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了凡三番棋会友
万历十四年谷雨,袁了凡的乌篷船泊在嘉兴西水驿时,岸上垂柳正爆着鹅黄新芽。他怀里揣着新刊的《历法新书》,青布包袱里却裹着张牧之最爱的云子棋。
老仆提着灯笼引路,转过三条黢黑巷弄,忽见飞檐下悬着盏孤灯。门扉虚掩处,青石板上爬满墨绿苔痕,竟是从五品知州府邸不该有的荒芜景象。
"这'大雪崩'定式,牧之兄摆了三年吧?"
袁了凡指尖拂过石桌棋枰,黑63手凌空一镇卡在白棋眼位上。去年秋决的奏章里,张牧之弹劾盐运使的朱批折子,也是这般孤悬在通政司的牒文书海里。
厢房传来瓷器碎裂声。张牧之披着鹭鸶补子官服,眼底泛着青黑:"黄贤弟也要学那些说客,劝我莫追两淮盐税的黑账?"他抓起棋罐狠狠一抖,二百八十枚滇玉棋子叮当落在汉白玉棋盘上。
袁了凡拈起白子点在星位:"牧之兄可知,当年严分宜罢相归乡,随身只带半局《呕血谱》。"白棋三连星如银汉垂野,黑棋中国流似孤城困守。当黑棋第127手强断白龙时,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
"去年腊月漕船沉银案,工部给的结案陈词,就像这手棋。"袁了凡的白子轻轻一长,"看似补了征粮漏洞,实则把运河三十六闸的贪墨全埋进了冰窟。"
张牧之的指尖掐出血珠。棋盘上劫争已蔓延过百子,黑棋刚提掉白棋十二子,白棋反手就劫杀右上角。就像御史台那封弹劾他"诬陷忠良"的奏本,转眼又被给事中参了"党同伐异"。
"够了!"张牧之突然掀翻棋枰。云子迸溅如雨,在青砖上敲出《广陵散》的调子。袁了凡弯腰捡起枚染血的黑子,正是三年前他们共审漕粮案时,张牧之在尸格上按的朱砂印。
三更时分,袁了凡在厢房摆出第二局。张牧之的棋风愈发暴烈,黑棋第49手竟自撞一气,硬生生在白棋厚势里杀出血路。这让他想起上月收到的密信——张牧之为追查盐引私售,竟把亲侄儿送进了扬州大牢。
"倒脱靴!"当黑棋第181手落定时,袁了凡的白棋突然弃掉二十目大龙。张牧之正要提子,却见白棋反手刺破黑棋眼位,整片黑子如溃堤般崩解。就像那年黄河决口,张牧之冒死开仓放粮,反被按上"毁坏皇粮"的罪名。
棋盘上血迹渐渐晕开。张牧之望着自己颤抖的右手,那里还留着诏狱拶指的紫痕。袁了凡默默取出《周易》,翻到艮卦那页:"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最后一局开枰时,晨光正爬上漏窗。张牧之执黑先行,却在角部走出罕见的"观音托子"。袁了凡的白棋如流云过峡,官子阶段忽然使出"仙鹤大伸腿",却在绝对优势下自填一气。
"当止则止。"袁了凡指向棋盘。三百六十一目纵横交错,竟隐隐显出艮卦爻象。张牧之猛然起身,怀中瓷瓶跌落,鸩酒泼洒处,满池枯莲忽生新蕊。
十年后《了凡四训》刊行时,张牧之正在栖霞寺扫落叶。山门外卖卦的瞎子唱着:"局中生死原无定,劫后乾坤别有天..."
------------------------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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