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及“四和顺”货栈
我的爷爷名叫李长荣,奶奶姓赵,不知名字。我想将他们的事郑重地写出来。两位老人家早已离世,我没有与爷爷见过面,奶奶也只见过两次,对他们二老的事情了解不多。即使是知道的,也是听别人说的,也未必确切。可是,我仍想尽我所能,把自己所知、所闻的点滴之事记录下来。
前两年,大伯、大妈还在,还可以问一下他们。如今他们已经相继去世了。好在,如今我的父亲尚在,然而他已近九十岁高龄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记忆力每况愈下,怕是记忆中有关爷爷奶奶的情形也在逐渐模糊,况且他身体欠佳。何况,父亲十二岁时,爷爷就去世了,他又在外面工作,极少回家,知道的情况实在有限。我着实担心有关爷爷奶奶的线索会在哪天突然中断,那些属于爷爷奶奶的事情永久地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
我手中尚有一份简略的家谱,由此得知一些祖上信息:三世祖名李文致,夫人王氏。四代祖名李发,夫人张氏。五代祖名李世平,夫人朱氏。五世祖李世平便是爷爷的父亲,朱氏夫人则是爷爷的母亲。
据父亲说,爷爷曾经担任过村子里的甲长,在村子里操持些事务。还与村子里陈、尹、张姓的几人合伙,开办了一个贸易货栈,名号为“四和顺”。“四和顺”主要经营宝坻林亭口、八门城一带的大蒜、大葱和粮食。宝坻的大蒜声名远播,尤其是京津唐三大城市的老百姓都认,买家众多。我想,当年“四和顺”卖大蒜是赚了些钱的。因为直至宝坻即将解放时,爷爷仍在傻傻地攒钱购置土地。只是他刚买好地,便迎来土改,由于家里大概有十几亩薄田,农忙时节,曾雇过工,还养了一匹大牲畜,所以,家庭成分被划定为上中农。从这个角度讲,爷爷对大势的把握是失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爷爷家的生活状况相对一般中农家庭还是要好上一些的。据说,他聪慧过人,家里的往来账目总是清晰无误。他与做短工的人一同劳作、吃饭。通常是高粱米饭,以咸菜熬黄豆芽作为菜肴。我想,我们老家水域众多,平常食用些鱼虾,喝点小酒应是常事。
爷爷尤其喜爱喝酒,却又惧怕被家人唠叨心烦,于是便偷偷地喝,有时甚至将酒瓶子藏在被窝里,趁人不注意喝上两口。夜深人静,家人皆已安睡,爷爷便会小心翼翼地从被窝中掏出酒瓶子,轻轻地抿上一口,脸上随即露出满足的神情。偷偷喝酒之事最终还是被发现,可他并不以为然,依旧照作不误。
“四和顺”的买卖不错,他长期出门在外,终归是辛苦,喝点酒,缓解疲乏,倒也可以理解。不过,他从未因喝酒误事。有一次,爷爷出门做买卖,一路奔波劳累,总算把大蒜售出,带着银子踏上了归家之路。途中,见天色渐晚,他便入住了一家大车店。夜晚,当他躺在床上休憩时,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压在枕头底下的褡裢,褡裢里面的银子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爷爷心里“咯噔”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警觉起来。他深知一人在外,钱财不可外露,否则极易招来麻烦。于是,他起身装作解手,见无人,借着微弱的月光,将褡裢里的钱物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大车店院内的柴火垛里。
果然,店老板乃是心怀叵测之人。半夜,他唤来几个帮手,一同前来到爷爷的房间,借口查找违禁物品,启图搜刮财物。然而,他们把爷爷的房间的各个角落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悻悻而去。爷爷凭借自身的谨慎和机智,成功躲过了一劫,辛苦赚来的钱财得以保存。据说爷爷当时后怕极了,一夜未眠,天还没亮,就早早起身,取出藏的银子,踏上归程。由此可见,爷爷也是聪明机敏之人。后来,此事在全村传开,众人皆对他的聪慧和警觉钦佩不已。
实际上,在“四和顺”里,爷爷不过是个四处奔波的“帮忙”角色,凡事听从他人安排罢了。四位股东之中,陈家最具实力,陈家的老当家的长期在外,居于天津;尹家在村里也颇具实力,家中田多地广,有车有马,还长期雇工。另外一户姓张,发迹于长春,靠开澡堂挣了些钱,实力稍逊一筹,却也是村里的头面人家。土改后,陈、尹两家成分被定为地主,遭抄家,土地被分给了无地的农民。张家被划分为富农。据说,土改时的某天,爷爷听闻锣鼓喧天之声,出门观望,见村干部带一众人打着红旗,从村子的东头一直向西走来。这一下可把他吓得不轻。他已经风言风语听说了土改的事,怕得要命,以为一定是来抄他家财产的。然而,终究是一场虚惊。打着红旗的队伍从门前经过去,直奔了还在西边的陈家,最后是将陈家的家抄了。那时,陈家的老当家的早已出逃在外。听说,后来顺路去了台湾,躲过一劫。几十年过后,大陆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两岸开始三通,陈家老当家的在台湾的儿孙曾经回来过,试图找回当年老陈家当家的在他家院子里埋下的金银珠宝。终因年代久了,金银珠宝埋藏地址无从查找,半途而废,悻然离去。
续:
当年,知晓爷爷的人,皆言爷爷命硬。爷爷先后迎娶了张、王、藏、赵四房女人,据说,我的前三房奶奶皆被爷爷克死。我奶奶是他的第四任妻子。奶奶姓赵,娘家在林角沽,离老家十几里路。她出嫁后不久其夫病故,经人介绍再嫁,进入李家,并带来了一个女儿,就是我的二姑。
俗话说,女子改嫁,出一门入一门不易。那时,奶奶再婚,过门便当家,上有老下有小,其艰难可想而知。
爷爷与“四和顺”的几位合伙人一同经营货栈,长期在外奔波,奶奶在家含辛茹苦,里外操持,先后生下二大爷、三大爷、三姑,还有父亲。父亲是家中幼子。父亲曾说,有一次收高粱,正值秋季,大雨过后,需趟水去掐高粱穗籽。奶奶带着二大爷、三大爷忙活了一整天,众人皆疲惫不堪。晚上,奶奶让两个大爷把掐好的高粱穗子拉回家,回去吃饭歇息,自己留在地里看堆儿,独守一夜……
父亲 12 岁时,爷爷便病故了,时间大约是 1948 年,当时宝坻尚未完全解放,中华人民共和国亦未成立。后来,在文革时期,家里拆除旧房,发现了一捆捆的民国时期的法币。众人皆说,那是爷爷私下藏匿的。
奶奶始终过着平凡质朴的生活。我随父母回老家时,曾见过奶奶。奶奶一头花白头发,满脸皱纹,身着黑衣,一双裹过的小脚。于我而言,她既熟悉又陌生,我感觉她是我曾见过面的陌生人。
那次回老家,因水土不服,我患上急性肠胃炎,连拉带吐。我想,那次着实凶险,毕竟当时治疗急性肠胃炎尚无特效药物。我肚子疼时,奶奶曾跟我说,你爷爷就是得了肚子疼的病没的。她还教我趴在枕头上,将臀部撅起,说只要放几个响屁就会舒服些。我依她所言去做,果真放了屁,肚子也舒服了许多。奶奶说,爷爷也常常用这个法子。
那年,我不过七八岁,奶奶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她拄着棍子,孤独地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那时,她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可她每日皆是如此。全村的人都说,她是在等待她的老儿子归来。
她的老儿子就是我的父亲。
------------------------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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