地嗅了一口清寒的空气。往日繁华旧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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